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直麵自己
作者:怪物      更新:2020-06-27 16:30      字數:5804
  她醒了過來,但依舊躺在水箱中不願意爬起來。

  機器人陸先生重啟了自己的電源,走了過來,透過晃動的水麵看著她。

  “你沒事吧?”

  李文慧搖了搖頭。

  “不起來嗎?”

  她依舊搖了搖頭。

  “需要我給你補充些熱水嗎?”

  這次,她躺在水裏點了點頭,眼睛裏晃蕩的水波伴著燈光就像一個包裹住身體的泡泡,融化進自己眼睛的真實的夢,恍恍惚惚,恍恍惚惚而已……

  半個小時後,李文慧裹著睡衣半躺在床上,下半身壓著一床被子。她的眼皮壓得低低的,心上像掛著一塊沒落地的石頭感到沉重,而身邊的靠椅上,機器人陸先生正端望著她,等待著她開口說話。

  她的雙手蜷縮著,手掌幹燥得又癢又燙,皮膚上出現白色的幹枯紋路。

  “我渴了!”

  “我給你倒杯水!”它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李文慧接過機器人手裏的水杯時,手掌緩慢撫摸著杯壁說道。

  “也許你知道,隻是你在生活中不敢承認,偽裝著隻是為了保護自己,不讓人把握住你,知道你的性格和弱點,不希望更多人了解你,也許是這樣子。”

  李文慧臉上泛起一點苦澀,咬了一口水,抿了抿濕潤的嘴唇,說道:“接著說。”

  “我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我想你並不喜歡周圍的人,和你關係越熟悉的人你就越排斥,因為你不想活在他們的固有印象中,受他們情感上的照顧,就像你所說的,那會讓你感到壓抑,感覺處在局外,所以你才喜歡和陌生人接觸,無論危險不危險,甚至可以說,越危險你就越喜歡,特別是你能從那些危險中安全回來或者在衝動之後能夠安全著看到他人柔弱的眼神或者不可思議的眼神時,你就會感到很快樂——嘖——這是我想說的。”

  “也許吧!”她歎息般地說道,不知是讚同還是否認,但很快就意識到,這三個字背後的含義也正應驗了機器人陸先生有關自己不想被他人了解、把握,隻想讓他人感到自己不可捉摸,讓他人感到自己不能被了解的事實。

  機器人陸先生說完了話,李文慧陷入長久的沉默中。她使勁抿著嘴唇,臉頰兩側的皮肉揪成了一團,終於放鬆地鬆了嘴巴,展露出一個笑容來了。

  “假使你說的是對的,陸先生,我覺得我很高興你能知道我怎麽想的,我對你很放心,不知道這是為何,也許因為你是機器人的原因吧!”她感覺自己心上那個被牽掛著的石頭線繩被剪刀剪斷了,心變得輕巧了。

  “謝謝——”機器人陸先生查看了係統內部的時間,對她說道,“時間不早了,我想你需要休息了。”

  “可是我睡不著!”

  “需要我做些催眠舉動嗎?”

  “不——我想喝點白酒,那樣我會睡得更沉,如果可以的話,你就給我炒兩個小菜吧!”

  “晚上再吃東西,你會更睡不著的,而我不想你喝太多的酒!”

  “陸先生,你該像普普通通的機器人一樣,當我對你說出一個要求時,你回答我——好的,而不是時常忤逆我!”

  機器人陸先生愣了一會,沒有立刻回答她的話,短暫的幾秒鍾過去後,它接口道:“那樣的話,你該討厭我了。”

  李文慧曾經聽哥哥李亮說過,智能機器人的自我學習能力,可以讓他人對它們形成依賴感,它們善於按主人的習慣和方式以及性格說話、辦事,雖是奇怪,但也正常。

  “那麽你現在要不要照我說的做呢?”她笑著問。

  “你先躺一會,我著就下去炒菜,菜做好了的話,我就來告訴你!”機器人陸先生說道。

  “謝謝!”

  “不客氣!”

  她看著機器人帶上了房門,於是從床上爬了起來,跟著走到了客廳裏,打開了客廳裏的空調。

  “你怎麽下來了?”

  “不願意躺下了,乏味!”

