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人、機交流
作者:怪物      更新:2020-06-27 16:30      字數:5455
  早上,太陽光柔軟得就像軟化的牛皮糖,一切都很沉默,街道安靜、溫度適中。

  陽光,陽光像一種毒,它照在前擋風玻璃上發著起毛的刺一般。

  “早上好!”

  “早上好!”

  李文慧端著餐盤坐在一張桌前,李銘奕坐在另外一張桌前,隻是相互問了聲好。

  她還是比較喜歡公司食堂的早餐的,稀飯、玉米味饅頭、鹹菜和辣蘿卜,簡簡單單的,不用讓自己有太多的選擇。

  兩個人乘坐電梯走進辦公區,長久地坐在電腦前,一整天裏幾乎都是沉默著,沉浸在圖片和代碼當中。

  有些時候,李文慧會覺得自己像是在一間陶瓷博物館裏,辦公區裏的人像那些或高或低,或胖或瘦的罐子和瓶子,就等著被某個不細心的“工作人員”推倒摔碎。

  在某個時刻,大家在互問早安後,一瞬間由一個喧鬧變為安靜,就像瞬間結冰的湖麵,隻剩冷風吹拂了,過一會兒,在某一個時刻,大家的聲音會由細碎變為紛亂,像極了拉成線的黑火藥燃燒時發出的呲呲聲,火星隨後在碰到裝滿火藥的木桶時爆炸。

  每一天都很富有規律,不用做更多的思考……

  午後,她端著茶杯走到衛生間裏傾倒泡了好幾遍的茶葉,才準備走進洗手間時,卻聽到一陣水流聲從隔壁傳了出來。

  這水聲就像連續不斷的暴雨一樣,容易澆滅人心裏的瑣事,但是這“暴雨聲”又很緩慢,重量又很輕,帶著濃濃的膠水粘性一樣,聲音滯瑟。

  她沒有聽到隔壁有人說話的聲音,有沒看到有人從隔壁衛生間內進出,便轉過身子向男性衛生間走去。

  她看到衛生間的洗手處,一張固定的人像定在了方形玻璃前。

  李銘奕低垂著腦袋,將洗手池放滿了水,靜呆了一會,身子薄得就像一張紙片,忽然一頭紮進了水裏,整個人就像是浸在水中的紙張一樣,越來越柔軟,從幹巴巴的模樣變得濕潤,顏色越來越淺……

  一秒

  兩秒

  十秒

  二十秒

  ……

  洗手池內依舊毫無動靜!

  他的臉整個埋在水中,水龍頭上的水不住地往他的腦袋上淋下去,水流睡著光滑圓潤的洗手池邊緣流到地板上。

  李文慧看著他推搡的模樣,他那隻浸泡在水中的腦袋就像宮崎駿《幽靈公主》中被火槍打掉了腦袋的山獸神,身體就像也跟著要融化了一樣,咕嚕咕嚕地在不明液體中冒著泡泡。

  “你怎麽了?”她不自覺地走到男性洗手間裏,站在一旁的洗手池邊緩慢衝洗著茶杯問道。

  李銘奕沒有立刻回答她,腦袋依舊埋在水中,過了一會,水裏開始不斷地冒出氣泡,深水炸彈般的水花從水池裏濺了起來。

  他就像潛水後的水牛一樣,嘴鼻中冒著難受般的氣息,眼睛又脹又紅似的,滿臉的疲倦,就像卸了妝的女人一樣,一點也不像是李文慧今早看到他的模樣,變得有些醜陋。

  他看上去就像一個老人,臉上的皮肉堆積起層層疊疊的褶皺似的,眼睛裏的事物都是朦朧的。

  “給——”李文慧關掉了放水的水龍頭,從牆壁上的紙巾盒連連抽了好幾張紙遞給他。

  過了一會,他濕漉漉的頭發像打了發蠟一般光滑,臉蛋又繃緊了些。

  “謝謝!”他簡單地說著話,手指頭掰開了洗手池裏的封閉閥門,水流就像泄氣的氣球一樣,在最後一刻發著幹巴巴的聲音,才走出幾步後又轉了回來,很快又擰出一個笑容來,對她說道:“忘了說了,你走到男性衛生間了。”

