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無由(2)眾生皆苦
作者:毛拾壹      更新:2020-06-27 22:14      字數:2507
  聽風樓裏,莫歎雪懨懨地坐在窗邊,看著下麵的人來人往。

  “所以你是想離開相國府?”宋庭秋問道,在來的路上,對方已經把這一年來的不自在,都絮絮叨叨地傾訴了一番。

  莫歎雪用力點點頭,宋庭秋是她這一世裏唯一說得開話的人,見多識廣,人還不甚溫柔,許多事情她都願意和對方說道說道,讓他給自己出出主意。

  “相國府可不是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宋庭秋道。

  莫歎雪托著腮,愁眉苦臉地嘟囔著:“我當然知道,這就是我煩心的地方啊,而且二少爺最近心情又不好,不過他那個人好像也沒什麽心情好的時候,那張死水一般的臉上,就沒看到過幾次笑顏。”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她越想越後悔,自己當初怎麽就在雁九樓和二公子搭上了關係。

  見她把小嘴撅得老高,臉上一陣慍色,宋庭秋轉身取了一盒點心過來遞給她。

  看見新奇的吃的,莫歎雪的怨氣才稍稍緩和,興致勃勃捏了一塊兒放進嘴中。

  “真正的涼州點心,嚐嚐。”宋庭秋話裏有話,說得她神情一僵。

  關於那個隨意編造的假身份,雖說本來就早早被對方識破了,隻是直到今日,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到底是怎麽被看穿的。

  原來從前三番五次帶著所謂的涼州點心到府上給自己,全都是處心積慮的試探啊……她怔怔看著宋庭秋的臉,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到底什麽時候的他是真情實感,什麽時候又是虛情假意。

  又或者,從來都沒有真誠過。

  須臾,她又漸漸釋然開來。也是,能跟那位裝病裝了九年之久的餘二公子,在一起共事如此之久的人,本來就不是什麽簡單的人。

  他們都是打碎了牙,和著血咽到肚子裏,也能不露一點端倪,讓外人看來毫無所動之輩,才不是自己這般,藏不住話,也兜不住秘密的人。

  而且,雖然這個宋庭秋有意試探自己,不過到現在為止,他都沒有拆穿過自己,還屢次出手幫自己,包括上次教訓崔稹,回去跟餘二公子複命,他也有意替自己打了掩護……

  總之和他在一起,總會讓自己感到莫名的安心。

  不用去擔心說錯什麽話,做錯什麽事。

  所以莫歎雪便懶得同他計較前嫌,她吃得不亦樂乎,下便風卷殘雲消滅了大半。

  “其實二公子也不全然似你想的那般。”宋庭秋忽然沒來由替別人說起話來。

  她神情專注地聽著對方繼續說下去,的確,她見過的人裏麵,可能沒有人比宋庭秋更懂二公子到底是個什麽人了。

  宋庭秋雙眸輕虛,他回想著自己幼時,和二公子同窗學習四書五經六藝,鮮衣怒馬的舊時光是何等天真恣意,隻可惜世事無常,人在風中,聚散都不由己。

  生在這樣的位置,命運本來就不是自己能夠左右的。

  他有他必須要選擇的隱忍,不僅僅是為了活下去,也是為了把本該屬於他的一切,重新奪回來。

  宋庭秋依然還能記起那一年的上元佳節,肅都的王公貴族們同聚摘星樓共賞花燈,他和自己的家人坐在一起,看著外麵星星點點的漫天花火,如夢似幻。

  而鄰桌的二公子,他沒有去看那炫目的流光溢彩,反倒是一直朝自己這桌怔怔地看著,看著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同自己講那些五光十色的故事。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裏,寫滿了綿長的哀傷。

  人群散後,餘忘塵忽然淡淡地對他說:“我真羨慕你。”

  宋庭秋那時不懂二公子為何要這麽說,按道理,左相位列三公,論起家世地位來遠高於太醫令一家,自己有什麽好被羨慕的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自己的父親告訴自己的。

  他知道餘忘塵並非左相國親生,也知道他是天子血脈。

  宮裏的那些彎彎繞繞,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太醫令的眼睛,他之所以沒有拆穿這一切,是作為惠皇後的劊子手的自我贖罪。

  也是直到那時,宋庭秋才終於知道二公子所謂的羨慕自己,究竟是在羨慕什麽。

  在上元節這樣闔家團圓的日子裏,想見的人不能相見,相見的人卻未必想見。

  “二公子也是個可憐人。”

  宋庭秋輕輕歎了口氣,神色悵然。

  莫歎雪對這句突如其來的慨歎倒不以為然,她當然知道餘忘塵在左相的威脅下算得上可憐,可若是同普羅大眾相比,銜著金湯匙出生,一生榮華富貴衣食無憂,這有什麽可憐的呢?

  要說可憐,供自己這一世轉世重生的小叫花子才真叫可憐,若不是那一日險些被凍斃於寒冬街頭,也不會被伏明挑上。

  沒有人知道她姓甚名誰,也沒有人知道她生於何方何時,如果不是因為伏明和自己,大概也不會有人會記得,這世上曾經來過這樣一個生命。

  大概這就是眾生皆苦吧,莫歎雪心裏想。

  宋庭秋看著她若有所思的認真神色,隻覺千頭萬緒糾結纏繞,像有什麽沉沉堵在心頭,讓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因為可憐的人,也會有他可怕的一麵。

  豫章郡守裴愈得罪了右相,眼下正欲攀附左相國,他家族根基尚在,若是能派人深入豫章,收集情報,監視其一舉一動,不僅可以知道他和左相的籌劃,興許可以將此人的勢力收歸己用……

  這是餘二公子心裏的盤算,依附左相和依附左相的“兒子”,這可不是一碼事。

  然而這個裴愈為人精明得很,想要在他身旁插人並不容易,所以餘二公子的意思是,讓莫歎雪去做這件事情。

  “裴愈好色,且這些年來又常常困於頭風無解,既然有這兩個特點,那我們便順手安排他巧遇一個懂醫術的美姬,作為禮物帶回豫章。”二公子的話在宋庭秋心裏反複流轉不息。

  且不論暗通款曲被裴愈發現了將會如何處置,單說那豫章遠在西南,此一去天高路遠,基本再無歸來可能。

  這是要把這枚棋子,遠遠地扔在外麵,生死不問。

  宋庭秋知道,在勢單力薄的二公子的計劃裏,想要發展自己的勢力,每一步都至為關鍵,可是對上莫歎雪那雙清澈得不落塵埃的眸子,他便沒來由一陣心亂。

  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覺。

  他本無意插手這丫頭和二公子之間的事,他最初隻是想當個不動聲色的看客,獨善其身不負本心,僅此而已。

  可是不知不覺中,眼前的丫頭竟漸漸成了自己的一線牽絆,和她在一起經曆的點點滴滴曆曆在目。

  對於二公子的指示,他從來都是不假思索,可是這次,他卻忽然猶豫了。

  趁自己還未動情,放下吧。

  就當是萍水相逢的一場風景,忘了吧。

  宋庭秋努力在心底說服自己。

  “少爺,”樓下忽然有聲音傳了上來,“外麵來了個人,說是讓你把莫姑娘送回去。”

  “他怎麽知道我在這裏?”莫歎雪一陣驚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