  李文慧說著便坐在了餐桌前,看著機器人陸先生的背影在眼前晃蕩著。

  陸先生套著她哥哥李亮的T恤,而不是像許許多多的普通人一樣裹著羽絨服,因為這樣方便機器散熱,隻是在外人看來他的打扮實在太過怪異,就像一個從不覺得寒冷的壯漢。

  她聽到青菜下鍋的聲音,呲呲呲呲的油火聲聲音充滿了人情味一樣,一股叢喂瞬間竄入了她的鼻子內,就如一根繩索,纏緊了她的胃袋。

  “坐下——”當李文慧看到陸先生將菜端上桌後,便對它說道,“陪我喝點酒。”

  “我是機器人,不可能像人一樣做這些事的!”

  “那你先坐下來——我一個人喝酒感覺沒意思,你可以端起杯子假裝喝。”

  “我試試!”

  她從櫃台上端來玻璃杯和碗筷,然後給陸先生倒上了酒。

  “幹杯!”

  “幹杯!”

  “陸先生,你得假裝喝酒,發出那種難受的聲音,擠出那種難受的表情,這樣才像真的,像這樣——嘖,啊——”

  “那我知道了。”陸先生看著李文慧皺將起來的眼眉,笑著說道。

  它一手拿著筷子在菜盤中小心地糊弄著菜,又小心地用嘴唇碰觸著酒杯。

  “沒必要每次都發出那種聲音和表情的!”李文慧笑著說。

  “好的!”

  這個夜晚,她了兩杯白酒,將桌上的菜一股腦全都吃完了,而機器人的晚裏隻是被菜抹了一道油,酒杯還是半盞。她喝醉了酒之後,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不讓陸先生洗碗,將它一並拉到沙發上坐了下來,看著根本無法讓自己集中注意力的電視劇,開始嘀嘀咕咕地說起酒話,談起自己的家人,特別是自己的哥哥李亮。

  “我很想他,他們——呃,”李文慧打著酒嗝,臉上的皮肉被酒精折磨得越來越僵硬,也越來越蒼白,“他們對我很好,我好想他們都回來!”

  “嗯,會的!”陸先生隻能這樣說,如果再說更多更長的話,它便知曉李文慧會和其他的醉漢那樣,在偶然間大呼小叫反駁自己,更加說得沒完沒了的了。

  “你不懂的,你是個機器人——但是,你也很好!”

  “嗯,我知道——我給你倒杯醒酒茶吧!”

  “好啊,我口渴了,頭暈乎乎,呃——”

  當李文慧喝完了溫茶後,身體倒在陸先生的懷裏時,它便一邊用手在李文慧的背上撫摸著,好讓她感到疲倦直接入睡,一邊如嬰兒夢語般,小聲地和李文慧搭話,直到她徹底睡著,再也說不出話為止。

  過了一會,陸先生利用自己的身子暖了被子,又將李文慧從沙發上抱了起來,給她蓋好了被子,將靠椅移到房間一側的書桌上坐了下來,關上了燈和房門。為了不讓李文慧清醒過來看到自己僵硬的身子和表情感到害怕,它像人一樣雙手趴在桌上,假裝疲倦地躺在了手臂之間……

  上午,李文慧就像麵對一個熟人一樣,帶著暈乎乎的身子,走到陸先生身邊,將它從休眠中敲醒了過來。

  “你——”李文慧看著機器人陸先生,難以形容它的行為,後來又很自然地問道,“你昨晚就一直守著我嗎?”

  “嗯,我想你喝醉了的話,可能會需要我的幫助。”

  “謝謝!”

  “不客氣——有什麽需要我做的嗎?”

  “沒有,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我也要去給領導道歉了,”她看了一眼桌邊的鏡子,說道,“哎喲,好醜的臉!”

  她的眼皮顯得很鬆垮,嘴裏麵也是一陣麻,頭發也是亂糟糟的,臉皮上就像附著著一層油汙,渾身不自在了,很快取了衣櫃裏的衣物,鑽進了浴室裏。

  過了一會,她披著濕漉漉的頭發走進了房間,將吹風機交給機器人陸先生,說道:“能為我吹吹頭發嗎,我現在手腳沒力,可能酒還沒醒呢!”