  “哦——”她像是腳碰到了醜陋的蟑螂和老鼠,忍不住跳了一下,從男性洗手間內跑了出去,鑽進了屬於自己性別的空間內。

  傻笑——李銘奕那副由愁緒轉為微笑的臉上掛著的色彩,敷在他的臉上就像是微微放糖的鐵皮,冒著一股熱氣,發著呲呲聲。

  她挺喜歡李銘奕那轉了心情的笑臉,就像雨後的彩虹,就像曆經困苦後的勝利,很執拗、很倔強,那種反差有種哲學的味道一樣,讓她心裏多了些溫暖……

  過了一會,水漬就像墨水在他的牛仔式襯衫上留下了一塊塊瘢痕,那些水漬就像羅夏圖案打在他的衣服上,讓他看起來更加狼狽,每一個看到他的公司員工都以怪異的眼光看著他或者發出不知所謂的聲音。

  李文慧聽著女人偷笑般的聲音,身體忍不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股潮濕怪味開始充斥著她的鼻子,忽感沉悶,那些打扮時尚的女人在她的眼裏忽然變得不再漂亮,就像一具具行走的屍體,裸露的皮膚上帶著癌症細胞般的石斑……

  她發呆地看著她們,他們也看著她,然後她的胃裏一陣翻騰,匆匆跑到一旁的垃圾桶外嘔吐。

  “莫名其妙!”

  尖銳,這些女人就像是全身長滿刺的動物,每一寸皮膚上都是那些細長的針腳,每一個從嘴裏吐出來的字眼都像是玻璃,每一個器官,眼耳口鼻就像是一個個暗器發射孔……

  她對著鏡子看著自己的臉孔,一個漂亮的臉蛋上沒有一個漂亮的心情,幾乎是瞪著身邊那些讓自己討厭的女人離開了女性衛生間,嘴裏仿佛在對對方發出一道唾棄“呸”或者鼻子裏噴出一聲“哼”。

  李文慧從衛生間裏走出來後,給自己泡了杯熱茶……

  傍晚,她和其他同事一道下班,沒再和之前一樣待到夠晚才回家。

  “今晚怎不做實驗了呢?”她看著空蕩蕩的實驗室,就像麵對著一個隻剩燈光的房間一樣。

  “暫時不願意做,”李亮抬眼看了看妹妹說道,“你這次回來得挺早的!”

  “嗯,不想忙碌了嘛!”

  “晚上好!”機器人對她說道。

  “晚上好!”

  他在正中央的位置擺放好桌子後,和機器人下了很久很久的象棋。

  “你今天一整天都在和它下棋嗎?”

  “沒有,上午我去醫院了,在媽那裏待了一會?”

  “怎麽樣,她還好吧?”

  李亮盯著棋盤,躬著身子,雙手撐在桌麵上,手間握著的兩隻象棋來回的翻轉著,想了一會,然後又走了一步。

  “呃——還好,”他說道,“我去的時候,她在屋子裏散步,她是比以前胖了一些!”

  “還是點外賣?”

  “不不不——我去做飯好了,你來下!”

  李亮吃了機器人的一隻馬,然後從椅子上坐了起來,望向妹妹時,露出一個笑容來。

  “想吃什麽?”

  “有什麽就吃什麽!”

  “糖醋裏脊、四季豆炒肉、空心菜,外加一條魚!”

  “太多了吧!”

  “又嫌吃多了睡不著——反正你明天不上班!”

  “我是害怕等得太久,肚子餓得慌,特別是接下來要動腦。”

  “那就讓機器人讓著你!”

  他說過話,將象棋殘局交給了妹妹,轉過倉庫門走到了廚房裏。

  安靜,實驗室內隻剩兩個人觸動棋子的聲音,有些怪異。

  機器人的腦袋和手臂上一些蘭色的光點像油滴一般輕微閃動著,每一個動作都很輕緩。

  “能夠說個笑話聽聽嗎?”她問道。

  “一個有錢的大齡女人去相親,兩個人相互介紹了彼此大家境。

  ‘你家裏很有錢嗎,我看到你開了一輛保時捷牌汽車?’男孩問道。

  ‘是的,’她坦率地承認,‘我的身家有800萬。’

  ‘你能嫁給我嗎?’男人突然說道。

  ‘不,這麽突然,我接受不了。’

  ‘我料到是這樣。’

  ‘那你又何必問呢?’

