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點整，這個時刻就像一條清晰的線條，將溫和的陽光和沉沉的夜幕涇渭分明地隔開。

  這個時間點一過，一百多人的辦公區瞬間從安靜變為喧鬧，越來越多的員工開始如回遊的魚一般，接連不斷地從樓梯甬道和電梯內消失，偌大的辦公區隨著一批批暗下去的燈一道，很快又安靜下來。

  巨大的玻璃牆上陰影就像拉起的窗簾一樣，瞬間在人灼熱、疲倦的雙眼中撲上一片陰涼，眼睛裏就像才滴了幾滴眼藥水，冰涼、舒爽，伴著酸澀感，忍不住流下眼淚來。

  李文慧和幾個程序員同事坐在電腦前加班，她的耳朵上掛著耳機，長久與世隔絕一般，不願意多受打擾，臉蛋被電腦屏幕上的光籠罩著，就像反射著太陽光的月亮一樣明亮，就像結了一層冰。

  安靜，辦公區內隻剩下鍵盤和鼠標的聲響。

  過了一會，她的同事開始計算著晚間食堂開飯的時間，金屬般響亮的腳步聲開始慢吞吞響起來。

  “該吃飯了！”男同事李銘奕拍了拍她的肩膀，笑著衝她說著。

  “嗯，謝謝！”她扯過了耳上的耳機。

  不要拒絕一個人的好心善舉超過三次，否則下次就不再有人願意再搭理你了！

  剛來公司上班不到一個禮拜，她拒絕過同事好幾次的善意提醒，常常便用儲存在抽屜裏的牛角麵包和酸奶充當宵夜。

  兩個人乘坐電梯來到了食堂裏，端著橙色的餐盤，快速地點了便餐，找了一處幹淨的桌椅坐下來。

  食堂裏白色的光就像是初升的太陽一樣清晰地照耀在兩個人身上，彼此從混沌般的辦公區走到明亮處，才看清對方的臉。

  兩個人的兩幅身子就像兩朵蓮花，從花骨朵兒轉為綻放，身處水中搖曳著，身上散發著微微的香水味，清晰、簡單得就像漢字筆畫的一撇一捺。

  李銘奕打著偏中性的灰色T恤，身下一條黑色的休閑褲。他的身子顯得瘦削，和許許多多的程序員一樣，臉上時常掛著疲乏的顏色，眼窩下帶著淺淺的黑眼圈，眼皮強撐出一雙倦怠的眼睛來，仿佛心不在焉的樣子，每每下一步就像是伴隨著嗬欠似的。

  “你需要好好休息一陣子，”她停止了咀嚼食物，看著他笑著說道，“你的樣子看上去很累。”

  “是吧，”李銘奕撐起一個笑容，回答著，“可能沒睡好！”

  他的職業性質注定了他隻能夠晚睡，不提周末加班的話，也往往是躺在床上便能不出不喝地睡上一整天。

  “身子太累的話容易生病，偶爾請請假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謝謝——我之前也放過長假，適應了忙碌的工作方式，一旦徹底放鬆下來，結果發現身體會比以前更累，現在就不敢再多給自己休息時間了。”

  他感覺自己就像工作得發燙的金屬零件，突然往它上麵澆一盆冰水，零件會瞬間受損。

  “你呢，”李銘奕問道，“我從前看到運營部的人都不怎麽加班的，即便偶爾加班也都是在大白天呢！”

  “要是我告訴你我感到無聊，想忙起來，接下來你就該問我，晚上怎麽沒人陪我，對吧？”

  “抱歉，我隻是——”

  “隻是出於禮貌性地問？”

  “不——”

  “哈哈哈——逗你的，我失戀了，你知道的，失戀的女人容易胡思亂想，而我又不想多想起對方！”

  “我能理解，這很正常，我也一樣！”

  “你也失戀？”

  “嗯！”他點了點頭。

  他不願意多聊起感情的故事，那樣看起來像是要找借口故意接近一個失戀女人的借口，會因此在女人臉上找到狐疑的色彩，那種不信任的光澤在女人臉上顯現著異樣的味道來時，仿佛一塊切片生薑，含在嘴裏隻感到辣口，所以他很快又向李文慧說了聲抱歉，飯也吃不下了，自顧自地端著餐盤，隔著金屬櫃子，將食物浪費著倒進了藍色的巨大塑料內，對她擰出一個笑容說道：“我先上去了！”

