[紅樓]大丫鬟奮鬥日常 第44節
作者:太極魚      更新:2020-07-11 02:14      字數:8568
  金釧兒嘴裏還兀自嘟囔些“主意忒大”“哪裏就用的上八盞燈了”之語,彩雲一概不理,自顧自去張羅了。

  彩霞正服侍王夫人在內室裏通頭發呢,雖帳幔簾子已放了下來,但也能聽到外麵說話。彩霞就見王夫人點點頭,從鏡中看自己一眼,道:“到底彩雲周到穩重些。”

  誰知這夜裏剛過三鼓,王夫人睡意才蒙,就聽見外麵傳出雲板,連扣了四下,正是喪音,將正房所有人都驚醒,一時人心惶惶,驚疑不已。

  王夫人有些迷糊,初聽見頭一個反應卻是“老太太不好了?”,幸而不曾說出口來。待稍清醒,彩霞又奉上熱帕子給她醒神,王夫人才歎一口氣,問道:“兩府裏唯有蓉兒他媳婦不大好,可是她去了?”

  彩霞哭道:“正是東府小蓉大奶奶沒了。”

  王夫人又長歎一聲,眼圈不由得紅了,好一會才道:“看看你們周嫂子可進來了嗎?”

  彩霞忙掛起帳幔,出去跟候在耳房屏風後的周瑞家的道:“周嫂子快來,太太叫你。”

  等跟前無人了,王夫人才道:“今日是定光佛誕。寶玉去歲一年不利,好不容易有個和尚給他瞧瞧,說是他的玉遭汙濁的原因,我便想給他祝禱祝禱那玉……誰知這樣不巧,偏生就死在今日,又是大正月裏,好不晦氣!”

  王鳳姐沒工夫想這些晦氣不晦氣的事情,隻呆坐在炕上擁被出神。這夜賈璉宿在外院,平兒陪她一同睡下的,平兒見她神情恍惚,不免擔心,忙下炕從熏籠上取下襖子給她披上,方一沾她的身,就愣住了。

  平兒伸手摸進鳳姐的後背,汗津津的,中衣都濕透了,唬的平兒忙倒茶來叫她吃,“怎的出了這麽些汗,奶奶這是怎麽了?”

  唯恐她被魘著,就聽鳳姐嘴裏反複嘟囔:“……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什麽?奶奶,奶奶?你別嚇我。”平兒下炕就要命彩明去請大夫,忽被鳳姐拉住,鳳姐臉色蒼白,強笑道:“做了個夢,也大不記得。就是蓉兒媳婦忽然去了,我偏生剛才又夢著她,這才有些驚嚇。”

  “快服侍我換了衣裳,我得趕著去太太那邊。你在家裏守著,你們二爺若有什麽吩咐打發人告訴我一聲。”

  榮府裏,各處都掌燈點火,不一時,皆通明起來。

  賈寶玉睡在床裏,外麵碧痕陪著他一起,賈寶玉夢中驚醒聽說秦氏死了,不覺得像是卸去了渾身力氣,咚的一聲仰麵癱倒在床上,眼淚跟流水似的浸的鬢角褥子濕了一塊。碧痕向來睡得沉,此時才迷蒙著醒將過來,不免抱怨:“天祖宗,半夜三更的又鬧騰!襲人姐姐若不意叫我陪著爺,隻管說就是了,犯不上每每睡得好的時候就鬧出點動靜來。姐姐也該顧忌著爺,爺睡不好,明兒吃席都沒精神!”

  氣的賈寶玉咬牙切齒,一腳就把個碧痕踹下床去。

  襲人慌忙上來,對碧痕驚疑恐懼的狼狽樣子視而不見,隻把一套微素些的衣裳擱在矮幾上,用自己的帕子給寶玉擦臉:“小蓉大奶奶沒了,咱們都傷心,隻你雖傷心難過,顧及年紀大了受不得這些,也收著些。不然叫老太太是怎麽樣呢?”