  ‘我隻不過是想體驗一下,當一個人失去800萬的時候,是什麽滋味。’”

  李文慧低著頭,抬了抬眼睛,輕微地笑了笑,然後說道:“你講話時都能在思考怎麽走下一步棋。”

  “對啊,你是想我被笑話轉移注意力,這樣你可以贏我,對嗎?”

  她又笑了笑,說道:“要是你全身都不是金屬,聽到你剛才那句看穿我心理的話,我一定不會覺得你是一個機器人。”

  “謝謝,但這並不是很難的事,這都是人類的習慣,當你們打算做一件隱秘事的時候,心跳、眼神和臉上的表情都會變化,然後為了安全起見,就會用挑起另外一件事來蒙蔽對方,轉移對方的注意力,最後達到自己的目的!”

  “好吧,我輸了!”

  她聽到機器人的回答,笑得更大聲了,一下子忘了自己該走哪一步了,最後隻得認輸,重新開始碼棋。

  “這樣做對你有用嗎?”她問道。

  “有用!”

  “真的嗎?”

  “當然啦,”機器人說道,“一兩件事並不會對我的計算產生影響,但是事情多了,你知道的,一下子處理太多的指令一樣,就容易出問題。”

  “好比電腦卡機?”

  “是的,信息處理來不及就會這樣,”機器人說道,“隻是我的處理能力比較強,普通的人類數據並不會讓我混亂。”

  “我還真想看到你像我一樣出現猶豫的情況呢!”

  “要是那樣的話,人就該感到害怕了,機器人越像人,人就越害怕!”

  “這是你自己想的嗎?”

  “不是,這是你們人類自己思考後獲得的想法,機器人再怎麽強大,暫時也不會像人一樣思考問題。”

  四十分鍾左右的時間內,李文慧一連輸了五盤棋,才被哥哥叫到屋內吃飯,臨走之前,她打開機器人的後蓋,按了電源鍵。

  “晚安!”

  “晚安!”

  她拿著鐵鉤,拉下來車庫的伸縮門,才進廚房,滿鼻子的菜香味,肚子瞬間感到一陣倒騰。

  “哥——要是你不是工程師的話,你就該去做廚師,”她咬著菜說道,“你做飯真的很好吃,比外麵飯館裏強得太多。”

  “是嗎,我還不知道你,你這是要我每天都做飯給你吃,對吧?”

  “被發現了!”

  “有空我就做咯!”

  “把你的記憶留給機器人,看看它行不行,怎麽樣?”

  “沒用的,這個世界上有樣東西,以後機器人一定不可能代替人類,那就是地地道道的中餐。”

  “這是變相誇你自己嗎?”

  “事實如此!”李亮笑著說。

  李文慧看了看哥哥,問道:“明天你就要把自己當試驗品了,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好了啊,兩副水箱,主動控製器什麽的都好了,現在準備的東西越來越簡單了,”他回答著,“我想起我們第一次做實驗的時候,那些線路就像是一堆亂麻一樣,看到就讓人心裏煩躁,各種電流控製器,包括激素針腳,又麻煩又危險。”

  “現在也很危險呢,誰也不知道真正的人的腦袋內部是怎麽樣的!”

  “我知道,但是我想這樣做!”

  他不想再多想危險類的事情,很快轉了話題,笑著說道:“過陣子我們一起去旅遊吧,帶著老媽,我們很久都沒出去了。”

  “行啊,國慶好了,”她說,“我是新人,國慶組織旅遊的話,公司不會給新人準備免費的飛機票和免費的假期套餐。”

  “行啊,不到一個月了。”

  “怎麽突然想到去旅遊了?”她問著。

  “沒什麽,沒事的話想出去玩幾天,”他猶豫了一下,然後笑著問道,“聽你的話,你不想跟我一起去?”

