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大丫鬟奮鬥日常 第36節
作者:太極魚      更新:2020-07-11 02:14      字數:9039
  這話碰了鳳姐的心事,當日賈璉屋裏亦有兩個知冷知熱的,仗著服侍的早,很有些情分體麵。熙鳳才進門時頗用了些手段才料理幹淨,“我看他往日姐姐妹妹的,又沒脾氣又知理,倒也還來的。誰想又是一個風流戳心的種子呢,前日還跟我打聽林妹妹的行程,我還憐歎他的癡心。這會子想起來叫我惡心!”又冷笑問:“是誰?太太看的那樣嚴,也叫她們鑽了空子,可見這些都不尊重,打著當姨娘的登天心思呢!這些個沾了爺們兒身的丫頭,都很該打死!”

  平兒推開她,冷笑道:“快拿我出去,打死了事!哪一日想起來,不刺我一下,你心裏既不願意,何必推我上去,弄得我不人不鬼,心裏火燎似的難受!”

  鳳姐忙道:“你又多心!我原沒有說你的意思,況且她們哪處能配和你比。隻是你二爺是沒心肝的東西,放著你如今也跟馬棚風一般了,叫我心裏倒過意不去。”

  平兒雖並不願做屋裏人,但跟了賈璉後,漸漸心裏也放著他了,聽到這話如何不心酸。隻是她聰慧,很懂的夾縫裏生存,仍舊一意的跟隨王鳳姐罷了,當即道:“我是奶奶的人,隻跟著你。隻要奶奶知道就成了,很不必提二爺。奶奶一打岔,倒險些叫我忘了正事。”

  “什麽正事?”

  “前頭青錦丫頭同我說話,悄悄兒告訴我知道。那眉壽苑自林姑娘家去就空著,原是林姑娘還要回來,那院子有主兒,空著也就罷了。可不知誰戳哄著太太,太太的意思竟是叫把寶姑娘也遷進去。說都是家裏的親戚,很該一視同仁,梨香院逼仄,倒是眉壽苑寬敞,隻住著林姑娘一人,寶姑娘去了還能給林姑娘作伴兒。”

  王熙鳳原本打著那院子留給自家大姐的主意,況且林家富貴又有規矩,打理的那院落比以前還要好出幾倍去,鳳姐正盤算著吃現成的呢。聽這話如何肯依,冷笑道:“那裏麵的家具擺設俱是林家自己布置的,原來的帳幔古董人家都送還了回來,咱們除了空房子什麽也沒出。林妹妹走得急,隻帶了貼身的東西,薛家好算盤,竟要老鳩子不要臉,去占鵲巢了麽!”

  “薛家占著個豪富的名聲兒,梨香院裏卻跟雪洞似的,什麽好東西都不往外拿往外擺,這是生怕咱家人看上了討要的意思。可不想想那三瓜兩棗的,也能如咱們的眼,端的是小家子氣!”說著,就拔下頭上的耳挖子,掏著耳朵滿臉不屑,“要不是做派忒叫我看不上,你以為平平都是王家的女兒,那邊也是親姑媽呢,我怎麽就這樣不待見!”

  說罷,就冷笑道:“叫她們去罷,狠碰一鼻子灰才知道疼呢。林家留下來的兩房人可不是好惹的。”

  平兒斜著眼,也冷笑:“若隻這麽著,我何必當個正事的跟奶奶再說呢!奶奶得了人家的好處,就沒個站幹岸看樂子的理兒,若不然,林姑娘回來,怎麽看咱們呢?況且先前是奶奶開了叫林姑娘住眉壽苑的頭,這會兒人家那樣,奶奶的臉麵往哪裏擱去——素日裏周密都是假的了,還得太太張嘴給寶姑娘周全。可別落個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的下場就好。”