  “嗯！”李文慧衝她點了點頭，也匆匆吃過了晚飯。

  吃過晚飯，兩個人又回到了辦公區。

  她開始握著鼠標，鼠標箭頭拖拽著一段視頻片段在視頻編輯軟件上呈現一條直線的模樣。

  這條圖片組合成的線條就像是人生一樣，直觀地擺在她的麵前，就像人的記憶一樣，一個片段一個回憶，開心的事可以保留，不開心的事可以經過處理刪除，最後成為一個自欺欺人式的謊言。

  更晚的時候，她從地下車庫內開車出來，在半路上遇到了李銘奕。

  “需要我送你嗎？”她問道。

  “呃——沒事，你先走吧，我的宿舍離這裏不遠，幾步路就到了。”

  “不遠的話就讓我送你好了！”

  李銘奕愣了一會，半天也無反應。

  “上來吧，別學女人一樣扭扭捏捏的！”

  他聽過李文慧的話打開了副駕駛座上的大門，屁股才坐上去便係上的安全帶，隻是才過路口，就被交警攔了下來。

  “看吧，我沒有喝酒！”李文慧朝著酒精測試儀吹了口氣，說道。

  “我們知道，但是安全帶，他一個坐車的都係安全帶，你一個開車的居然不係安全帶嗎？”

  “對不起！”

  “對不起有用的話，還要法律法規幹嘛呢？”交警笑著說。

  她交了五十塊錢的罰款，繼續開著車，沿途按照李銘奕指定的方向行駛。十分鍾以後，她們仍舊行駛在路上。

  夜色杳然，迷人的路燈光下全是樹木的陰影，天空和街道就像是潔白的紙張上的水墨山水。空曠的星空和幹幹淨淨的街道就像沒有塵埃的黑色鏡子一樣，光滑得讓人感到舒適、熨帖。

  晚間的風透過車窗吹掉了兩個人身上的疲倦，就像蒙的往兩個人胃裏灌了一瓶汽水、可樂，舒服得兩個人隻想打嗝了。一路上兩個人很少說話，都很沉默，隻是近小區了才說些話。

  “這就是你說的不遠，才幾步路嗎？”她忽然笑著說。

  “難道你不知道男人的話不可信嗎，特別是和你不太熟悉的男人？”他打趣著說。

  “這下我知道了。”

  他下了車後，敲了敲李文慧半開的車窗。

  “怎麽了？”

  “天色晚了，安全起見，以後盡量不要去載一些陌生的男人上車。”

  她愣了一會，看著他認真的眼睛，慢吞吞地回複道：“謝謝！”

  “再見！”

  “再見！”

  她調轉了車頭，向更遠的郊區而去。

  近轉鍾的時刻，他打開了車庫外拉下來的伸縮門。車庫裏還亮著燈，李亮依舊在測試機器人的功能。她走進實驗室時，李亮的身子正浸泡在水中，身體上布滿了線路管，機器人正坐在電腦前監視著這一切。

  “你回來了？”

  “哦，他怎麽就這樣單獨測試了，萬一出事了怎麽辦？”

  “總要冒險的！”

  “這是他說的，還是你說的呢？”

  “他說的！”

  “多久了？”

  “半個小時！”

  “一切都正常嗎？”

  “正常，沒事的，需要看看嗎？”

  “可以看到他在做些什麽嗎？”

  “可以！”

  李文慧有些驚訝，就隻短短幾天的時間，李亮就將電腦模擬區的畫麵從以往的腦袋分區圖形轉為以真實場景般的監控方式呈現在電腦上，隻是她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在私底下坐了很久的研究罷了。

  信息、欲望、情緒三個腦袋區，在電腦上分別用紅、黃、藍三色標記著，黑色的點表示著進入模擬區的人物。

  機器人快速地撥弄著鍵盤和鼠標，三維腦袋圖形迅速放大，紅色區域上的黑點越來越大，扭曲著的細細的線條開始顯現，迷宮樣的走廊場景出現在了另外一個顯示屏幕上繼續放大，最後出現她所熟悉的安靜場景。

