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作者:
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5272
“是感情用事。”蕭逸神情幽秘道:“所以得背著人,不能讓人看見,也不能讓人看出來。”
他說這話時頗有些風輕雲淡的意味,可如今細細回想,方才能品咂出深埋在風與雲之下的無奈與深算。
楚璿突然有種感悟,蕭逸明知道自己是梁王安插在他身邊的細作,卻經年如一日地厚待她,除了對她的憐惜與偏愛,恐怕在他的眼中,自己這點機靈與心機就是小打小鬧,給他撓撓癢罷了,或者,在他無聊煩悶時給他解解悶,根本撼動不了他的根基。
在帝王深沉不外露的城府麵前,她連成為他對手的資格都沒有。
這樣想想,過去她對蕭逸的了解還真是淺薄得很。他寵著她,縱著她,偶爾還愛低下身段跟她鬧一鬧,就以為摸清了他的脾性,真是愚鈍而不自知。
她不光沒弄明白他心裏在想什麽,甚至連他這個人都從來沒看清過。
這些日子的小鹿亂撞、怦然心動,不過是在重病時、在孤立無援被丟棄時,被他精心照料著生出了依賴,九死一生過,才覺出她沒有自己想的那麽堅強,那麽刀劍不入。
在梁王府裏未被善待,便更顯出蕭逸對她好的可貴。這樣兩方的擠壓下,她不由得亂了陣仗,倒了戈……
楚璿對自我進行一番深刻剖析,總結出來,除了這些,大約就剩下對美色的垂涎……
她臉頰微微有些發燙,在高顯仁疑惑的視線裏,勉強道:“我自然知道陛下是在哀悼亡母,可過去幾年也有這種情形,但我總覺他的樣子不像是單純的因為亡母早逝而難過,總應該還有別的事。”
高顯仁低眉思索了一會兒,道:“那就是因為朝政。陛下昨日回宣室殿後整整一夜沒睡,一直在召見外臣,而且還摒退了左右,連奴才都不讓在跟前伺候。”
楚璿一詫,隨即乖覺地斂回襦衫長袖,道:“我不問政事。”
高顯仁明白,他是內侍,她是宮妃,在大周那森嚴的宗法祖製裏都是被嚴禁過問政務的。
“……奴才倒想起一事。”高顯仁拍了拍腦門,道:“怎麽就能忘了,陛下生辰還沒到,可一個人的忌日到了,不是明天就是後天,難怪陛下總是鬱鬱寡歡。”
楚璿剛想問是誰,可福至心靈,突然閃過一道清澈雪光,試探道:“禁軍統領,徐慕。”
高顯仁點頭:“徐大統領配享太廟,陛下每年都會去看他幾次的,特別是忌日,從來不會落的。”
楚璿沉眉思索了片刻,問:“大內官,你知道徐慕是怎麽死的嗎?我這麽些年道聽途說了一些,總連不起來。”
高顯仁猶豫了猶豫,剛要張口,忽聽外麵內侍拉長了嗓音喊道:“太後到。”
楚璿一驚,忙從繡榻上起來,快步出去迎駕。
太後一臉寒霜地進來,低頭看看跪在地上的楚璿,腔調怪異:“別,哀家可擔不起你這一跪。”
楚璿本打算要起來的,聽她這麽一說,腿彎不得不再壓回去,恭聲道:“您是太後,是陛下的母親,自然擔得起臣妾一跪。”她偷覷了一下太後的臉色,柔順道:“若臣妾做錯了什麽惹您生氣,還望您保重鳳體,勿要動怒,臣妾一定改。”
太後冷笑了一聲:“小嘴倒是甜,就是這麽些甜言蜜語,把皇帝哄得找不著北了吧。”她厲眸看向跪在楚璿身側的高顯仁,譏誚道:“這不是高大內官嗎?不在皇帝跟前伺候跑長秋殿來幹什麽?難怪楚貴妃多年來聖寵不衰,這是把皇帝左右都收服了。”
楚璿生怕連累了高顯仁,忙道:“是這些日子天涼了,臣妾不放心陛下的龍體,所以才把大內官叫來囑咐囑咐。”
太後諷意更甚:“你囑咐他?他伺候陛下的時間比你的年歲都長,他還用得著你囑咐?”