  賈寶玉滿麵是淚,握著襲人的手問:“你還記不記得那年我在她屋子裏歇晌,回來給你說做的那個夢?”

  襲人手一緊,怎麽不記得,就是這夢叫她下定了決心。直至今日,襲人也未後悔,因她知道,隻要寶玉開了竅,不是自己也有別人。

  如是想著,自覺命苦,襲人的淚珠子也叭叭的掉下來,寶玉更感傷了:“夢中有仙姑許給我,她教我……仙姑小字可卿,乳名兼美,實乃我平生所見第一等柔情繾綣之人。”說著愈發哭得抽噎苦痛,“我後麵幾回細想,隻覺仙姑那形容卻和她仿佛,如今這一去,怎麽不叫我剜心之痛!”

  襲人大驚失色,這個“她”莫不是小蓉大奶奶?這小蓉大奶奶與珍大爺之語早已蜚聲流言傳揚的極難堪了,萬不能叫寶玉也沾上,忙道:“小蓉大奶奶孝順溫厚,最得人心。那邊來報說珍大爺傷心的幾度厥過去,老太太也被驚動了,二爺穿戴整齊,去見過老太太罷。”

  卻說羅翠塢這裏,亦得起來。隻是院中諸家下人,井然有序,並不曾喧鬧。

  朱繡一麵捅開茶爐子,一麵跟九秋道:“回去穿厚些,天冷風硬,吹著了可就不是鬧著玩的。”

  正說著,桃月撞進來,急道:“不知怎的,姑娘聽說東府小蓉大奶奶沒了,忽捂著胸口叫悶,這會子更把晚上吃的安神湯粥都吐了出來。繡兒你會些醫理,快跟我去看看姑娘。”

  朱繡忙同她到正房,黛玉斜倚著軟枕,氣色倒還好,一見她們進來就笑道:“不用忙,不妨事。許是一時魘著了,吐出去我還覺得鬆快些。”

  朱繡上去給她把了把脈息,看黛玉眼神清亮有神,的確沒事兒,也不覺笑了:“茶房裏煮上安神茶,一會姑娘吃半盞,我陪姑娘再睡會兒。”

  陳嬤嬤也道:“已遣人過去了,跟咱們不大相幹。天還早著呢,姑娘一會再睡會。四姑娘那裏我已看過了,並未驚動她,我已告訴了她奶娘,叫早晨起來再慢慢告訴四姑娘,縱然現在鬧起她來,也不過幹坐著擎等罷了。”

  門外上夜的婆子打起大紅猩猩氈的簾子,朱嬤嬤進來笑道:“叫繡丫頭陪姑娘睡一會,她火氣大,身上暖的很,我一入冬就願和她一床睡,比湯婆子好處多了,總是能睡得香些。”

  時下,未及笄的姑娘多有奶母帶著睡。隻是黛玉這裏兩位奶母不作法,早被帶回揚州發落了,她這裏常是幾個大丫頭陪著一起。這會兒叫朱繡陪著,亦是怕黛玉身上不舒坦,朱繡能看顧著罷了。

  黛玉抿著嘴直笑:“火炕太燥,白日裏還能坐,到晚上我倒禁不起,隻好用湯婆子。姐姐比湯婆子還好?既這麽著,我也受用一回?”

  次日晨起,黛玉摟著朱繡的胳臂笑道:“果然睡得酣甜,繡姐姐身上一股子草木的香味,倒比安神湯還叫人覺得清新受用。”

  朱嬤嬤親自給她梳頭發,簡簡單單的垂髻分肖髻,簪上一對小玉釵,一支金陵貢上的粉色絨花就完了,既不鮮亮的太過,也不嫌太素淨,那朵絨花正合這新春之意。

  陳嬤嬤也道:“這樣便好,一則咱們跟那邊沒大交情,我出去看過,這府裏上下還都沒換裝束呢,咱們也犯不上;二則論輩分姑娘是姑姑,意思到了就成了。”