  電腦屏幕上，她看到自己的哥哥走進了一個如同電梯樣的房間裏。

  戈壁——偏灰黃的戈壁灘出現在門的另外一側，她哥哥打著赤膊，身下隻套著一條黑色的四角短褲出現在戈壁灘上，看起來太過別扭、另類了。

  李亮帶上了身後的房門，距離身體百來米處的位置，另外一扇門正單獨立在戈壁灘上。他踏著沙沙作響的腳步向那道門的方向走去，每走一部，西邊的太陽就沉下去一些，天幕盡頭撒下來的巨大陰影就越來越靠近自己，顏色越來越深沉。

  李文慧看著那熟悉的風景，想起父親死後，自己和哥哥一道去西北甘肅散心時候的事情。

  在那裏，空曠的戈壁灘上彎彎曲曲、凹凸不平的線條和沙窩就像無數雙腳印，天邊的雲霞仿佛汽油潑到水中泛起的色彩，帶著有色金屬的澀口味道一般。

  她就像一隻螞蟻，和許許多多的旅遊的人一樣都是一隻隻的螞蟻，站在汽車旁，看著戈壁灘上突出的石丘，那些土黃色的大自然“生命”就像這僵硬的死亡之海中的植物一樣，享受著太陽最後的親吻，一個個仿佛古老而神聖的帝王墳墓。

  她想起那些遠方的起伏山巒，它們灰色的模樣就像是一個個巨大的雲流，在他們的下方，哪裏有著充滿流線型的溝壑和圓潤身軀的疊石，仿佛一條條細小的河流，仿佛風的影子，仿佛那些敦煌壁畫中的神佛飄逸的衣帶。

  李文慧發了一會呆，看著屏幕上越來越消沉的太陽，哥哥的影子就像時鍾上加速轉動的針角，被一股力量拉長得就像一個信號塔似的。

  她看著那幾近漆黑的畫麵，就在那些腰果般的巨大石堆不遠的地方，那個時候，許許多多的人點起篝火，支起帳篷說著話，在那裏擺起銀河的螺旋圖案。

  她在那裏幾天裏，將眼淚留在了那片地方。

  當天空中的繁星出現在夜幕中時，李亮已經來到了門前，當他打開門時，一道刺眼的白光出現在了他的眼睛裏。

  他收起了又一扇門，腳踩在不足兩米長的木板上，身子出現在了一片湖上，而在湖的中心上，又多了一扇門。

  “我們有見過這樣的風景，也沒去過這個地方，認不出這是哪裏？”李文慧自言自語地說道。

  這該是一個夏天，他的身體就像一件塑料物品出現在陽光中，被皮膚曬得發紅似的，而身邊巨大的湖麵上卻不見任何的水波，聽不到任何的聲響，一切都像是處在夢幻中的一樣。

  當他如同一個遊泳運動員一樣衝進水中時，那水麵居然沒有泛起任何的波瀾，隻是一個平靜，那湖麵倒不像是液體，更像是固體，劉亮的身體無論弄出多大的幅度和動靜，湖麵依舊如鏡子般安寧。

  他仿佛是在一塊巨大的果凍中行走一樣，顯得很怪異，但最後，他終於到達了另外一扇門前，打開了門……

  這是一扇安放在懸崖邊的大門，它的四周有著茂密的叢林。無數的水流聚集在一起，速度越來越快，就像滑輪一側被人飛速拖動的貨物一般。

  水霧彌漫在樹林和山間，巨大的水聲帶著嗆人的水味直往人身上撲來。

  李亮的身子穿過了房門，右腳才踏過門的另外一側，身子便像一張張開翅膀的大鳥一般，從瀑布上空墜落，扭曲的表情開始如不斷震顫的彈簧一般閃現在臉上。

  他的手腳在半空中揮舞著，張大的嘴巴裏吐了一個醜陋的叫喊聲，電腦屏幕上持續展現的畫麵在刹那間消失了……

  屏幕黑掉的那一刻，水箱中撲騰的聲音開始響起，很快的，李亮就從水箱中爬了出來。

  他揉了揉臉頰，深吐著氣息，看著李文慧，問道：“剛下班嗎？”