楚璿聽出來了,這尊神今天就是來找事尋晦氣的,不管她說什麽都不管用,還得被夾槍帶棒地諷一頓,索性就不辯解了。
由著太後去吧,按照往常的經驗等她把氣出夠了就會走。
因此楚璿老老實實跪著,等著她罵夠了,氣勢一斂,冷聲道:“哀家親自挑選了六名女官送來照顧你,她們到底是哪裏惹了你不滿意,才不過幾天就都被遣送了回去。哀家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滿意她們,還是不滿意哀家?”
楚璿腦子轉了轉,心道這個時候也別管什麽義氣了,保命抱緊,便格外無辜茫然地回:“並非是臣妾要攆她們走,那都是陛下的意思,臣妾也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一邊的高顯仁見縫插針,探出個頭道:“是陛下在貴妃探親時攆走的,確實跟貴妃無關。”
“這裏輪不到你說話!”太後拍案怒喝,“一個兩個都拿哀家當傻子呢,陛下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會不喜歡漂亮姑娘?分明是你這小妖精給他吹了風!”
她怒不可遏,正還有更難聽的話要說,內侍垂袖低眉地進來,稟:“陛下駕到。”
循著聲音,禦輦恰恰停在了殿外,蕭逸端著袖子快步進來,掃了一眼蔫蔫跪著的楚璿和高顯仁,高顯仁可憐巴巴地跪爬到他腳邊,被蕭逸狠剜了一眼:“難怪找不到人,你等著,待會兒朕再跟你算賬。”
說罷,蕭逸向著太後深揖了一禮,道:“母後,那六名女官的事朕不是向您解釋過了嗎?她們不安分,不守宮闈規矩,差事做不好卻隻會爭風吃醋,連打壞了好幾件禦用之物。這長秋殿好歹是貴妃寢殿,留著她們不是讓外人看笑話嗎?”
撐腰的人一來,太後也不敢接著拿楚璿撒氣了,憤懣地悶了半天,氣道:“你個小混蛋!別以為哀家不知道,你耍心眼耍到女人身上來了,那幾人不過是淺薄了些,張揚了些,哪經得起你的挑撥哄騙,不都老老實實往陷阱裏跳。”
蕭逸也不爭辯,隻淡淡一笑:“您這不是心裏清楚是朕耍心眼把她們攆走了,您拿貴妃撒什麽氣?她從來都是敬著您怕著您的。”
太後被這話軟和和的一噎,登時來了氣,怒道:“這倒成哀家的不是了,好,今天把話說清楚了,你是要娘還是要媳婦?要是想繼續留著這小妖精,那哀家走!哀家這就離宮清修,再也不在你的跟前礙眼。”
說罷當真起身要走,蕭逸忙上前攔住,慌亂中瞥了一眼還跪在地上的楚璿,輕聲道:“起來吧,別跪了。”他摁住太後激動掙紮的胳膊,狠瞪了一眼起身起到一半的高顯仁:“沒讓你起來。”
高顯仁又委屈兮兮地跪回去。
蕭逸拉扯著太後繞過屏風,連翠蘊都不讓跟著,低聲道:“母後,差不多得了啊,朕前朝還有事呢,您接著鬧騰,朕陪您鬧騰,等把皇位鬧騰丟了,朕陪您一塊出宮清修去。”
太後當真收了架勢,也不說要出宮清修了,隻忿忿不已,咬牙切齒:“你就是舍不得那小妖精!”
“對,就是舍不得。”蕭逸應得格外利落爽快:“您別欺負她了,朕不會趕她走的。不光不會趕她走,朕還想將來立她當皇後,再跟她生個兒子,立我們的兒子當太子,把皇位傳給他。您別……母後!”
太後越聽越氣,氣得難以紓解,竟一翻白眼,暈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晚些時候還有一更,祝大家新年快樂,麽麽噠~!