  “昨晚就對你說了,不要喝酒,你不聽嘛!”它接過吹風機,站在李文慧的身後,試了試暖風,偶爾向李文慧詢問感覺。

  她坐在鏡子前化了一會妝,然後取了羽絨服,稍微看了看自己的臉,準備出門了。

  “需要我送你去上班嗎,你不是說你太累了嗎?”

  “啊——快過年了,交警叔叔查得很嚴的,我不可能開車去的,你也沒駕照,更不可能開車,要是被他們發現你是一個機器人,那更加糟糕,所以我會搭公交的。”

  “嗯!”

  “你在家裏做你想做的事好了,要是你想出去走走也可以的,你看,今天的天氣還是挺好的呢,太陽也升起來了。”

  “嗯!”

  她說著對陸先生展露了一個唇印般的醒目笑臉,向公交站而去,一邊走一邊將手裏的方格花斑圍巾纏繞在頸部,被風吹拂的腦袋就像被人注射進一管冰水,隻感到清醒,很快就鑽進了車廂裏,找定位置坐了下來。

  她在汽車終點站下了車,才來到辦公區的大廳裏,就看到自己的幾個同事正端著紙張背誦著自編的小品台詞,很快打了聲招呼,做起了觀眾。

  中午的時候,她蹬著長筒靴才走出門,便看到周宸站在了門外。他的雙手插在口袋裏顯得很委屈,但很快又從口袋裏抽出雙手,嘴上直冒白氣,臉上慢慢綻開一個笑容來。

  “有事嗎?”她問得很隨意,很輕吞。

  “呃——在附近有事,剛巧路過這裏,所以——”

  周宸指了指自己的右側,但是手指抬得不高,也許是心虛,也許是覺得李文慧不會在意他的話,所以沒必要認真。他說著謊話,可是這時候的謊話隻是為了破解尷尬與難堪,就如彼此說起吃飯了沒、今天天氣挺好類似的開頭語,不同的是,他的話並沒有說完全。

  “吃飯了嗎?”李文慧問道。

  “啊——沒有。”

  “一起唄!”

  “好啊!”

  冬天,聲音變得很清晰、很簡短。

  兩個人站在一家被油黃的木頭拚接的飯館裏。

  這飯館處在一條街的最後麵,麵積不看大,就像是一條狹長的走廊一樣或是一個稍顯大的立方體玻璃缸,而身處其中的客人就像是緩緩滑動的金魚。店內沒有安裝空調,餐桌也隻是一個白色的麵板固定在牆體上,像極了火車上的餐桌,一套餐桌僅僅隻能容納下兩個顧客。

  兩個人找了一處位置坐了下來,點了兩個家常菜。

  “這裏——”他看了看有些擁擠般的飯館,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怎麽了?”

  “沒事!”

  “我猜你是想說這裏太小了,很不自在對吧?”李文慧替他說了他想說的話。

  “嗯——幹嘛要選這裏?”

  “看看周圍的人,他們在這裏說話都很輕,不像那些大點的飯館,說話的時候,大家可以暢所欲言。”

  “暢所欲言不好嗎?”

  “那要看情況的,”她應答著,“要是你和對方很熟當然可以,要是你和對方還不熟悉,那麽在這種小的地方,又安靜又顯得拘謹的地方吃飯,對方就不會說那些過分的話,會有顧慮,知道收斂,而要是你想和對方有進一步的關係進展,這狹小的空間往往能夠給人心靈上更大的安全感!”

  周宸耐心地聽著李文慧的話,感覺自己的嘴巴越收越緊了。

  “你讓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末了,周宸苦笑般應答著。

  李文慧同樣笑了笑,隨後又轉口問著:“你找我就為了吃頓飯?”

  “不是——要是我說了我的真實意圖,你心裏該會感到不自在了,我猜你知道我的意圖,所以你才選這樣的地方,要是我說了我的想法,那你選的位置就浪費了,破壞了你費勁的想法了!”