  “嗯，”她問道，“幹嘛不等我回來再實驗呢？”

  “沒事，看樣子，它都已經能夠起到安全作用了，你看，一點事都沒有，”李亮問道，“這幾天還好吧？”

  “挺好的啊！”

  “我點了外賣，要吃點嗎？”

  “不了，晚上吃東西睡不著！”

  “那你就早點去休息吧！”

  “嗯，你還要繼續工作嗎？”

  “我睡不著，想再檢查一下，後天沒事的話，就可以做實驗了。”

  她剛要走，但又轉過身子對哥哥說道：“好像我沒有去過那個地方？”

  “什麽？”

  “第一個戈壁灘我們都去過，但是那第二扇門的風景，我們都沒有見過那種風景對吧。”

  “嗯，沒有，那是我的想象而已，那片湖確實存在過。”

  “你是說你的想象影響了那個仿生腦袋裏的信息？”

  “嗯，我想的是，要是以後在實驗的時候有危險的話，也許用得著。”

  “聽起來很糟糕，我怎麽覺得那會是一件不好的事呢？”

  “我也這麽覺得，但是人都有兩麵性，你知道的，我們都不知道一個人的腦袋記憶中存在些什麽，有什麽樣的危險，萬一我們遇到了危險總不能束手無措吧？”

  “不是感到害怕的話就會醒過來嗎？”

  “恐懼和驚嚇要到達一定的數值才會醒過來，而且萬一你不願意醒來，還需要在對方的腦袋中繼續工作呢。”

  李文慧深吐了口氣，說道：“那我知道了，像這樣說來，也許我們有可能以為自己一輩子被困在別人的腦袋中，再也醒不過來了。”

  “是的，讓機器人或者他人幫助自己預存幾個未知的恐怖畫麵在房間中，在自己毫無防備的情形下，會讓自己自動清醒過來，在沒有外人的幫助下，這是再好不過的辦法。”

  “對了，”她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來了，“要是預設的恐怖畫麵都不奏效怎麽辦？”

  “你以為我找機器人過來是為什麽，就是為了防止這樣的事情發生，要是恐懼和驚嚇不奏效，可以通過機器人的幫助，讓實驗者短暫休克，這樣所有的一切都會短暫消失，等到機器人給我們做心肺複蘇時，我們就會清醒。”

  “就像電腦死機時，我們直接關閉電源重新開啟一樣？”

  “是的！”

  “有危險對嗎？”

  “我想是的，也許會失憶，也許整個人會變成白癡，腦袋裏什麽不會存在。”

  李文慧聽過哥哥的話，愣了一會，壓低了眉頭說道：“風險好大，這樣做太可怕了！”

  “我知道，我想要是人可以和計算機一樣采取記憶備份的話，一切就都不是問題了。”

  “可以嗎？”

  李亮猶豫了一會，然後強笑著說：“當然可以啦！”

  他還沒有能力將人腦袋中的記憶進行備份，何況那些有關情感類的因素還有更多抽象因素，他無法像對待具體的食物一樣進行處理，那將是個龐大的工程，憑他一個人根本完成不了那麽大的工程，他能夠以一己之力去影響腦袋中的記憶和情緒以及想象力等等事情已經是了不起的一件事了，而且這還是他自以為自己能夠處理這些事，根本沒經過實驗。

  他不是那些瘋狂的科學家，可以拿一些精神疾病患者做實驗，或者像一些秘密組織一樣拐賣一些人口，像偷賣那些可憐人的器官一樣，將那些人當做試驗品，他能做的就是拿小老鼠做實驗，再然後就是讓人機互動，條件相對成熟，拿自己做實驗而已。

  信息反饋很重要，但是做實驗用的老鼠和兔子隻能是他自以為的改變，根本無法同他交流，他想要舍身做實驗。

  “去睡吧！”他說道。

  “別整得太晚了！”

  “我知道！”

  李亮說著，便走到鐵籠中，從籠中拎出一隻乖巧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