  說的鳳姐也笑了,笑罵幾句,可想著確也這個理兒,就聽平兒又道:“林姑娘和史大姑娘、寶姑娘都不同,看著對寶玉像是不大在意。若教寶姑娘住進去,本二個爭一個,平白再牽扯個好人進去,就更亂麻似的了。眉壽苑在正房後頭,還是個清淨地方,林姑娘也還好住著。奶奶為著她和咱們家的姑娘們,索性先回稟老太太,挨著老太太那裏收拾出來兩個院落,把寶姑娘和史大姑娘都安置了就罷了,還白得個好名兒。寶玉知了人事,咱們家的三個姑娘還住在太太那裏就很妥當,寧可狹窄些,至少保住了名聲清譽。”

  鳳姐就道:“好丫頭,越發有見識了,這就很妥當。隻我想起來一事,這會子細思才有些明白。”

  說著乃低聲道:“恐怕寶玉那裏有些不妥當。我本還納悶呢,正月十五那日,若真隻驚了魂,何至於請太醫連我和二爺也不叫前去。往常那次不是你二爺在前頭支應太醫?我在後頭照料老太太和寶玉?這必是有不好說的病在裏頭。我前兒還想著許是驚嚇的便溺失禁,他不好意思的了。偏生我後頭去了兩回又不像,他還變個人似的惱了姊妹們。可你現在說寶玉早成了人,我才明白了,必是寶玉和人作怪呢,叫人撞破了……”

  若不說王熙鳳就是王熙鳳呢,蛛絲馬跡的,也猜測的大差不離。

  當下,鳳姐用帕子捂著嘴哭笑不得,平兒想起那碗絕子湯,也忍不住笑了。

  沒幾日,王熙鳳趁著賈母高興,巧嘴兒叭叭一說,賈母就叫把榮慶堂西跨院收拾出來,給湘雲、寶釵姊妹暫住:“她們姊妹好的跟一人似的,離遠了倒不美,索性住一起去。離著我近,我也放心。”又叫收拾了東跨院給寶玉住,怕姊妹們都有自己的地方,他沒有,心裏不受用。

  至重陽佳節,賈璉才接了黛玉回來,先遣人來報信,可巧重九日到家。

  若說黛玉回來,不論主子,這下人裏頭唯有紫鵑最高興。她原是賈母的丫頭,偏生給了林黛玉,黛玉家去,因她父母兄弟都在此處,不忍心叫她骨肉分離才沒帶回揚州去。隻叫她在眉壽苑裏住著,同林家的兩房人一起看屋子罷了。平日她無事,或家去或上院與小姐妹玩耍,林家的人都隨她。

  這紫鵑天生多思聰慧。她跟了黛玉,黛玉待下極好,她心裏就感恩要永遠侍奉黛玉。可偏生一家子老小又都在榮府,故土難離。若日後隨著林姑娘,不僅離開故土,一並連老子娘也拋卻了,叫紫鵑兩難全,好生煩惱難過。自黛玉回南,她常回榮慶堂去,見鶯兒行事,卻叫她開竅生了另一樁心事來。她心裏掂量,若那事成了,林姑娘得到好著落,自己也能兩全了。故此,比別人更殷切盼望黛玉上京來。

  紫鵑的心思暫且不表,且說黛玉回來,參見過眾人,送上儀禮,回去安置。朱繡忙也把自己帶的土物分給交好的姊妹們,青錦早想的狠了,兩姐妹一處,青錦邊幫她收拾行李,兩人邊嘰嘰咕咕說些體己話。

  “虧得林姑娘回揚州去了,若不然別想得到清靜。寶二爺正月裏鬧了一場,狠病了一回,這之後,太太倒不理論他在內帷廝混的事了。如今雲姑娘和寶姑娘住一處,在老太太的西跨院,寶二爺住在東跨院,常常早上起來也不洗漱就趿著鞋過去西跨院,蹭著姑娘們下剩的水梳洗,很不成個樣子。隻是寶二爺如今在家學裏,老爺常問功課,老太太和太太都瞞著老爺不叫知道,外頭才沒傳出難聽的話兒來……”

  朱繡一聽,手就慢下來:“林姑娘已出了孝了,寶二爺再過來可不好打發。罷,水來土掩,門上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姆媽和陳嬤嬤這會兒也該知道了。除了這寶二爺,還有什麽新聞?”

