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作者:
李思危 更新:2020-07-08 10:57 字數:3765
餘楓氣結,導演和演員的矛盾往往就在這裏,不存在對錯,隻是各自立場不同。
他希望演員能成為手中的筆,配合他完成一幅優秀的畫作,而演員則希望畫上的自己足夠鮮亮生動,吸引住賞畫人的視線。
這時,朱宜開口了,“小餘,你和思嘉說的都有道理,不如兩個版本都拍,剪片時再選了。”
餘楓思忖片刻,又瞪了吳臻一眼,歎氣說:“那就依朱老師的。”
可賀思嘉猶自不甘,還想辯駁,卻見吳臻弧度微小地搖了搖頭。
一段戲拍完,賀思嘉忙找到吳臻,“你剛才為什麽阻止我繼續說?”
“餘導拍戲時有多固執,你應該了解,再說也沒用。”
餘楓屬於隻要不滿意,就能讓演員一遍一遍拍到發瘋那類導演,他不會發脾氣,就是陪你耗下去。
賀思嘉更加不快,“既然這樣,他肯定不選我那版了。”
“那可不一定。”
吳臻坐在躺椅上,示意賀思嘉靠近,暗中傳授:“電影的確是個整體,隻要你後期演繹與現在的邏輯統一,角色行為模式連貫,他隻能選你的。”
“什麽意思?”
“比如金母去世那晚,劇本裏的金小寒並沒有明確意識到媽媽死了,但你可以讓他擁有意識,和今天一樣。”
“萬一老餘又反對呢?”
“這就要看你怎麽設計了,如果能讓老餘舍不得放棄,你就贏了。”
吳臻輕慢一笑,“演員不僅僅是挑戰角色,有時還要挑戰導演,而導演又得挑戰投資方,也挺有趣的。”
正閑聊間,賀思嘉另一位助理小棲過來了,通知他晚上去錄EPK。
EPK即電子媒體手冊,通常包含了預告、演員或導演訪談、幕後花絮、電影製作特輯、側拍紀錄片等,大多會在宣傳期陸續釋出,或者收錄在DVD裏。
賀思嘉還是第一次錄EPK,問:“這東西麻煩嗎?”
“不麻煩,就和普通訪談差不多。”吳臻昨天就錄過了,解釋說:“宣傳那邊會給個提綱,你可以讓團隊提前幫你寫好答案,背下來,也可以隨性回答。”
“一般會問哪些問題啊?”
“比如你對故事和角色的感想,對劇組其他演員的印象。”
賀思嘉心說他連人物小傳都寫了,感想還不是張口就來,便安下心。
吳臻又傳授了些技巧,說答題時別太意識流,盡量落到實處,方便剪輯師配畫麵。
賀思嘉若有所思,隔了會兒打趣道:“謝謝吳老師又教我一招。”
吳臻端著笑,“好歹你也向我行過拜師禮,我自然要盡心盡力。”
賀思嘉起先沒反應過來,茫然看向吳臻,見對方笑容漸深,他才猛地想起第一天來劇組的牛車上,差點兒摔趴在吳臻跟前的糗事,當即笑罵了一句。
兩人旁若無人地調笑,全被小棲看在眼裏,她私下跟綿綿吐槽:“吳老師牛逼啊,老大以前多討厭他,這沒到一個月就親親熱熱了,還見天把人往屋裏帶。”
綿綿感覺“往屋裏帶”幾個字很靈性,頓了頓說:“是好事啊,免得馨姐老操心。”
“你還記得上部戲裏那個男三嗎?沒出道時在微博上跟風嘲了老大一回,入組後就差跪舔了,可老大理都不理。”小棲當然樂意賀思嘉與吳臻交好,隻是好奇罷了,“我以為老大就算不甩臉色,戲下也會避免和吳老師接觸,結果兩人倒好上了。嘖,要不是跟著老大時間長,我都要懷疑他看人下菜碟了。”
綿綿莞爾:“我們老大無所畏懼。”
“不然我咋說吳老師段位高呢,也沒見他怎麽討好老大,甚至好幾次惹老大生氣,居然不動聲色把老大給哄住了。”小棲飽含欽佩,暗自祈禱兩人友誼天長地久,“有吳老師在,老大也不惹事了,咱們多省心啊。”
綿綿性子相對穩重一點,也不及小棲樂觀,“別高興太早,老大一貫今天晴明天雨的,說不定哪天給你惹個大麻煩。”
此刻的綿綿好似戲台上的老將軍,滿背插著flag,而她家老大已開始準備下一段拍攝。
在這場戲中,金立夏需要背著意外受傷的金小寒往村口跑,分鏡裏隻有背影,餘楓原來準備用替身的,可琢磨了一會兒,他認為最好還是帶吳臻一個側臉,於是改了主意。
走戲時,餘楓吩咐吳臻背起賀思嘉,臨場調整兩人的姿勢——手往哪裏擺、背人的高度、頭部姿勢都有規範,他要求賀思嘉完全放鬆,一心依賴吳臻。
賀思嘉立刻泄了力,整個人掛在吳臻身上。
餘楓頓了頓說:“倒也不必像個龜殼。”
賀思嘉:“……”
折騰了老半天,餘楓又讓吳臻沿著標示好的路線跑一遍。
臨開跑前,賀思嘉雙腿突然夾住吳臻的腰,揪著對方衣服喊:“駕!”
吳臻差點兒沒站穩,轉頭說:“別搗亂。”
賀思嘉不以為意,下巴擱在吳臻肩上,懶懶地問:“我重嗎?”
轉而又想起自己問過這個問題,當時吳臻還戲言他可以再吃兩箱薯片。
“知道賈斯科丁嗎?”這次吳臻換了回答。
“誰?”
