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作者:未妝      更新:2020-07-08 04:40      字數:5211
  今日大典,禮儀異常繁冗,蘇青霓大約是沒吃什麽東西,這會兒看見那碟羊肉,驟然覺得腹內生出幾分饑餓來,她下意識盯著那羊肉多看了幾眼,半點沒察覺自己此刻的模樣落在了身旁人的眼裏。

  那內侍女官跪在案前,拿起酒壺往杯中倒酒,恭敬道:“請皇上與皇後娘娘飲酒。”

  蘇青霓端起酒杯,不自覺又看了那羊肉一眼,心道,喝酒之前,不必先墊墊肚子麽?

  她上輩子未曾來得及行合巹禮,自是不知道這些規矩的,一連被女官勸飲了三杯酒,蘇青霓有些酒勁上頭,臉頰浮現緋色,麵若塗脂,眼神也有些迷茫起來。

  但見那女官將筷子遞了過來,蘇青霓的酒意一下散了大半,心說,來了,可算能吃上了。

  她雖有些醉意,但是仍舊表現得十分矜持,先是看那女官一眼,見她示意自己夾肉,蘇青霓這才照做,夾了一片羊肉,優雅地送入口中。

  羊肉三分肥,七分瘦,被仔細炙烤過,外脆內嫩,咀嚼起來嚓嚓作響,香氣四溢,隻是大約放久了些,有點涼。

  蘇青霓心道,下回可以吩咐禦膳房做一道烤羊肉,再燙上一壺酒,一邊賞著雪,這樣熱乎乎的吃起來才香。

  這麽想著,一抬眼,卻見對麵跪著的女官正目瞪口呆地盯著自己,眼中閃過驚慌之意,顯然是不知該如何是好,蘇青霓覺得奇怪,又去看身旁的楚洵,隻見他修長的手指鬆鬆拿著象牙筷子,筷子上還夾了一片羊肉,那架勢……好像要送到她麵前來?

  蘇青霓正懵然間,便見那女官焦急地擺手,小聲而急切地解釋道:“娘娘,這……饌要二人互食,謂之同牢同食,同尊同卑。”

  蘇青霓:……

  她立即便反應過來,從容道:“本宮隻是嚐一下而已,並不影響合巹禮。”

  大約是因為她的神態委實太過淡定,那女官都愣了,仔細一想,倒也沒說不能先吃一片,再者,那羊肉也還夠,便猶豫著道:“那,請娘娘為皇上進饌吧。”

  蘇青霓便夾起一片羊肉,送到楚洵麵前,垂眸恭聲道:“皇上,請。”

  楚洵的目光自她麵上掃過,爾後落在那羊肉上,忽然道:“朕不食葷。”

  蘇青霓微微一怔,眉輕挑了一下,終於抬起眼來,看進了對方的眼中,那雙鳳眸深若幽潭,透著漠然之意,她有些迷惑,一時間竟看不出來這位永嘉帝是不是在針對她。

  蘇青霓沒什麽反應,那跪著的女官額上都滲出了汗,險些癱坐在地,她萬萬沒想到,今天晚上竟然會接連碰到這樣棘手的事情,禮部的官員教她的時候,事先可沒說過皇後娘娘不懂合巹禮,皇上不食葷啊。

  但是不管如何,合巹禮是一定要完成的,那女官一咬牙,叩首道:“是奴婢的疏忽,這便遣人去重換。”

  於是,蘇青霓餓著肚子,眼睜睜地看著那一碟子羊肉片被宮人拿走,換上了一碟饅頭片,她的眼中透出幾分遺憾來。

  然而一轉頭,她就對上了楚洵的目光,對方不知盯著她看了多久了,蘇青霓不由腹誹,果然是故意的,今夜撞破了他的事情,說不定心裏還在記恨著,這皇帝真是小家子氣,心眼隻有針尖大。