  黛玉同惜春行至上房,賈母正抱怨:“才煙氣的人,未免不幹淨,寶玉這小孽障,怎麽說也不聽,昨晚上就過去了,到這時辰了也沒回來。”

  湘雲笑道:“老太太派了那麽些跟隨的人役,半個時辰回來報一回信呢,況且一會子咱們也要過去的。二哥哥無事,老太太別擔憂。”

  寶釵卻歎道:“為人真誠,這正是寶兄弟的好處。”

  賈母見黛玉進來,臉上方好些。朱嬤嬤就問那邊怎麽安排這喪儀。

  賈母擰著眉頭,歎道:“偏生大正月裏沒了,珍兒那邊本要盡所能的操辦,隻是日子實在不趕巧。欽天監陰陽司擇日,擇準停靈七日便罷了,今日就開喪送訃聞。單請了五十個高僧,五十位全真道士,做七日法事。之後就發引到鐵檻寺,暫且寄靈在那裏,日後再扶靈回南邊。”

  朱繡聽聞,倒替秦可卿鬆一口氣,這麽清清靜靜的就好。複又心裏思量,上年末還聽說寧府請了名醫,秦氏有好轉,這會兒突然人沒了,隻怕是她自己故意死在年下的。也是可憐,就連求死也要思慮周全,選在這時節。

  不能怎麽樣呢?若是任憑賈珍恣意奢華,什麽北靜、南安的異姓郡王都設路祭,什麽各公侯府邸都來拜祭,更別提賈珍又親自哭靈又給兒子捐官的,賈家的事又瞞不住人,這哪裏是死後哀榮,分明是更把醜事宣揚的無人不知了。叫秦可卿死了也要被當做笑柄談資,都中一提起葬儀就要被戳一回脊梁骨。熱鬧都是給活人看的,死都死了,何必還要被攪得冤魂不安呢。

  因賈璉在家,有賈璉幫襯著,各親友往來,很未曾失了禮數。且隻停靈七日,又是年節,尤氏雖病的不能起身照管喪事,裏麵有各族中妯娌,大小事務亦勉強照應的過來,故而賈珍心中再不足,也並有理由請鳳姐權理內務。

  況且賈珍再要恣意妄為,也抵不住賈敬從山上送下話來,說秦氏歸天之日不大好,叫速速料理。賈珍哭得個淚人一般,拄著拐棍,向親友道:“別的還罷了,隻是這孩子伸腿去了,必要尋一塊好板子才配的上。我看過各處送來的,盡是些杉木板兒,十分不合我意。”

  林安方代林家吊問,送上祭禮,就聽聞薛蟠的大嗓門道:“……做棺材,萬年不壞的。原是義忠老親王所要的,誰知……”

  當下凝神去看,隻見賈珍喜不自禁,拐棍都不要了,拍手即刻命人去抬。不由得哂笑,又一凜,這寧府比榮府還沒規矩,一個無功無封的小輩媳婦,也敢用廢太子親王爺的棺木,豈止是僭越,簡直是無法無天了。況且正月喪儀還這麽官來官往,大有結黨之勢,是嫌還自家不夠紮眼麽。

  林安回去林宅就急命人給揚州老爺去信,江南局勢日漸明朗,老爺一腳已踏出了旋渦,決不能再被賈家所帶累。京城的旋渦隻比江南更凶險百倍,這可是奪嫡之爭,老爺既已作出純臣之態,就該著手慢慢撕捋開這些如水蛭一般的姻親故舊了——不查不知道,他幫著老爺清查這三十年的府內舊賬,竟發現二十八萬兩的虧空,內庫的珍寶更是少了無數。幸而祖上傳下的東西並產業一直都有老爺掌著,雖出息被挪,好在根基尚在。

  一想起這個,林安就有些憤懣不平。太太補貼娘家,固然有不是,可賈家才是真的是沒臉沒皮,拿了林家這麽多好處,如何還敢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呢,按道理,捧著自家姑娘都不為過!