  青錦就笑:“還真有一個,說來也奇怪。好繡兒,你叫我今天跟你睡,我就告訴你。”

  朱繡聞言,倒吸一口涼氣,故意摸摸自己的胳膊腿,笑道:“可委屈你們了,明日起來不知道哪裏又得青一塊呢。誰叫我指著聽新鮮話呢,挨兩下就挨兩下罷。”

  青錦不依,立時黏上來要捏她嘴巴:“怎麽這麽壞了!我這裏眼巴巴的算著等你回來,你都不想我的!”

  朱繡忙討饒,“不想你,我那些信都寫給誰了,不止托舅舅的船捎帶,還求爺爺告奶奶的,隻要聽說有上京的,我就趕忙過去求人捎帶!連姆媽都笑話我,說但凡我是個男人,她就立刻請官媒人上門,給我娶來做小媳婦兒。”

  聽了這話,青錦嘿嘿直笑,繡兒雖年歲還小一點兒,可待自己真像老母雞帶著小雞兒。自打朱繡走後,就算有布置,青錦心裏也極不安,可沒想到朱繡的信一封接一封,一個月就能收著三四回,叫青錦吃了定心丸一樣,心裏好快活。

  “你在船上怎麽寫的?”青錦問。繡兒舅舅船上會和信一起捎來東西,旁人捎信過來都是捎去朱嬤嬤的宅子,有時托林家有時‘舅母’給遞進來,唯有開頭那兩封,還在回南的船上呢,不知怎麽弄回來的。

  “我還不知道你,嘴硬心慌!那信是先寫好了,通州上船前請林家過幾日給你……”

  “好啊,你哄我!”青錦笑上前,要撓她嘎子窩。

  笑鬧了一會子,才疊好的衣裳行禮散了一床,青錦才想起前言,笑道:“還沒跟你說呢。你知道太太向來不大在意珠大奶奶和蘭哥兒的。不知怎的,如今可熱乎了。不僅叫蘭哥兒下了學在正房裏溫功課,時常還賞賜吃食、衣裳、玩器給他,也就比寶二爺少一絲兒……私底下都說太太轉了性子。”

  原以為青錦的新聞也是那位寶二爺的故事呢,朱繡再料想不到王夫人竟然疼寵起賈蘭來。要知道王夫人性情有些軸,她不喜賈蘭,那真是旁人說的再多再好她也隻記得賈蘭生克了賈珠,命不好。

  “這可是奇了,必然有咱們不知道的緣故。”眉壽苑正房裏,陳嬤嬤聽留守看房的人回稟榮府大小事務,因對朱嬤嬤道。

  朱嬤嬤點頭,“可不是!不急,咱們早晚知道因由。”可不信二夫人一夕之間變成菩薩了。

  “隻是咱們回來,最緊要的就是把這院子改個名兒!我早想說了,這眉壽苑,若隻是在後廳堂裏掛個眉壽福祿的牌匾也罷了,但作名兒卻實在不好!眉壽沒壽,是什麽好意頭呢。”

  陳嬤嬤少見她說刻薄話,笑道:“你當這跟林家似的,鍾鼎書香世家。”這賈家老祖宗本是個大字不識一籮筐的武夫,因勇武跟著太祖打天下好不容易才賺下基業,這院子的名兒應是門下的酸儒據後頭的梅鹿竹所取得。那些酸儒,隻會嚼文說字,人情世故卻不通的很。

  第48章 改名兒

  黛玉又帶回許多書籍來, 桂月調度著家下人打掃臥室,安插器具,忙的不亦樂乎。除了陳嬤嬤令人給各房主子送去的贄禮外,黛玉也打發人將些紙筆香箋分送給平輩的兄弟姊妹, 小一輩的賈蘭和大姐兒則是揚州土物如牛皮糖、剪紙並老手藝作的漆器玩具等物。

  賈蘭除了和鳳姐的大姐兒得的一份吃食玩物外, 黛玉聽說他也進家學去讀書了, 便另外送來幾支湖筆並數刀好紙。李紈見他不顧旁的, 先把那紙筆放到他的小書房去,倍感欣慰,笑道:“如今你家學讀書, 越發進益, 太太也喜歡。我琢磨著這西耳房忒局促了, 又靠著牆根子潮濕陰暗, 索性回給太太知道, 在外頭給你辟一間正經書房來, 可好不好?”

