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不如者，上無兩稅及助役錢耳。

  這句話由蘇軾所作，創作背景則是被貶時對於新政的諷刺。

  史明看向說話的人，對方約莫四十歲，手裏提著半隻燒餅，衣著襤褸，身上的破洞棉衣往外吐著棉絮，也不知是不是一件衣服從冬天穿到春天。

  明顯的流民特征，卻敢大言不慚的把自己跟蘇軾相提並論。正要發笑，卻想到對方雖然一副窮酸樣，身上卻無半點汙穢，頭發束冠挽鬢，而且還會詩文，看來是家道中落的讀書人。

  史明拱手行讀書禮，然後拿出一些散銀想給施舍予對方，沒想到對方卻因為史明的舉動大怒道：“豎子無禮，我徐振之不是乞丐！”

  史明被罵得一愣，卻覺得這個名字十分熟悉，半晌才想起來，這不是徐霞客嘛……

  “這一杯敬兄長，剛才小弟多有冒犯。”

  徐霞客提杯跟著一飲而盡，對於這個年輕人恬不知恥向個老頭叫大哥的行為倒不是太在意，不過總覺得這年輕人似乎在圖謀不軌，否則怎麽自己把他罵一頓之後他反倒還硬拉著自己去酒樓，而且一路上喜笑顏開，但自己明顯又身無長物，難道還能貪圖自己這身老到鬆垮的皮肉不成？

  徐霞客自認為孑然一身的跟著對方來到酒樓，見史明滿心好奇的在自己身上各處打量時，終於開始忐忑不安，這時再看到史明露出那種人畜無害的笑容時就再也沒有如沐春風的感覺，隻覺得遍體生寒，再也忍不住羞憤的揮袖起身。

  “無理！下作！不曉廉恥！衣冠狗彘！”

  一直盯著別人看確實有些無理，但怎麽就成下作的衣冠禽獸了？史明收回放肆的目光又給徐霞客的酒杯裏添酒，至於他的那些辱罵隻能聽之任之。

  “情不自禁，情不自禁，還請兄長稍坐。”

  畢竟徐霞客被奉為天朝科學史上最卓越的人物之一，甚至被諸多學者抬升至偉人行列，史明認為自己的敬意是該有的，雖然說大名鼎鼎是在以後，而現在隻是個窮遊的而且不停在口吐蓮花的混蛋。

  史明依靠記憶簡單總結了徐霞客的一生，出生在書香門第，祖輩都算當代光鮮有名的文人，到了祖父一輩家族開始逐漸沒落，他老爹隱跡田園，到了他更是越發誇張，隻身背著一個包袱就開始周遊世界，或者說浪跡江湖比較符合。

  徐霞客喜愛遊行，卻又不像個單純的遊者，單純的遊者不會沒事就爬雪山、攀懸崖，‘達人所之未達，探人所之未知’。他的旅遊日記裏不僅僅描述了所到之處的風土人情，還記載了各種現象、人文、地理、動植物等，甚至可以把他歸為一位科學家，文學家和熱衷於實踐的地質學者。

  “你到底作何目的？如果隻是為了羞辱於我，恕不奉陪。”徐霞客怒目圓睜，胸口也不斷起伏。

  史明訕訕的撓了撓頭，不知該用什麽心情來麵對這位後世偉人。

  “我之前僅僅出於好心，決非有任何羞辱之意。”

  徐霞客展開雙臂打量自己的穿著，好像確實挺寒酸。

  “僅此而已？”

  當然不是僅此，史明想問他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會吐水的石頭，南方的溶洞是不是真那麽光怪陸離，但看到徐霞客一副提防的模樣就知道他還在耿耿於懷多久。

  “我有一友，說有一人名徐振之，訪名川大山，走丘陵原地，勝如當年西行的玄奘法師。”

  果然是馬屁不穿，聽到史明這麽說後，徐霞客總算有了笑容，搖頭擺腦道：“玄奘和尚一心為求經書，路途之遙遠，過程之枯燥。哪能跟我比，我每到一處就多一番見識，俗人多以為我走狼行虎臥之地乃以身試險，焉知其中樂趣。”

  芥蒂解開了，徐霞客也再沒有先前的矜持，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覺得不過癮又叫小二將杯換成碗，爽快得如同請客的主人，反倒是掏錢的史明顯得拘泥，不過想想，曆史上的徐霞客本來就是個打秋風的慣犯。

  兩人一邊聊侃一邊交杯換盞，話語間也不知道酒杯空過多少次又倒滿多少次，史明已經頭昏腦脹的時候，徐霞客卻越來越情緒高漲。

  “不知兄長此欲何處？”史明小咪著杯沿早沒了之前的豪氣。

  “恰如人生之未知，我又何須目的。”徐霞客往嘴裏又倒了一碗酒，接著起身作揖。

  見徐霞客突然要走，史明想要起身卻覺得腦袋發重，純糧食釀的酒雖然口感順柔，但後勁也不是一般的大。

  徐霞客也沒有讓史明相送的意思，頭也不回就出了酒樓，看著江畔的肥鴨喃喃道：“春江水暖鴨先知……果然是老了，連蠢鴨子都不如。”

  說著就脫掉身上的棉衣繼續前行。

  這個時代，年逾五十的知非之年的確是老了，還有五年的時間留給他，還有五年。

  史明扶著桌沿總算站直了身子，對著有些佝僂的背影深深一躬，算是給這位偉人的最後的敬意。

  而明朝也正如同這個遲暮老人走到了衰老，隻是所有人仍不自知，麵對關外的施壓和關內的起義還在高呼著必勝。

  看著休寧的繁華，從而也映照出這個國家的強大，明朝確實還處在鼎盛的假象，但經過瘟疫、旱災、兵變一係列事件之後，休寧還是繁華的休寧，國卻不再是那個國。

  而這個變化，不過十年時間。

  店家端來給史明端來洗臉的熱水，沒來得及感動就被店家催著結賬，狗日的奸商，連熱水都要算錢。

  晃晃悠悠的剛走到街上，卻聽到城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鍾鳴。

  敵襲！

  示警的鍾聲如同地獄惡魔的咆哮，一股恐慌自城中迅速蔓延。

  史明沒經曆過這種情況，一時不知該怎麽辦，隻覺得腦子在嗡嗡的叫，木訥跟著哄鬧的百姓往城門的反方向走。

  皇太極打過來了？不對，這個時候他應該在遼東，除了能刨掉幾塊城磚外根本過不了明軍的防線，馬賊和土匪又沒有劫掠城池的本事，那麽能在休寧出現的隻有反賊，而且是大反賊。

  此時殘存的酒意也被嚇跑了七八分，也不知道剛出城的徐霞客怎麽樣了，既然史書上記載他是因病去世，想來也不會有什麽意外。

  馬蹄聲打斷了史明的思緒，迎麵而過的官兵看著人流露出鄙夷的表情，遠遠的還聽到領頭的縣官罵道：“慌個球，反賊還沒打進來就嚇成這個囊樣，要是城門失守還不得尿一褲子。”

  這話倒是點醒了史明，休寧作為華東地區的要塞，附近肯定有軍隊駐紮，隻要城內守軍不是酒囊飯袋，最多撐一個時辰就能等到支援，想著史明就調頭跟著馬屁股走回城門，見識一下古代戰爭是哪種程度的殘酷，也好為之後的亂世打個心理預防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