  林安家的回來也很沒有好氣,惱道:“隻盼望老爺快些回京,把姑娘從他家接回來。這賈家實在不知所謂,無恥之極!”

  “怎的了?都用上親王的棺材板了,還能再鬧什麽幺蛾子?”

  林安家的白了他一眼,這男人隻會往那些權謀大處去看,殊不知禍起蕭牆、提潰蟻穴,“那位尤姓的奶奶不是悲傷過度,舊疾複發了麽,都起不來身,隻得叫娘家母妹來幫忙照管。我呸,說的比戲台上唱的還好聽呢,你知道我今兒在裏頭看見什麽嗎?”

  林安揚眉,“什麽?賣什麽關子。”

  “尤家的二位姑娘倒是穿著一身素衣,大些的那個雖有些羞口羞腳,懼貴怕人的,倒還算規矩。可小的那個,哼,那身素袍子底下竟是一雙大紅綠鴛鴦的繡鞋!大模大樣的叫丫頭給她捶腿,不止我看見了,那一波吊唁的別家的人都看見了,真是不夠羞臊的。這還不算,至多說這姑娘輕浮不懂事,可誰知那位蓉哥兒跑過來,就隔著一層薄幔子,在裏頭‘三姨、二姨’的亂歪纏,棺材裏可還躺著他的發妻呢!隻這一回罷,盡了禮數就完了,怪不得朱、陳二位嬤嬤怎麽都不肯叫咱們姑娘登他家的門,果真沒得叫人惡心!”

  “你是沒見著,她那副輕狂的浪樣兒。蓉哥兒也可恨之極,他媳婦才去了,那麽個模樣人品,不說悲痛哀悼。屍骨未寒他就跟個外八路的小姨眉來眼去,可見往日是我看錯了他,和珍大哥哥果然一路貨色。”鳳姐眼睛微微發腫,臉上滿是譏諷之色,跟平兒冷笑道:“所以我瞧不上尤氏,你往常還勸我,隻看這一出就知道她是個什麽人。秦氏死了,雖是她自己不想活,可裏頭未必沒有咱們這位尤大奶奶的‘功勞’,隻把那些話傳給她知道就能治死她。口甜腹劍、借刀殺人,你奶奶我比起人家還差得遠呢。尤氏又怕珍大哥哥責怪發作,明知道他不休,還把兩個輕浮標致的妹子接來,這安得什麽心!”

  不管背地裏多少閑言碎語,秦氏的喪禮倒也安安穩穩的走完了。王鳳姐心裏鬱鬱,喪儀一完她就感了風寒,斷斷續續一直到出了正月才大安。

  到二月上,寧榮二府諸人好似已不記得月前才沒了一個他們交口稱讚的奶奶。賈母慈眉善目的,或是與薛姨媽說話取樂,或是同孫男娣女看戲抹牌打發時間。

  朱繡回過賈母,和朱嬤嬤一同往程舅舅這裏來吃茶,路上,還跟她姆媽道:“我本來還以為是林太太遠嫁,離得遠,情分便淡了,才沒有給她服喪。誰知往日那樣看重小蓉大奶奶,也是這個模樣。這種作態真叫人心涼。”

  “什麽心涼?咱們家的小姑奶奶,小小兒年紀,作何操這麽多心,有你娘和舅舅呢。”程舅舅親自掀起車簾,笑道。

  朱繡這才發現已到了舅舅家,馬車直接趕到後院中來了。

  朱繡嘿嘿一笑,道:“見著舅舅,我這心就火熱火熱,聞一聞,都是銀子的香氣。”說著,就跳下車來,又回身扶朱嬤嬤。

  程舅舅也忙來攙,朱嬤嬤沒好氣地指指這舅甥兩個,向程舅舅道:“你跟她遞什麽信兒了?這丫頭高興的什麽似的,做夢都笑出聲,怪唬怕人的。”