  賈蘭先是一喜, 又低頭道:“寶叔且沒有呢, 況且環叔連個單獨的書房也無。但我自己在外頭有屋子,反叫他們不痛快, 我又有什麽趣兒呢。”

  寶玉那是自己不長進, 早幾年前院老爺的書房東側的軒敞院落就給他留著了, 他隻一味在後宅女孩兒群裏廝混, 這賴得著沒給他?至於環哥兒,就更不必說了,姨娘腸子裏爬出來的貨, 誰都能有就他不配!李紈捏緊帕子,忍了忍才沒脫口而出。

  “你寶叔的早備下了, 隻是老太太溺愛他身子骨單弱,不教搬過去罷了。況且當日你父親在時,老爺在自己書房後給他建了三大間抱廈專門兒令你父親靜心讀書,那三間屋子想來還空著,你過去溫書習字的可還不好?老在太太那屋裏,一則不免煩擾了太太清靜;二則常有你璉嫂子和家人過去回事,也忒嘈雜了些兒,我恐你不能安心功課。”

  賈蘭才多大,早盼著能有一間敞亮房舍作書房了,當下抱著林黛玉新給的紙笑道:“若果真,那可太好了!我原還生怕這些好紙受潮起黴呢。我才想著先把林姑姑給的這紙用完,省的要真黴壞了,也忒可惜了。如今倒能留著等我慢慢使,等日後我學了畫,用這個也極好。”

  李紈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心疼的了不得,“你若喜歡,盡使著便罷了。讀書科舉是正事,等用完了,我打發人去庫裏給你取去,若是公中不足,寧可花幾兩銀子外頭買去。我的兒,你很不必如此節省!”

  賈蘭身量尚小,踮著腳尖兒給李紈用帕子拭淚,笑道:“若是別的,比如雪浪紙、青檀宣,咱們家還都有些。唯這個白鹿紙,極難得的,祖父書房興許能有一點兒,隻因這紙是宮廷禦用或官用的,外頭根本見不著。”

  賈蘭撓撓頭,他也是偶然聽見老爺的清客叫單聘仁的評說字畫時提到,這個姓單的清客相公好字,逢人愛說書藝,對各種筆墨紙硯如數家珍。

  “這值什麽,咱們府裏上用、官用的東西還少了?大老爺一房都不愛讀書,除了老爺,也就是你使得著了,隻怕庫裏有的是呢,不過是下人怠懶不願意去找罷了。”賈蘭得王夫人青眼,李紈才揚眉吐氣點兒,說這話還算又底氣。

  賈蘭小心擎起那一包紙給他母親細看:那紙端的講究,這一包外麵用朱紅布包裹,裏頭共有四刀,每刀紙的邊口鈐上有“官用”“福”“祿”“白鹿”“宣邑”“本槽”“四房監造”“蟾友”“曹得言字號”的印記。

  這裏頭別的李紈還半懂不懂,但“四房監造”這個印她是知道的。大爺當日中了生員,兩府都大為欣喜,東府敬大老爺特地送來一方鬆花江石旭日東升池硯勉勵他,老爺多有讚譽,大爺還曾說等他和敬老爺一樣金榜題名、得中進士時再擺出來用。賈珠時常賞玩,李紈也曾親眼見那池硯後頭有“四房監造”的章子。

  誰知自己這樣福薄,大爺一病沒了,幸好給自己留下蘭兒這根株苗,若不然,真是連死也難。若說王夫人把賈寶玉看的眼珠子似的,李紈看賈蘭隻有更甚的,她這些年很是攢下不少梯己,卻仍舊對內對外都扣索不大方,寧可任憑旁人譏笑,也不花給人一文錢,就是為賈蘭日後打算呢。

  “這是‘四房’莫不是內務府的鈐章?”