第25章
殿中霎時亂成了一鍋粥。
幾個腿腳靈敏地跑出去請禦醫,蕭逸把太後抱到了繡榻上,翠蘊則拿出隨身帶的藥油,用指腹蘸了些探到太後的鼻下揉開。
一股刺鼻的藥油味兒散開,太後被嗆得咳嗽了一聲,在蕭逸的懷裏幽幽醒轉過來。
蕭逸關切道:“母後,您感覺怎麽樣?禦醫馬上就來了……”
“你給我滾出去!哀家不想看見你!”太後慘白著張臉,虛弱地抬手,指向蕭逸身後的楚璿。
蕭逸臉色微沉,正想勸些什麽,被楚璿打斷。
“我滾,我這就滾,太後您別生氣。”她識趣地捏起裙緞,麻利地滾出正殿。
殿外天色沉沉如水,陰雲破絮一般在天邊交織飄浮,偶有秋風拂過,涼透衣衫。
楚璿不由得瑟縮了一下,冉冉緊跟著出來,往她身上披了件蟒緞披風,朝她擠了擠眼:“陛下讓我出來給姑娘送披風的。”
楚璿攏著披風,心情甚是低悵寥落。
她早就知道袁太後不喜歡她,可從來沒有像今天因為她的不喜歡而傷心。
遙想她剛剛入宮時,有一日冉冉哭著跑回來,說內苑裏上了年紀的姑姑私下裏叫楚璿小妖精,被冉冉撞了個正著,她上前理論,對方態度傲慢拒不悔改,還說連太後都這樣叫,那沒準兒真就是個小妖精呢。
楚璿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安慰她,安慰著安慰著,蕭逸來了。
得知了事情原委,蕭逸摟著楚璿道:“內宮就是這樣,剪不完的壞舌頭,你別生氣,朕明天就讓高顯仁去收拾她們,保準你以後再也聽不到這些胡話。至於母後,有朕在,她不敢欺負你。”
蕭逸一直護著她。
想起自小在梁王府裏經曆的那一團烏糟,她曾經隻以為外公太忙了,沒有精力去理內帷瑣事,所以也就沒能顧得上她。
後來她才明白,若是真心想要護一個人,就如蕭逸待她那般,哪怕政務再繁忙,哪怕這座宮闈再大,哪怕事情永遠如亂絮纏膩不清,他還是會剝開重重阻滯,將她護得嚴嚴實實。
這世上的事,有些隻分有心和沒有心。
楚璿隻傷心,蕭逸待她一直這麽好,可是她卻連讓他母親喜歡自己都做不到。
彎身坐在桂花樹下,蜷起腿抱著膝蓋,任由花瓣細簌簌落了滿身。
蕭逸出來時正看到這樣一幅場景,楚璿蜷坐在蓊蓊鬱鬱的樹下,纖細瘦弱,那寬大的披風將她包裹著,上麵零落了數瓣桂花,看上去唯美又孤單。
他想要哄一哄她,上前去,笑道:“這可真成了幽居山間的小狐狸了。”
楚璿撿了根樹枝在地上胡亂畫著,聞言頭都沒抬,嘟囔:“那不還是小妖精嗎?”
“你說什麽?”
蕭逸那似一尾琴音般悠揚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楚璿搖了搖頭,將樹枝扔了站起來,關切地問道:“太後沒事吧?”
蕭逸抬手把她發髻上的花瓣摘下來,道:“沒事,禦醫來看過了,說沒有大礙。”他頓了頓,接著說:“她心裏不痛快,想拿你撒氣,你也別往心裏去。朕看,她應該沒有什麽大招了,但小絆子可能還會使,這些日子你得小心些,等朕的生辰過了興許她就會好些了。”
楚璿眸中閃過一絲詫異:“為什麽等您的生辰過了她就好了?”