  程舅舅扶著朱嬤嬤倒小廳裏,大家歸了座,才笑道:“咱家繡兒機靈,若不是她提起來,我還想不起來問爹呢。做成這一筆,就算十年間再不開張,這嚼頭花銷也盡攢出來了。”

  朱繡也不賣關子,因道:“這不是聽榮府下人吹噓,說是他們大姑娘熬出頭了,叫當今相中了嗎。姆媽知道那裏頭的人吃了酒就什麽都敢往外麵說,還有編排什麽吳貴人、周常在的,這周常在的父親是內務府的職官,榮府人說這位周大人在城外買了一塊頗大的土地,要修蓋什麽園子。我就猜度著是不是要大封六宮了,姆媽跟我說過每次大封都中物價都要漲起來,尤其是綢緞布匹、古董珍玩更是飛漲,這才跟舅舅提了一嘴。”

  程舅舅摸摸唇邊那兩撇假胡須,十分得意,“不僅要大封六宮,許是還準許妃嬪回家省親呢,這妃嬪省親和閨女回門可不一樣,必得有相配的私第別院罷。這麽一來,可不是銀子淌水似的往外撒麽,能接到多少自然就看各家的本事了。”

  朱嬤嬤聽罷,卻搖頭問:“省親?這嬪妃離宮可不是小事,能任由在外逗留數日一月的?這根本不可能!就算允許出宮,也不過是當日出來當日就回,就這麽點兒功夫,有腦子的人家會大興土木的去修建什麽別院嗎?我看你們甥舅倆是叫銀子迷了眼,快別折騰。”

  程舅舅摸摸鼻子,低聲道:“爹他老人家說這省親有七八分準了。南邊態勢平了大半,今上是有意奉承安撫太上皇呢,所以今日抬舉了不少勳貴家的女兒。況且姐姐也說有腦子的人家了,這能安穩下來的自然不會,可不是還有不少新貴嗎,新貴要風頭,勳貴的老人們要麵兒,可不得踴躍感戴皇恩,熱熱鬧鬧的準備起來。”

  說著,一曬,“這位周大人耳目倒靈通,消息還捂在內廷呢,他就開始準備了……繡兒,早知悉一天,就早多一分掌把,舅舅不僅拿下了南邊幾個織錦繡局的貨,還網羅了幾十個熟手的繡娘……可是幫了舅舅的大忙,舅舅單拿出一層利謝你!”

  程舅舅眉飛色舞的。

  第57章 喝湯

  朱嬤嬤不無憂慮:“這等事聞所未聞, 從古時至今也未有過的。上皇當年效仿漢唐設采選司,采擇地方百官及庶民之家的美貌女子入宮,那些采選使每每一出京,便使各地風波驟起, 攀比、攻訐、索賄、誣陷……牽一發而動全身, 上皇時采選司如此, 這宮妃出省亦是如此。貿然攪合進去, 實在非謹慎之舉。”

  朱繡從未經曆過上皇采選天下美女所導致的亂象,故對她這話仍有些懵懂。倒是程舅舅,已深知此話之意:出頭椽兒先朽爛, 做官是如此, 經商也是一樣的道理。能早一步得到消息的, 不管是朝中官員還是豪商巨富, 必定都倚仗, 跟自家這種還不同, 哪些是背後都有主兒的人。且當今一向謹慎持身, 忽然做出個從未有的軌製, 必然是有其目的,絕不會僅僅為了彰顯仁孝。

  更何況, 在自己準備的同時, 已經覺察不少皇商早已暗自有了動作, 像太湖石、木料、古董玩器之類的大宗買賣, 這當地的進價已悄悄漲了起來。姐姐這是怕自己金銀迷眼,虎口奪食。

  程舅舅摸摸外甥女的頭,笑道:“姐姐的這話, 我入了心的。”