  賈蘭笑道:“還是母親有見識,就是那個,所以拿銀子也換不來。這紙工序繁難,隻前朝曹大三一脈有此技藝,如今除了禦用,也就是朝廷大員每年有此份例罷了。這紙瑩潤如玉、麵如蠶絲,受墨極柔和,好些都拿這紙去求當世大家的字畫呢……”

  李紈見他侃侃而談,見識都已超出自己去了,欣慰異常:“若果真這樣好,那蘭兒須得更用功,寫的好字,才不負這紙了。”

  賈蘭忙點頭應是,李紈更喜歡了:“你進益了,縱使咱們家沒有,可你林姑姑是個大方的,我再找她要些也還罷了。”若蘭兒能有出息,她豁出些臉麵又算的了什麽呢。

  賈蘭忙忙擺手,笑道:“林姑姑給家裏這些叔叔姑姑都送了來,隻怕姑祖父的書房都搬空了,哪裏還有呢。”

  不過是母子間言笑的一件小事,但還是叫李紈上心了。這事叫她突然意識到榮府上下,雖尊榮富貴,但卻沒有一個有正經差事,能上朝議政的。就是老爺,也不過是個從五品的工部員外郎,連在殿外上朝的資格都沒有;衙門裏點卯都不常去,隻虛應差事罷了,鎮日裏隻和清客相公談論風雅。倒是林家,林姑老爺在鹽政這等官位上,既有能為又清貴,旁人求不來的什麽白鹿紙,林妹妹卻能拿來送禮。李紈想著,趕忙把賈蘭姨母家送來的好茶麵子分出一份,命素雲送去眉壽苑。

  李紈所思,其餘的尚無大錯,隻是這白鹿紙卻想岔了。這紙林如海也頗為稀罕,往常也不大舍得多用。隻是這種內務府監管的物事,普通臣工家裏少有,但皇親國戚府裏卻是不大稀罕的,尤其是忠順王如今照管著內務府,就更看作尋常了。江南諸事不少都得指望林如海呢,忠順王爺想著文人好風雅,朝廷賞賜臣工的時候就給林如海的份例裏多添了些白鹿紙,不過是投其所好,替聖上施恩罷了。

  林如海疼愛黛玉,況且榮府一年,黛玉的書畫不僅沒有荒廢,還皆有長進,林如海老懷欣慰便分出兩三包來給她。黛玉為人赤誠,所送之禮都出自本心,她是看榮府之中唯有賈蘭是真正讀書上進的,才割愛給了他一包,誰料能牽扯出這些多餘的想頭呢。

  李紈此人,看似個佛爺,很有些超然。實則自賈珠死後,看鳳姐夫婦煊煊赫赫,她自己處處被鳳姐壓一頭,心中實在積攢了很多怨言不平,性子也愈發自私自利。平日待兄弟姊妹看似溫柔和善,其實心中無一人在意,比之鳳姐更勢力之外,還要多加一重涼薄。

  黛玉還不知道自己的真心換來些別人的算計呢,不過就是知道了,也隻有一句“我為的我的心”就丟腦後罷了。她背後有林如海撐腰,左右兩位嬤嬤掌眼,就連大丫頭們也能獨當一麵,便是有人算計,又何懼之有呢。此時,黛玉正盤算著給眉壽苑命名的事情。

  “要我說,咱們姑娘住的院子,自然任憑姑娘的意思了。怎麽又扯上什麽寶二爺、寶姑娘的,若存心招顯才情,隻給她們自己的院子下力氣就完了!”桃月嘴巴一撇,惱道。

  杏月拉她,笑道:“這又不是咱們家裏,不過暫住著罷了,姑娘住這院子一日,咱們盡力叫姑娘舒坦一日就是了。等回去咱們自己家,姑娘就是把家裏亭台樓閣的名兒改上一千遍,老爺也隻有喜歡的。”又小聲兒囑咐桃月:“況且老太太發了話,姑娘總得應著,這一出鬧得姑娘本來就想家,你可不許再說這些話招姑娘傷心了!”