  羊肉片變成了饅頭片,量還少,三筷子下去,蘇青霓不僅沒飽,反而更餓了,看見那白花花的饅頭就倒足了胃口,她索性放下了筷子。

  至此,合巹禮已完成了,楚洵摒退了宮人,於是所有人都依次退出了大殿,殿門輕輕合上,發出一聲悠長的吱呀聲,在這寂靜的殿內,分外突兀。

  直到偌大的殿內隻剩下了兩個人,看著站在床邊的帝王,蘇青霓才後知後覺地想到,既然宮人都退下了,那現在她似乎要服侍這位就寢來著。

  於是,她覺得肚子更餓了。

  第4章

  殿內寂靜無聲,龍鳳紅燭靜靜地燃燒著,偶爾爆出一個燭花,打破這過分的安靜。

  蘇青霓站在床邊,心裏琢磨著接下來該怎麽做,她上輩子一進宮就當了太後,隻有別人伺候她的份兒,她何曾伺候過人?

  她想了一會,扶著床欄往楚洵的方向挪了挪,伸手去解他腰間的玉扣,豈料楚洵略略退開一步,避過她的手,麵露疑惑道:“你做什麽?”

  不知是否是蘇青霓的錯覺,她總覺得那疑惑之中,還夾雜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警惕。

  為何警惕?

  蘇青霓的眉頭微挑,理所當然地答道:“臣妾為皇上更衣啊。”

  聞言,楚洵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在她的腿上,淡淡拒絕道:“皇後傷了腿,還是坐著吧,朕自己來便可。”

  蘇青霓的腳踝扭傷了,不敢使力氣,手掌還磨破了一大塊皮肉,聽了這話,自然樂得輕鬆,麵上也露出幾分笑模樣來,道:“多謝皇上體諒。”

  於是她就自顧自脫了大紅的婚服外裳,坐到了床上,看著楚洵解下腰間的玉扣和玉帶鉤,他的手指很修長,骨節分明,搭在深色的腰封上,更襯得膚色如蒼白的玉石,很是賞心悅目。

  蘇青霓看了幾眼,忽然發現那蒼白的玉石上有一道緋色,她定睛一看,卻是楚洵的手背上有一道細長的傷口,看得出來是新傷,還往外滲著血絲,顯然是沒有處理過。

  蘇青霓忍不住叫道:“皇上。”

  楚洵抬起眸看她,雖然沒說話,但鳳目中的意思很明顯在問:怎麽?

  蘇青霓指了指那傷口,道:“皇上的手怎麽傷了?”

  楚洵低頭看了一眼,漫不經心地道:“不知道,恐怕是被什麽東西劃傷了。”

  聽罷這話,蘇青霓張口欲喚宮人來,卻想起伺候的人早已被摒退了,這時候隻能自己動手,於是她隻好將外裳重新披上,慢騰騰地爬下了床,楚洵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沒再理會,兀自繼續解著衣裳。

  蘇青霓扶著床欄,因左腿行動不便,隻好單腿慢慢地蹦到了妝台旁。

  她在妝台上翻找了一下,才找到自己要的東西,重又靠著單腿蹦回了床邊,一抬頭就看見楚洵正坐在床沿邊上盯著她看,眼中神色透出幾分匪夷所思,大約是覺得她這樣蹦著實在不雅。

  蘇青霓倒是麵不紅心不跳,慢吞吞地爬上了床,將手裏的小匣子打開來,裏麵是兩個一指來高的青花小瓷瓶,她之前擦破了手掌,記得碧棠給她上藥時,似乎就是用的這個藥。

  可這裏有兩個一模一樣的瓷瓶,蘇青霓打開看了看,裏頭都是粉末,聞起來氣味也差不多,她根本分辨不出來。

  兩瓶藥應該都是一樣的?

  這麽一想,蘇青霓便拿起一瓶,對楚洵道:“皇上,臣妾為您上藥吧。”

  楚洵看了看她,淡聲拒絕道:“不必勞煩皇後了,小傷而已。”

  靠得近了,蘇青霓便看清楚了他手背上的傷痕,從虎口開始,一直貫穿了整個手背,她不禁皺起眉來,起初她也以為是被什麽東西劃了一道,如今一看,那口子竟然還很深,上麵的皮都翻卷起來,盡管鮮血已被擦拭幹淨了,但傷口的邊緣還泛著慘白,頗有些嚇人。

  這還是小傷?