  朱繡親自捧茶給姆媽、舅舅,眼含疑惑。

  程舅舅悄聲笑道:“不管是南巡, 還是采選各地,說句不好聽的實在話,皆是皇家的銀子填皇帝的窟窿罷了。甄家接駕四次,欠下幾百萬的虧空,那些接駕銀子都是國庫裏出的,況且織造也是肥差裏頭數一數二的……上皇好名,故而就是八、九品的小官兒都以向戶部借銀為榮,好來頌揚上皇體恤臣子、仁慈聖德之美譽。可當今不一樣,嚴正簡樸,不僅帶頭還過欠銀,還主持追繳過欠款,向國庫借貸之風早就刹住了,況且常有憂慮國庫不豐之語流傳出來。太祖皇帝和太上皇時候,是皇家的銀子養肥了百官,可如今,怕是要掉個個,摳出這些仕宦之家的銀子豐……”

  “咳!”朱嬤嬤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一聲。點到即止就可以了,越說越不像話了。

  程舅舅忙止住話頭,朱繡腦子一轉就清楚了,不就是國庫空虛,皇帝變法兒要把前朝養肥的蛀蟲下鍋榨出油來唄。那,這裏頭的水可就深了,朱繡悚然一驚,與皇家爭利,可不是鬧著玩的。

  “行了,咱們也沒想往深裏蹚水,不打緊。不過是跟在吃肉的後頭喝兩口湯,況且等事成定局,傳揚出去,各地豪商必然聞風而動,咱們雖早走一步,可在裏頭絲毫不顯眼。”

  程舅舅忙安慰外甥女,又向朱嬤嬤笑道:“有父親老人家在,咱們若真毫無動靜,也叫人犯嘀咕。況且咱們做的都是小物件兒,帳幔簾子、桌椅圍搭罷了。姐姐放心,頂頂有名的織繡大家我一個未請,皇家禦用的禦真和摹緙這等緙絲技藝咱們更不沾。那些價值千金的物事,燒手。這道理我還不明白?咱們經營的東西,簡薄些,可需求的量大,得多少家才能吃下。咱家在裏麵也不過是一尾小魚,賺的是積少成多的辛苦錢罷了。”

  這麽說,朱嬤嬤也放下心。

  程舅舅便拉著外甥女道:“這些東西,前頭囤積準備是一則,可也得出彩才能引各家前來。繡兒,咱們甥舅兩個合計合計,你常有些別致新奇的主意……”

  朱繡早就多番思量過,當下就作臭皮匠道:“咱們之前買賣的都是散件兒,或是按尺寸,專門製成的。照舅舅說,別院房舍建造好,必然是成百上千的要,若是臨時量準尺寸再做,耗時費力……所以,有二:一是舅舅屯下布匹原料,等各家一丈量地方,舅舅就先挑選主顧上門去談,起工程之時定會先畫圖樣,有圖樣不就有尺寸了,立下契約兩方省力得利;第二就是成套配就,不管帳幔還是圍搭,或是床楣、台帷和掛屏、台屏等等都按風格合式成套,淡雅、富麗、豪放、婉轉這些時人喜興的風格舅舅比我清楚多了,還可以按樣式不同做成圖冊,供人甄選……”

  程舅舅大笑:“好好好!”

  這前一個還平常,各商家的大掌櫃都有數兒,這時候比拚的不過是人脈、口舌和對買家主事者的心性喜好的把握罷了。可後一則確實有幾分新穎,倒解了他一個難題。

  要知達官貴人家裏都養著針線房,少有購置這些布匹做的陳設成品的時候,就是偶然有,亦是專門定製才行,程舅舅明知此一回那些修建別院的人家沒的等,可因為憂慮樣式風格不合各家的意,也隻能先囤積布匹不動工。帳幔簾子倒好說,可以依照尺寸開頭立契,可其他的諸如圍搭、屏風之類就得依房宇內布置陳設來作,各家為了氣派好看,也不會先應承,而是等大略建成後再選再定,到時同行們比拚的就是做工繡娘的人數和速度,還有原料了。可若是有了成套的圖冊,在建成後各家選擇時可極為討巧,各式各樣的,不僅做到了人心坎裏,極為便利,還免得那些人漫天描繪,樣式可都是自家選好的範圍。況且拿這一本圖冊上門,也有利於開頭定契不是,省了多少功夫呢。