  桃月總不及杏月全麵,聽她說才想到這裏,忙自己捂住嘴連連點頭。

  這日,賈母見風和日麗,天公作美,便命眾姊妹給眉壽苑重新擬聯題額。這院子,黛玉是主人,少不得招待一番。

  賈母興致頗好,竟也有遊興,林黛玉親自引進來,送賈母上座,又親捧來茶奉給賈母。王夫人坐在下首,細細打量這廳上的擺設布置,笑道:“姑娘這裏倒雅致精巧,很會收拾。”

  下人進上好茶,黛玉仍舊親捧與王夫人,黛玉抿嘴一笑:“才和嬤嬤學著收拾屋子,太太偏著我了。”

  鳳姐就笑道:“太太才不是偏著自家甥女呢,實在是你這裏好,又大方又精致。不像我,不會弄這些,好東西都叫我擺壞了。跟妹妹比,我越發該打發到馬棚裏去住了。”又奉承賈母:“若說回收拾屋子,咱們老祖宗才是行家裏手!我才嫁給璉二時,老祖宗瞧我那屋子看不過眼,點撥了兩句。我照著拾掇了,誰知你二哥哥回來,讚上天去,隻說比起這個,原來都委屈他睡的馬圈,氣得我兩頓飯沒吃……隻是我這幾年越發不入老祖宗的眼了,再沒提點過我。好祖宗,如今在林妹妹這裏,你好歹應承我一回,教我擺弄擺弄我那屋子,也是疼你孫子的意思。”

  話說的王夫人都撐不住笑了,賈母指著鳳姐佯怒道:“哪裏是看上我會收拾屋子了,分明是打著我那幾件梯己的主意。一個寶玉,一個你,真真是天魔星,我那幾件東西,經了你倆的眼,一準沒了。說罷,又看上什麽了,我耳朵裏聽聽,都收拾收拾給我這幾個丫頭送來。”

  探春笑道:“風姐姐看上的多了,老太太若依她,咱們幾個的屋子裏那博古架上都得滿登登的,這哪裏是布置屋子,分明是當庫房使了,可還有什麽意思呢。”

  正說笑,外頭人回說:“姨太太來了。”

  薛姨媽進來,黛玉忙讓座,大家各自歸座。隻聽薛姨媽道:“今兒老太太這樣高興,叫我好找。今年的秋白露新上來,我才得了,正要請老太太品評品評,誰知那邊的丫頭說您過這裏來了。”

  賈母笑道:“我才說‘春水秋香’,正想著秋茶的香氣呢,不想姨太太就來請我了。我這老厭物,還有些口服的。”

  薛姨媽又向黛玉道:“我不吃茶了,才在家用了,姑娘不用倒了。”杏月嘴角微抿,仍舊用官窯小蓋鍾奉上茶去。

  說笑一會,賈母因道:“你們姊妹們自去各處遊逛罷,不必緊著我們。隻有一樣,若今日想不出個好名兒來,我可不依。”

  二位嬤嬤留下陪賈母說話,黛玉和眾姊妹並寶玉一齊出來。寶玉今日又沒去學裏,原是拿著賈母‘幫你妹妹想個好名字’的話兒當聖旨搪塞賈政,賈政極看不慣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卻一時也沒法子。無奈把火壓在心裏,隻等著以後尋著由頭狠狠整治他一回。

  “好妹妹,好不容易你回來了。偏因著我上學,越發難見著你了。”賈寶玉心中品度黛玉,越發超逸了,不覺得上前要來拉她的手說話,一時把湘雲、寶釵都冷落了。

  寶釵笑著四處打量風景,湘雲卻冷笑道:“可再休提‘上學’兩字,前兒你那個小幺兒在學堂裏大鬧了一場,幸而老爺還不知道,若知道了,還不知道氣成什麽樣兒呢。”

  寶玉忙轉身作揖,央道:“千萬在家別說這個,好妹妹,老爺也才自在幾日,何苦為著我再叫他老人家生氣……可恨那些須眉濁物,一味地針砭論政,老爺聽得多了,也益發憂慮家國起來。殊不知朝廷受命於天,豈有錯的,他們隻圖自己能邀名忠烈,全不顧朝廷顏麵……”

  這話說得,黛玉微微蹙眉:若在小時候兒,她不知世情,尚且還聽的進去,思忖著也有二三分道理;可自打母親去後,她隻剩父親,不自覺的開始關注時局邸報,才深深覺察到這太平盛世底下的不安穩。寶玉在這裏高談闊論,是因他華服在身、珍饈入口,卻不知一場風雨就能使成千上萬百姓流離失所,父親那般嘔心瀝血,不就是因為朝廷銀庫空空,連賑災的銀子都東拆西補麽。