蕭逸的神情一下子變得深邃複雜起來。
楚璿直覺自己可能觸到了什麽不該問的事,忙道:“我就是隨口一問,您不用非得回答我的。”
蕭逸目光溫柔地看著她的臉,深瞳中倒映出她茫然失措的模樣,他輕勾了勾唇角,仿佛有什麽重大的決定便在這淺笑清淡間做出了,他握住楚璿的手,戲謔:“我若是不告訴你,怕你又要去問高顯仁了,雖然你很有錢,但也不是這麽浪費的。”
他身後的高顯仁深深躬身,頭幾乎要埋進地裏。
“你跟我來。”蕭逸回身吩咐跟著的高顯仁和一眾宮女內侍不許再跟著,拉著楚璿進了一間偏殿。
偏殿中熏著醇厚優質的茶茵香,清夭夭飄過來,和著一股涼氣,從裙底往上鑽。
蕭逸眉宇微擰,似乎在想該怎麽說,斟酌了大約一炷香,他終於開口:“璿兒,你知道我的生母是怎麽死的嗎?”
楚璿的心砰砰跳,她知道蕭逸要將掩藏多年的秘密告訴她,在這樣的緊張關頭,她竟還能從慌亂裏覓到了一絲絲不尋常,問:“我?”
從剛才拉她進來,到現在,蕭逸一直用‘我’自稱,而沒有用‘朕’。
蕭逸眸中若有星芒點點,深情眷眷地看向她,溫聲道:“以後隻有我們兩人時,便隻有我,沒有朕。”
楚璿下意識想問為什麽,被蕭逸一擺手阻止,他麵帶苦澀,無奈道:“前朝真的還有事等著我去處理,眼下隻能長話短說,我們節省些時間,你若是有什麽想問的以後再問,好不好?”
楚璿乖巧地點頭。
“許多人都知道,我的生母是在生我時難產,可卻不知是如何難產。當年她和太後入宮時大周剛剛經曆了三王之亂,我的三個兄長皆死於戰亂,父皇後繼無人,朝中諸多猜測,覺得極有可能會效法前朝,兄終弟及,讓梁王繼位,可偏偏這個時候,母親懷孕了。”
“她這一懷可算是擋了別人的路。即便在我登基後的許多年有人提起她,都會說她雖然短命,但是能在那樣複雜的局勢裏生下我,已是一個不小的奇跡,畢竟那時藩王權臣當道,而父皇的龍體正每況愈下。”
“說得這麽輕巧,可世人怎麽會知道,她在懷我五個月的時候便發現,自己的安胎藥裏被混進了當歸尾,且她服藥日久,藥性滲入體內,已無化解的可能。”
楚璿呢喃:“當歸尾……那是活血化瘀的藥啊!”
蕭逸麵容淒惶,說不盡的憂傷,喟歎道:“是啊,雖然每日的量很少,但發現得太晚,當時禦醫就說,若想活命,得盡快落胎,不然就得以猛藥固胎,可若是那樣,對她的身體傷害就會非常大。她選擇了後者,到了最後生產那一日,果然血崩,拚死生下了我,最後血盡而亡。”
他走到窗前,看著窗前的閑庭落花,那寥落的光影在眸中倏然而墜,連綴成了疏淡迷離的畫卷。
“最後的那五個月,她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卻還是義無反顧,隻為了自己腹中的孩子能平安降生。璿兒,你知道當我探得真相的那一刻心裏是什麽感覺嗎?”
他的聲音平煦無波瀾,好像輕薄而脆弱的流沙畫作,素手一拂便會消失無影。
楚璿臉頰滾下一行清淚,她握住蕭逸的手,摁壓下胸前起伏的萬千情緒,以最後的冷靜推動事情極速駛向最終的真相,啞聲問:“是誰?是不是……我外公?”
蕭逸的手猛然顫了顫。
沉默良久,他緩聲道:“我用了整整兩年的時間去查明真相,把每一處關節都細細理順清楚,費盡周折挖出人證物證去佐證,我也怕冤枉了他,尋錯了仇人。”
蕭逸反握住楚璿的手,五指合攏,微微用力,一字一句都無比清晰:“你以為隻有梁王恨我擋了他的路,欲除我而後快嗎?我也恨他,我恨不得剝其皮啖其肉。”
楚璿隻覺心仿佛隨著他的話揪在了一起,恍惚間,她突然想起了從前在梁王府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