  朱嬤嬤也道:“這不就是金銀鋪購置頭麵首飾的那一套嗎,畫匠畫出一本子圖冊來,看上去又精致花樣又多,琳琅滿目,不僅勾的人成套的買,還能保證是鋪子裏的匠人師傅們能做出來的範圍。倒真沒人把這些往繡鋪子裏挪用。”

  “可不是,這樣弄一本冊子,不僅可以先屯下成品以備後用,就是此次用不完,日後也好賣。”程舅舅一笑,“銀錢獲利是一時,這名號打出去才是正經,縱然後頭有人仿製,咱們也已立穩了腳跟。”

  程舅舅沒說的是,因著家裏定海神針的義父已是半隱退,人走茶涼,縱然有老人家帶出來的徒弟,可總歸是隔了一層;所以趁著他老人家還鎮著,不僅自家立起來,也謀個倚仗才是正經——當今重實務,這幾年諸多皇商世家奢靡貪斂,都不大能入眼,內務府暗地裏已在甄選物色新選,老爺子露出了意思,要謀個不太起眼的差事給自家,披上層官皮,才是為長遠計。正好此次打出名聲,順理成章的入選進去,路也更好走些。

  程舅舅私下裏已決定,不管這回獲利多少,都拿出一半來上繳給內庫,到時隻說是甄選成皇商,應有之義罷了。買份香火情,絕不會虧,日後縱使領著不顯眼油水貧瘠的差事,也不會被看輕了,反正自家也沒想著用差事給自個摟銀子。隻是這裏麵彎繞太多,等事成了再告訴姐姐和外甥女,免得空懸著心。

  朱繡尚且不知這一瞬程舅舅想了這麽些,她心道,不過是上輩子習慣了什麽四件套、九件套的。這輩子每次看榮國府裏布置屋子,都在庫房裏翻找好久,臨時搭配各色鋪蓋帳幔和圍搭,麻煩的緊不說,有時候還弄得突兀難看,丫頭們擎等著挨罵。若是有成套搭配好的,省了多少事情呢。

  ——

  不知因何造成的改變,賈元春並未等到入冬後賈政生日當天晉封,也並未同其餘妃嬪一同在當今大封六宮時受封,反倒比眾人先一步,於五月初五端午日單獨封妃。

  賈母聽聞賈政命賴大飛馬傳回之信:“咱們家大小姐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登時喜極而泣,不住的道:“元兒果然好造化,終是有這一日!”

  王夫人亦是淚水漣漣,唇角高高揚起,自打知道元春承恩,闔家都盼望著這一天。誰知好幾個月都沒動靜,別人都惶惶猜測,隻有她知道,元春定然能成,果不其然,如今這一步登天,跳過了貴人、嬪位,直接就封了高位份的妃位。還是單獨晉封,可見皇恩多隆厚,對元春有多喜愛看重!

  “姐姐,您可安心了罷?我就知道!大姑娘必然有福氣!皇家這般看重,等日後再誕下麟兒……哎唷,可是了不得,您就等著享福罷!”薛姨媽在側,忙握住王夫人的手,喜氣盈腮地笑道。

  這可不正說到了王夫人的心裏去了麽,王夫人擦著淚,連連點頭。

  湘雲、寶釵並三春皆是笑逐顏開,家下人更是言笑鼎沸,好話奉承個不停。

  黛玉同姊妹們一起向賈母、王夫人道過賀,方才坐下,朱繡就借著親自上茶的功夫輕輕一拉黛玉的袖子,暗地裏朝嬤嬤那裏努嘴。

  黛玉輕輕轉臉,二位嬤嬤常日教導陪伴她,她焉能看不出二位嬤嬤此時雖笑著,可一個僵硬一個假兮兮的,都跟畫在臉上的笑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