“他是神仆,卻背叛了神,叛逃時羽翅燒成灰燼,背上長出一副十字架。他再也不能飛,隻能不停走路,一旦停下來,十字架就會增加負重,他必須永遠背負信仰和罪孽。”
“然後呢?”
“金小寒也是金立夏的信仰和罪孽,你說重嗎?”
賀思嘉先是一懵,又隱隱有些懂了——金小寒是金立夏唯一的血脈親人,這是信仰;金小寒之所以受傷,是因為想去拿木櫃上的瓷器,不慎碰倒了櫃子,而他會對瓷器產生興趣的根源,則是金立夏的罪孽。
當晚順利錄完EPK,賀思嘉回到房間後還特意搜索了吳臻講的故事,想看看完整版,可惜一無所獲。
次日在餐廳見到吳臻,他立刻問:“你說的神話故事從哪兒看的,我怎麽沒找到?”
“哦,我編的,昨天不都告訴你了是玩笑嗎?”
賀思嘉懷疑自己失憶,“你說了嗎?”
“賈斯科丁。”
“啊?”
吳臻再度挑起賀思嘉熟悉的、藏著壞的笑,“Just kidding.”
作者有話要說:吞吞:編故事我是專業的。
第14章
賀思嘉已經被坑習慣了,麵無表情說:“我還找了好久。”
吳臻閑閑鼓掌:“不錯,求證精神值得鼓勵。”
賀思嘉冷笑,“吳老師編瞎話就跟真的似的,當演員簡直屈才,該當編劇才對。”
“過獎。”
“……”
見賀思嘉被噎住,吳臻笑著說:“其實真有類似的事,印度教的大寶森節你知道嗎?”
賀思嘉送他一記白眼,隻當吳臻又在編故事。
“他們的祭祀儀式非常豐富,某些教徒會在背上穿刺掛鉤,拖行贖罪架,從一座神廟走到另一座神廟,向信仰的神靈懺悔。”吳臻侃侃而談,“那贖罪架很重,據說有的重達七十公斤。”
賀思嘉下意識懷疑:“又想騙我?”
吳臻奇怪地看他一眼,抬手覆住他額頭。
賀思嘉茫然:“幹嘛?”
“我說假話你信,真話倒不信了,看看你是不是發燒燒傻了。”
賀思嘉拍下吳臻的手,“滾蛋!”
兩人吃過午飯,一塊兒去了片場。
今天賀思嘉有一幕重頭戲——金立夏在看見富商捐贈的唐三彩鳳首壺破損的新聞後,就預感遲早會東窗事發,決定帶金小寒回老家。要走當然得掃尾,因此耽擱了幾天,差點兒被警察抓現行。
安全回村後,金立夏一直蟄伏,隻等風聲過去再想辦法潛逃國外。
一天,他出村辦事,又將金小寒留給鄰居照看。
可鄰居家忽然來了客人,一時沒注意讓金小寒偷偷跑掉。
等金立夏回家,就見家中櫃子倒了,弟弟被壓在櫃下,滿地碎瓷和鮮血。
金小寒被送去縣醫院,經診斷,他手部多處割傷,手腕神經斷裂、肌腱受損,必須盡快手術。
而就在金小寒術後住院期間,苗翠嵐丈夫因懷疑妻子與金立夏有首尾,衝上金家找麻煩。
他見金家沒人,本來打算打砸一番,卻發現了金立夏藏起來的幾件假文物。
苗翠蘭丈夫曾去城裏打過工,直覺這些古董都是好東西,出於報複心和貪欲,他偷走假文物去縣裏販賣,卻遭人舉報,以至人贓並獲。
金立夏偶然目睹此事,明白自己已經暴露,他佯作無事地回醫院接走弟弟,偷了輛車開回村子,到家後先哄住金小寒,隨即取出了把早就藏好的古董槍……
屋外狗吠不止,警笛陣陣。
賀思嘉要拍的就是這段受傷戲,也是金小寒在電影裏唯一一幕哭戲。
往常室內戲導演一般都在小棚,但這場戲很重要,餘楓就來了現場指導。
從中午到現在,賀思嘉不知掉了多少眼淚,由於金小寒不會說話,即便再撕心裂肺也發不出聲音,他失去一種表演元素,比正常哭戲更難。
賀思嘉哭得頭疼眼酸,實在擠不出眼淚了,隻好抱著渺茫的希望問能不能點眼藥水,當然也被拒絕了。
不止如此,餘楓還不許片場任何人與他說話,也不像以往那樣耐心跟他講戲,隻讓他自己找感覺。
吳臻倒是一直在片場,偶爾與賀思嘉對上視線,眼裏也無半分溫和,總讓賀思嘉聯想到拍第一場戲時,對方指責他浪費全劇組時間的一幕。
當時餘楓是借吳臻刺激他的情緒,這回則是借所有人壓迫他的情緒,想讓他崩潰。
眼見已近傍晚,副導擔心場景氛圍不連貫,問餘楓是否要推遲到明天再拍。
餘楓要求繼續拍攝,因為情緒壓製需要一點點累積,現在放棄,等於之前的工作白費。至於場景連貫性很好解決,相關劇情重拍就行了。
總之,賀思嘉若達不到理想效果,餘楓就會一直拍下去。
拉鋸戰持續到夜裏,所有人都很累,尤其賀思嘉。
他不僅精神疲憊,身體也難堪負荷,因為每次拍攝都得被櫃子壓著,那櫃子是實木做的,重量可想而知。可餘楓認為身體疼痛也是壓迫情緒的有效辦法,不肯換輕便的仿真道具。
又一次被叫停,賀思嘉早已煩躁不堪,他時而感覺自己像誤入人群的孤魂野鬼,時而又覺得自己是即將登台的籠中困獸,可再壓抑,他的眼睛始終幹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