  “天底下多少好官兒,安民濟世,鎮撫一方,二哥哥這話豈不叫人心寒!二哥哥誌不在此,有魏晉名士之風,這是二哥哥的好處。可男兒立世,達則兼濟天下,亦未為不可。”黛玉想起父親,直言道。

  就連薛寶釵、史湘雲都覺此話有理,隻賈寶玉聽了,失魂落魄的:“林妹妹,你以前從來不說這樣的混賬話!”

  薛寶釵笑道:“原來這是‘混賬話’麽,你不喜仕途經濟,可也不準別人願意麽,才說你如今長進了,可又這麽著。”

  倒是湘雲,若有所思,一時看看寶玉,一時又瞅瞅黛玉和寶釵,心下自思道:二哥哥往日深敬她的,我再想不通因由,卻原來為這個。罷,若二哥哥不喜歡,我以後不勸他便是,反正但凡旁人有的總不會少了他去……

  襲人來送檳榔荷包,見賈寶玉臉色不好,忙拉他一旁勸道:“姊妹們一處,說說笑笑便罷了。你若認真同她們生氣,豈不辜負了素日的情誼?況且你昨晚上高興的那樣,想出那些個好聽別致的名兒來,此時不說,難道你忍心敗壞了老太太的好興致?”

  史湘雲看寶玉無精打采的,在石階上笑道:“襲人姐姐也忒精心了,送的是什麽?”

  雖時下的年輕公子都常佩戴檳榔荷包,但賈政最厭這些個東西,說這都是浪蕩子的玩意兒。襲人不敢叫人知道,隻笑著回:“他一心給這院子想出個好名兒,昨晚上且用功了呢,誰知今早起來頭疼鼻塞的。我送鼻煙過來,叫他嗅些痛打幾個噴嚏出來,通了關竅罷。”說著,真就拿出一個山水人物的小指長的扁屏來,遞與寶玉。

  湘雲笑道:“既這麽著,心裏定是有好的了。今兒必然要壓過咱們去了。”

  寶玉忙擺手:“昨晚上未見便胡亂作些兒,今日一觀,都不妥當。”

  寶玉知襲人不過借故來看他,就是那檳榔荷包亦是可有可無的,一時心裏感激,一時又湧上來一股膩煩。隻是他慣來捧著女孩的麵子,當下接過來倒出一些在虎口上,嗅入鼻中,一股辛涼直入腦門兒,痛打了一個噴嚏才罷。

  “好痛快!”寶玉一麵任襲人給他擦拭眼淚,一麵又覺方才的不快都隨著去了,心情複又好起來。

  寶釵笑道:“這個還罷了,有那外國進貢來的洋煙,那個酸辣才入勁兒呢。我那裏正有,回去打發人給你們送去。”

  寶玉忙趕上來謝她不提。眾人一處又喧騰熱鬧起來。

  朱繡站在院中,遠遠聽見看見,不覺得想,這賈寶玉還真是狗脾氣,一會兒陰一會兒晴的。況且那些個人,他一下賠笑這個,一下又奉承那個,就連跟著的丫頭也不冷落,可當的好一個‘中央的空調’去。

  眾人早已走出去細看這處。

  這處院落所在地勢頗高,樓閣俱全,精致大氣,遠遠看去,院落外尚有人高的層層山岩、玉樹瓊枝將其半環保其中,山岩側麵底下便是蓮池,順著山岩紋理細細雕出幾階石階,近水的石階上還吊有立柱,卻是栓蘭舟所用。

  “岩岩仙佛家,殿塔羅翠塢”,黛玉一見之下,腦中便想起孔武仲的這句詩來。隻是旁人未說,她便隻做蹙眉深思狀。

  卻聽聞寶玉見那池水中浮著一層從別處吹來的桂花花瓣、又有蘭舟精巧可愛,搖頭晃腦吟道:“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又自語道,“不妥不妥,此處卻無桃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