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作者:孤君      更新:2020-07-07 23:19      字數:4377
  講到那場車禍,他神情有些惆悵,說出了從沒告訴過別人的心裏話:“所以我總還是有些擔心,擔心自己是他迫不得已的責任和負擔。”

  這跟自卑無關,他隻是怕易天被束縛在這個道德框架裏,拖著這份救命的恩情,是不是想掙脫都掙脫不開了。

  他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多偉大和特別,不覺得易天該至死不渝地愛他。哪怕突然有一天,易天想跟別人在一起了,他也覺得沒什麽。

  那是易天的選擇。

  而現在那麽多人盯著他們,他又時不時地生病……穆然有時候都替易天覺得累。

  李書意不說話,抬起手慢慢解開襯衣上的三顆扣子,把領口敞開,露出胸口上的疤痕,在穆然震驚的表情裏淡淡道:“豁出命去救自己愛的人,這種事我也做過。可是穆然,愛跟恩情不一樣。恩情可以要挾,愛要挾不來。易天如果不愛你,你以為你們能走到今天嗎?”

  穆然早把自己的事拋到腦後,臉上全是自責,後悔自己說這些幹什麽,白白惹得李書意傷心。他看著李書意平靜的表情,想問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想安慰又覺得話語淺薄。

  李書意拉攏領口,扣上扣子。

  他並不需要安慰。隻是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麵對著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的穆然,他反倒可以放下心防,坦然展露他的傷口,甚至說出一直以來藏在心底的困惑。

  “我大概是個怪物,不知道該怎麽愛人。自以為付出了很多,對方卻對我恨之入骨。”

  “迫不得已的責任和負擔。”他笑著念了一遍,“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人比我更能體會這句話了。”

  李書意沒把白敬想要他死的事說出來,那大概會嚇壞眼前的人。他也不想喋喋不休地抱怨,一副全世界都對不起自己的樣子,那太難看了。隻是每每想到過去,腦海裏總會浮現出白敬在花房裏笑著看寧越畫畫的樣子。他把這一幕一遍遍地跟自己對比,才驚覺這些年來,白敬對他有多麽厭惡和不耐。

  “李書意……”穆然聲音低啞,垂著頭,不讓對方看見自己發紅的眼眶,“你不是怪物。”

  李書意起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別為我難過,都是過去的事了。”

  話音才落,門突然被推開,兩個小孩快跑進來,手上提著袋包裝可愛的曲奇餅幹,興奮地說剛才遇到了誰,玩了什麽好玩的,又是怎麽收到了這份禮物。

  穆然還回不過神,李書意卻已經收斂好了所有情緒。

  他幫穆槿和徐哲浩打開餅幹,然後在兩個小孩清脆的道謝聲中,笑著回了一句不謝,又伸手摸了摸他們的頭。

  沒多久靳言羅宇也回來了,房間裏變得越來越熱鬧。

  等這個周末過完,因為還要上課,穆槿和徐哲浩就先回去了。又過了一個星期,易天終於結束了手上的工作,不用再時時往國外跑,來了療養院接穆然回家。

  臨走前,李書意去送他們,易天突然道:“白家人在找你。”

  李書意愣住。他已經跟所有人斷了聯係,也從不打探白敬的動向,還真不知道他在找他。

  “誰在找李書意啊?”穆然沒聽清,看著易天問。

  易天沒急著說話,李書意倒笑著答了兩個字:“仇家。”

  穆然慌了:“那怎麽辦啊?你跟靳言待在這裏豈不是很危險?要不然你們……”

  易天握了握穆然的手讓他不要那麽著急,問李書意:“需要我幫忙嗎?”