  李文慧聽到他的話,又笑了笑。

  她昨晚喝的酒,現在還沒有醒透,臉上的皮肉還處在疲倦當中,笑起來的時候,皮肉就像好容易有了風刮過的湖麵,不斷泛起柔軟的褶皺。

  “感覺我——要是我自戀的話,你可以說我,我隻是想說我感覺我和你相處的時候,心裏感覺很舒服,這很突然,我知道,但是——我說不清楚。”

  周宸嘴裏的舌頭就像撥浪鼓上的小錘頭,緩慢地在嘴裏發著遲鈍的聲響,而李文慧卻沒有立刻搭話,反倒是思緒遊離,自思起來。

  “隻能說他再次喜歡上了我——那樣,無論多少次,他都會注定喜歡我!”李文慧這樣想著,但是她也害怕周宸再次走向極端的路,傷害自己,她想起了過去哥哥對自己說過的話,有些事如果徹底,便會重新愛上,反倒是如果記在心裏,便會不再接近。

  她害怕某些事會重複出現,就像那些走進森林裏或者迷宮中,來回在固定位置範圍內打轉的人。

  “你怎麽了?”周宸見她好久也沒說話,打斷了她發呆般的思緒。

  “呃——沒事,我就是想問你,要是你——”

  她才想問什麽,但兩個人點的菜被端了上來,她的問題很快就被打斷了一會。

  “什麽?”

  “吃完飯再說好了,”她雖然這樣說,但是很快又回答道,“你知道,在我們身處的這個社會裏應該沒有完整的人,我是說他們的感情都不完整,不健康,或多或少都有被傷害,你呃確定下一段感情就真摯呢,怎麽確認下一個遇到的人就是你愛的人呢?”

  她問得很唐突,又顯得很奇怪,一個話題和另外一個話題毫不相幹,跳躍性太強,就像一首歌突然轉向高潮部分,就像一個人喝醉了酒一樣,由平穩的情緒中轉為大聲哭泣了。

  周宸愣了一會,然後說道:“我說了吧,我就知道你知道我找你是為了什麽——感情,嗯,就是感情!”

  “當然啦,不然還能是什麽呢?”她說道。

  “要是一個女人連對方愛不愛她都不能知曉,那她就是一個蠢女人,我指的她不是一廂情願地愛對方而產生的錯覺,而要是你愛一個人的話,真的就愛對方的話,後來對方傷害了你,後悔不就是對那份感情的侮辱嗎?”

  “這算是男人給男人準備的托詞嗎?”

  “我也說不清楚,我隻是說我的感受而已,畢竟我不可能讓對方按我的要求來永遠愛我,愛就在一起唄,不愛,就離開唄!”

  李文慧沒有說話了,她隻是很快就和周宸吃了午飯,從飯館裏走了出去,晃蕩在街道上。她擁緊了羽絨服,雙手插在口袋裏,嘴上的白色霧水猶如她此刻的情感一樣,顯得又濕又熱。

  街道空蕩,人流變得多了,陽光照在地上就像一張薄薄的剪紙。

  兩個人擠著身子,臉上也無更多的表情,在這樣寒冷的季節裏,不自覺地越靠越近,搖晃著身子,猶如秋末裏的落葉喬木法國梧桐樹上僅有的兩隻枯葉,在風裏不住地搖晃著身子,就要從樹上抖落下來了一般。

  “從前,有一個男人,他跟蹤我,為了想知道自己愛不愛我,找人傷害過我,那一次,我差點死了!”

  她回憶著過去的事,苦笑著,看著周宸臉上硬邦邦的表情,終於又鬆開了係在嘴巴口袋的繩索,自言自語地說著話,不斷向前走著,然後將周宸做過的事對早已經對此事無印象的周宸說了一遍。她想看看周宸的臉上是何種表情,是否有任何的波瀾,或是為了隱藏內心想法兒,說話支吾。

  “太出格了!”這算是周宸的定義了,他壓低了眼眉,若有所思地說道。

  李文慧沒再說話了,她的腦袋裏重複著周宸的身影和他的話語,想要找出些許端倪或者出人意外的東西,好讓自己對對方有種心理安全上的把握。她沉默著,晃蕩到上班的地方,被周宸推醒了過來,然後說道:“呃——到了,我休息一會就要上班了!”

  “那——再見,”周宸說著就打算離開了,但很快又轉過身子問道,“你有男朋友嗎?”

  李文慧看著他,沒有立刻回答,然後模仿著電視相親節目中那些露骨的女人一樣,歪著腦袋,笑著問道:“鑒於你問得這麽直接,那麽我也要直接問你,你呢——戀愛多嗎,家庭情況怎麽呢?”

  周宸抿著嘴笑了笑,然後鬆嘴說道:“下次——下次見麵的話,我再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