  蘇青霓看他神色冷淡,似乎並未將這傷放在心上,道:“皇上,如今天氣嚴寒,這傷勢若是不及時處理,恐怕會生凍瘡,使傷口潰爛發癢。”

  聞言,楚洵的眉頭果然皺了起來,沒再說話,這大約是默許了,蘇青霓便去捉他的手,楚洵沒讓,反而拿過了藥瓶,打開來輕嗅了一下,劍眉幾不可察地微揚,道:“南丹參。”

  但見蘇青霓表情不解,他才道:“丹參的藥性是活血化瘀的。”

  蘇青霓這時才明白過來,原來是拿錯了藥,她又將剩下那瓶遞過去,道:“皇上看看這個?”

  楚洵頓了頓,接了過來,依照原樣輕嗅了一下藥,這次他什麽也沒說,往手背上倒了藥粉,深灰色的粉末均勻地灑滿了傷口,蘇青霓這才想起來忘了拿包紮的布,便順手解下了外裳的衣帶遞過去,道:“皇上將就一下,用這個吧。”

  楚洵盯著那衣帶看了一眼,沒再拒絕,接過去慢慢地纏在了手上,衣帶色澤鮮紅如火,襯得他膚色愈發蒼白,蘇青霓看了一會,覺得還挺好看的。

  她托著腮一邊看,一邊慢吞吞地問道:“皇上是在哪兒傷到的?”

  楚洵眼皮都沒抬一下,淡聲道:“朕不記得了。”

  蘇青霓心裏狐疑,這麽深的傷口,普通的東西是劃不出來的,她剛剛趁機觀察了一下,傷口邊緣整齊,明顯是被利刃所劃傷。

  宮裏頭誰敢持利刃傷了皇上?

  要麽,是楚洵自己劃的,要麽就是他想隱瞞什麽,蘇青霓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再加上之前他穿著太監的衣裳,要離開乾清宮,蘇青霓更覺得奇怪,上輩子的楚洵使了一個金蟬脫殼之計,借機離開了皇宮,再也沒有音信,讓所有人都以為永嘉帝死於一場大火。

  可想而知,他並不願意做這個皇帝。

  為什麽?

  人人都想得到的無上權勢,他卻半點都不為所動,甚至不惜假借死遁離開,其中是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緣由?蘇青霓總覺得疑團重重。

  她不由想起當時的情形來,楚洵被她和幾個太監誤打誤撞揭穿了身份,他本人倒是不尷尬,穿著那襲深藍色的宦官服飾,宛如依舊穿著龍袍似的,高高在上,反應冷漠,隻是在進乾清宮的大門時,回頭又看了蘇青霓一眼。

  蘇青霓那會兒就覺得這位帝王是在認她的臉,肯定是記仇了。

  後來果然,連一碟羊肉片都不情願給她吃,特意讓人換成了饅頭片。

  想起這個,蘇青霓頓時覺得肚子又開始餓了,可如今時候已是深夜,宮人也都被摒退了,當著皇帝的麵,蘇青霓總不能這時候吩咐他們去備夜食,隻好忍一忍了。

  她仔細著受傷的腳踝,小心挪到床裏邊躺下了,轉頭見楚洵還坐在床沿位置不動,便開口提醒道:“皇上,該歇息了。”

  楚洵的目光在她腿的位置停下,頓了頓,才道:“皇後的腿傷未愈,今夜先不用侍寢了,朕去隔間睡。”

  蘇青霓心中訝異,沒想到她這夫君還挺體貼的,那她也不能太小氣了,遂溫聲道:“這床甚大,隔間也不暖和,皇上還是在這裏歇下吧。”

  她說著,又主動掀開被子,以示自己真的願意分出一半床來給他,大紅的錦被打開了,蘇青霓的眼角餘光卻瞥見了一抹白色,定睛一看,卻是被子下鋪著一條白色的絲絹。

  她起先沒反應過來,咦了一聲,伸手將那絲絹拿起來,疑惑道:“是誰落在這裏的麽?”