  李書意遲疑了下便道:“如果不麻煩的話,我就先謝過易先生了。”然後他看向穆然,正色道,“穆然,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什麽事,可以的話,還請你幫我多看顧靳言。”

  “你別說這種話……”

  見李書意不鬆口,穆然隻得點頭:“好,我答應你。”麵上全是擔憂。

  李書意歎氣:“很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

  送走了兩人,車都已經徹底看不見了,李書意還站在原地不動。

  換做是以前的他,怎麽都不可能這樣做。

  但他實在太累了,他跟白敬鬥不起了。

  他自認臨走前已經給足了誠意,但看來那人還是容不得他這麽一個不安定因素活在外麵。

  李書意把手插進褲兜,手指隔著錫箔紙按在藥片上,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心灰意懶。

  他還能活多久呢。

  第68章 我的李書意

  臨近年關,天氣越來越冷了。

  靳言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圍巾包住了半張臉,蹲在池塘邊喂魚。

  他把自己裹得像頭熊,撒魚飼料的動作顯得格外笨拙,池塘裏的金魚也懶洋洋的,遊著遊著便不動了。

  靳言伸手把圍巾拉下,說話時嘴邊哈出一圈白氣:“吃吧吃吧。”

  金魚慢悠悠地甩著尾巴遊走了。

  靳言正鬱悶著,農舍的主人張嬸從樓上下來,看到他大聲喊:“小言,天氣冷,別玩水啊。”

  靳言穿得實在太多,有些艱難地扭過頭道:“我沒玩水我喂魚呢。”

  張嬸走近了些道:“嬸子要出去,你要帶什麽不?”

  她那個不到兩歲的小孫子站在她腳邊,兩隻手抱著奶瓶吸個不停。

  靳言走過去用魚飼料逗他,笑嘻嘻地道:“嬸子給我帶花生酥糖唄。”他喜歡吃甜食,尤其是這種花生和砂糖做成的細長糖卷,咬一口滿嘴都是甜香味,靳言一天就能吃掉一袋。

  小孩果然放下奶瓶去抓他的手,靳言笑著往後躲。他試了幾次都抓不到,急得去瞅他奶奶,癟著嘴都快哭了。

  張嬸點頭應知道了,又一把把小孫子抱起來,沒好氣道:“這麽大的人還這麽淘氣,看你叔叔回來怎麽收拾你。”

  靳言一聽李書意臉上的表情就垮了下來,目送著張嬸離開,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他們從療養院出來後就到了這個市郊的小村莊,住進了張嬸家的小院,這裏離市區非常近,條件也挺不錯。

  隻是他們在這邊人生地不熟,建農莊的事辦起來真是既費時間又費錢,好在後來李書意經易天介紹認識了一位設計師,兩人一起合作才好了許多。但那設計師有妻有子且工作繁忙,大部分的事還是落在李書意身上。

  靳言現在雖不用再坐輪椅,但還經不得累,又不能提重物不能快跑,也幫不了他李叔的忙。他每每想到他李叔成天忙得不見人影,他則像個米蟲似的待在家,就有些心塞。

  靳言把魚飼料封起來,慢慢走回屋子,一邊走一邊想,如果他沒有傷得這麽重就好了,如果他還像過去那樣健康就好了。

  那他可以做很多很多事,重活累活都讓他來幹,他李叔可以多休息。

  反正他年輕,經得起折騰。

  想著想著,靳言覺得自己在白日做夢,又重重歎了一口氣。

  晚上李書意回來,靳言看他臉色發紅,還咳個不停,問他是不是感冒了。

  房間裏燒有火爐,很是暖和。李書意脫下大衣,皺眉道:“可能有點。”說著翻出藥箱,隨便找了兩顆感冒藥就著涼水吞下,敷衍得完全不把自己當回事。

  靳言不讓他喝涼水,奈何這人動作太快攔都攔不住,急道:“李叔我們去醫院吧,你肯定發燒了。”

  “哪有這麽嚴重,睡一覺就好了。”李書意覺得自己隻是有點咳嗽,用不著小題大做。

  他累了一天,感冒藥又有安眠成分,勉強撐著洗完澡,一沾床就睡著了。

  靳言睡之前去臥室看了他好幾次,最後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去自己房間抱了被子過來睡在了李書意旁邊。

  他李叔一直都是這樣,不管是受了傷,還是心裏有什麽痛苦難過,表麵上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問他怎麽樣,答案永遠是那幾個字,沒事,沒問題,一會兒就好了,幾天就好了。