  反問往往是逃避問題的一種方式,最好的一種方式。

  “怎麽會,我隻是——”

  “隻是什麽?”

  “沒事!”

  她笑著,想起了剛才和機器人的那番話,有關轉移真實想法的事情……

  兩個人吃過晚飯,坐在餐桌前靜待了一會才開始收拾碗筷。

  李文慧快速地洗完澡,便躺在床上催促自己趕緊入眠……

  第二天早上,她走進車庫,將車庫的伸縮門由內鎖上了。

  暗中的燈光白得刺眼,就像在房間裏鋪了一層沒有足跡的雪。

  李亮和機器人分兩次檢測了所有的線路和設備,確認沒有問題後,將催眠用的燈具、鍾擺安放在兩隻水箱上端。

  “好了嗎?”

  “嗯,沒問題了,給我預設一道恐怖場景好了!”

  李文慧按照哥哥的要求在電腦上做了一番布置,她在機器人的幫助下做了有關野人吃小孩的預設。

  這是個很老舊的故事,版本也有多種。

  竹子開花要死人,一個在竹林裏的野人因為長時間和人的物件接觸久了便通了人性。有一天野人聽到竹林裏的一戶人家的女人要出門,於是給她的小孩上演了一番狼外婆般的故事,但這個故事要比狼外婆更血腥,也更恐怖,常常是家長用來嚇唬那些貪玩到點還不知道回家的孩子的。

  李文慧記得哥哥最害怕這個故事了,哪怕他長大了,這份小時候長存在他腦海中的故事,就像原始恐懼一樣,常常讓他後脊發涼。她母親過去常常對她講述她哥小時候的事,提到過這個故事,她小的時候也常常拿這個故事嚇唬讀初一需要上晚自習的哥哥……

  她帶著耳機,看了看機器人的場景設計,那些搖擺的枯竹子就像是靈魂在跳舞一樣,而不斷呼嘯的風就像是冬日裏的鬼婆在嚎叫一樣,更深的夜晚和月亮充滿了令人膽寒的色彩,她自己不敢看野人的畫麵,害怕自己也跟著被嚇到了,隻是將後麵的工作交給了機器人。

  等到一切都完畢之後,她又一次想起了昨日好機器人聊起的有關人類轉移注意力的問題,於是收斂的笑容裝什麽都沒發生一樣,一本正經地問道:“還是和之前一樣,隻要確認主動接口就行對嗎?”

  “對,隻是這次仿生腦袋變成了我而已!”

  “那我知道了!”

  她說著便丟棄了拖鞋,打著赤腳走進了水箱中,將水箱邊桌上的儀器挨個戴在身上,嘴上套著輸氧管,腦袋上戴著透明的球狀帽子,隔著衣服將好些監測用的數據線貼在身上。

  “不脫衣服嗎?”他問著。

  “呃,不想在你的腦海裏還存在那些穿比基尼的畫麵!”她傻笑著,隨手剝弄了一下頭頂的催眠狀鍾擺物件。

  “老妹,”李亮認真地看著妹妹,說道,“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但是相信我,即便在我的腦袋裏,我也會保護你的。”

  “嗯,哥——沒事的,”她說,“別有太多的顧慮。”

  “這次隻是看看實驗有沒有用,試試效果,什麽都可以不用做,淺試知道嗎,逗留十分鍾左右就離開知道嗎,沒危險了再找機會繼續!”

  “嗯,我記住了,就算我不想離開,到了時間你也一定會把我嚇醒的!”她笑著說。

  兩個人全都躺進了水箱中,那蕩漾著的;漫過整個身體的讓兩個人舒適得就像回到了嬰兒時候的母體中一樣,眼睛裏放滿了耀眼燈光下彎曲狀的線條,隨著左右搖晃的鍾擺,感覺時間變得緩慢,慢慢閉上了眼睛,成為了兩具浸泡在福爾馬林中的屍體一般……

  十分鍾以後,機器人啟動了設備的刺激性電流,電流通過線路傳達至他們腦袋上的設備,一陣讓人又癢又麻的感覺瞬間從腦袋傳達至全身,兩人隻想打起哈欠來了,徹底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