  很快她便覺得不對,猛然間明白這絲絹是做什麽的,一抬頭就對上了楚洵的目光,因為背著燭光的緣故,他的鳳目狹長,幽暗深邃,仿佛包含了無盡的夜色,透著不明的意味。

  蘇青霓難得有些麵熱耳赤,宛如燙了手似的,將絲絹丟下了,之前與那嬤嬤說話時,她倒是對侍寢之事表現得十分大方,她腿傷動不了不妨事,但是楚洵能動啊。

  然而直到現在,她才後知後覺地有些難為情,畢竟她上輩子甫一入宮,夫君就沒了,守了幾十年的寡,這麽嚴格算來,她還是一個未經人事的黃花大閨女呢。

  蘇青霓輕咳一聲,硬著頭皮支吾道:“皇上,這……”

  修長的手指伸過來,將那條絲絹拿了起來,蘇青霓心裏一跳,下意識抬頭看過去,明滅不定的燭光落在楚洵的臉上,勾勒出深淺不一的影子,他道:“皇後好好休息吧,朕說過的話作數。”

  說完這句,他轉身就走了,蘇青霓下意識張了張口,沒等出聲,那修長的身影已被屏風遮住了,她隻好拉起被子,蓋到了鼻子下,錦被中淡淡的香氣往鼻端鑽,十分好聞。

  蘇青霓看著大紅的床帳頂,發出了一聲輕歎,沒想到重活一遭,上輩子沒經曆的事情,這輩子還要繼續經曆,當真是世事無常,她還沒做好準備呢。

  不過好在,她的夫君已經撈回來了,雖然不知道日後的事態如何發展,但是她這回肯定不用像上輩子那樣勞勞碌碌過一生了。

  每日隻需要吃吃喝喝,到處玩一玩,再養隻貓兒鳥兒什麽的逗個樂,若是有機會,還能去宮外的行宮住上幾個月,泡泡湯泉,賞賞花,日子豈不美哉?

  光是想想,蘇青霓心裏就覺得快活極了,頓覺來日可期,隻要她這位夫君別再生什麽幺蛾子便好。

  她心情頗好地翻了個身,懷揣著對未來生活的無限神往,陷入了睡夢之中。

  沒多久,外間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一道修長的身影踏著燭光走了過來,楚洵披著深色的外裳,目光掠過大床上,少女不知何時已熟睡了,她側著頭,紅色的錦被映襯著她的臉,膚色玉白,若初綻的花朵一般嬌柔,豔而不媚,清而不妖。

  楚洵隻打量兩眼,便移開了目光,他將手中的絲絹放在了床上,沒再多加停留,轉身又離開了。

  ……

  次日一早,天色還未大亮,昨夜下了一夜的雪,外頭已是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樹梢都冰封住了,被廊下的宮燈映照得晶瑩剔透,宛如一樹琉璃。

  一行太監自廊下穿行而來,早上的風實在是冷得刺骨,吹得人眼睛都要睜不開了,一個太監輕輕跺了跺腳,小聲道:“賊老天,這冷得人骨頭都要脆了……”

  打頭的太監提著燈籠,聞言便罵道:“骨頭脆了不要緊,下油鍋炸一炸還會酥呢,哪兒那麽多話來?”

  幾個太監都小聲笑起來,那大太監回頭又是一通罵:“鱉崽子們笑什麽呢?都給咱家打起精神來,個個彎腰駝背的像什麽樣兒?”

  眼看小太監們都正經起來,管事的大太監才滿意了,回過頭迎麵就看見了一行人朝這邊過來,打頭那個穿著深青色的常服,頭戴玉冠,眉如墨畫,麵容如玉一般白,精致好看,隻是渾身的氣質卻仿佛比這深冬的雪還要冷上三分。

  那大太監嚇了一跳,領著一眾小太監們連忙跪了下去:“奴才參見皇上。”

  永嘉帝低頭看了他一眼,連步子也未曾停頓,大步流星地走了,帶起一陣冷風,凍得人直哆嗦,那幾個隨侍的太監打著燈籠,連忙追了上去。

  耳聽得腳步聲遠去了,那大太監才直起身來,聽見身後的小太監們議論道:“原來那就是皇上啊。”

  “是呢,我也是頭一回這麽近看見。”

  “不說話我還以為天上的仙人下凡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