  別人是恨不得把再小的傷和痛苦鬼哭狼嚎得全世界都知道,他是恨不得把再大的傷和痛苦藏起來誰都不讓見。

  靳言以前還會被他騙過,經曆過這麽多以後,現在是再也不相信他所謂的“沒事”了。

  靳言睡覺輕,又因為刻意留了心,一直都沒進入深度睡眠。所以等到半夜時,幾乎是李書意一有異常他就翻身起來了。

  靳言打開台燈,看李書意把自己使勁縮成一團,牙齒咬得咯咯響,額上全是冷汗,身體也不自然地打著寒顫。

  “李叔!”靳言撲過去喊他。

  李書意閉著眼沒反應,嘴巴張張合合吐出一個“冷”字。

  靳言拽著被子往他身上蓋,把他裹得嚴嚴實實,可李書意卻像被暴露在冬夜中似的,還是哆哆嗦嗦喊冷。

  靳言越發覺得不對,外套都不穿,翻下床用最快的速度奔出屋子,把張嬸家的人都喊醒,翻出各種卡和證件,請她兒子開著麵包車把他們送去市裏的醫院。

  到醫院後才知道李書意是急性肺炎,醫生說他這種情況再發展下去會引發感染性休克,是要危及性命的。

  靳言被嚇得臉色都變了。醫生問李書意的病史,他不敢隱瞞,把李書意以前受過槍傷,還有淋雨後那次嚴重高燒,包括時不時會犯頭痛都說了。

  醫生聽得皺眉,給李書意安排了一係列檢查,想了想,又建議靳言給他做個腦部ct。

  靳言點頭應了,又讓張嬸的兒子先回去,自己守在醫院一夜沒睡。

  到了第二天,那位設計師知道李書意生病的事,幫忙轉了更好的病房。沒過多久穆然打來電話,問靳言情況怎麽樣,需不需要他過來。

  現在天氣冷,又快過年了,靳言哪裏敢麻煩他,連聲拒絕了。又說有什麽事會及時跟他聯係,穆然才作罷。

  李書意這次的病來勢洶洶,人一直都沒有醒。等那些檢查結果出來,說他有腦膜瘤時,靳言懵了。為了避免誤診,後來又做了一次MRI,還是得到了同樣的結果。

  靳言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在醫院打聽了一下,拿著診斷書去找了院內最有名的神經外科醫生。

  醫生說從檢查結果來看,李書意的腦膜瘤邊界清楚,異型性小,是良性的。良性腦膜瘤雖然生長緩慢,但其呈膨脹性生長,如果不盡早進行手術切除,生長到一定階段壓迫腦組織,抑製呼吸中樞,突然死亡也不是不可能。還有極個別的,開始為良性,以後逐漸轉為惡性。

  變成惡性腦瘤,活一年都算是不錯了。

  總之這個病,越早治療越好,拖到後期手術不僅不能全部切除,而且預後不良。

  靳言白著臉聽完,跟醫生鄭重道了謝,這才回了住院部。

  現在已經是晚上了。隻是在醫院,時時刻刻都有人在離去,有人在承受著病痛,有人在難過悲傷,總是顯得那樣吵鬧匆忙。

  靳言站在小道口的路燈旁。

  醫生,護士,病人,家屬,許多人跟他擦肩而過。他傻愣愣地站著,覺得自己像突然被屏蔽了似的,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他想起還在金海市時,李書意暈倒被魏醫生推去做檢查,又想起李書意時時帶在身上的藥,想起他在療養院說的那句,人活一世,總要什麽都試過才對。

  突然就明白過來了,他李叔早就知道自己生病了,隻是不願意治而已。

  他隻是不願意活下去了。

  這個想法出現在腦海中時,靳言一瞬間腿軟得站不住,隻能緊緊抓著燈柱,慢慢蹲了下來。

  他以前說他把李書意當成父親,不是在開玩笑的。

  他不知道什麽是父愛。小時候他爸能一腳把他從屋子中間踹到角落,心情不好就打他,把他打得流鼻血都不停手,後來甚至還想砍死他。

  少爺雖然對他好,可是少爺也隻是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小孩,長輩的關心和愛護,他隻從李書意身上得到過。

  如果李書意死了……

  靳言想到這種可能,再也抑製不住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哭得太厲害,胸口疼得喘不上氣,又喝進了冷風,蹲在地上劇烈咳嗽,心髒都快被咳出來。

  李書意之後幾天斷斷續續醒過幾次,每次時間都不是很長。有一次做夢說起了胡話,靳言輕輕拍著他的胸口,卻聽他突然低聲喊了兩個字。

  “白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