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李亮開著車去市中心，他需要將向同事借用的機器人盡快搬到家裏來。

  早上，李文慧睡了一個懶覺，然後去醫院做全身檢查，每一次做完實驗，她都要被哥哥逼著去醫院做身體檢查。

  周末，一個人的話，太好的天氣太過浪費了。這是個適合戀愛的季節，但是她已經有很久沒有再談過戀愛，也早已經辭職，更不會碰上可能戀愛的對象。

  她試著回想著自己前段感情消失後的感覺，但怎麽也想不起來了。現在，如果她哥哥真的做到了可以在真實的人類電腦中將記憶刪除，也許她能夠輕鬆開始一段新的感情，而不是像許許多多的女人一樣，對男人抱有不信任感。

  從一家醫院走出來後，她驅車去另外一家醫院。

  這家醫院有些偏，距離市區有大半個小時的路程，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家養老院，通過正經的醫院大門和醫務室向後門而去，那裏有著一個麵積寬大的院子，院子裏有著兩棟不甚高的大樓，一棟職工樓，一棟就是病患者居住的病院。

  院子建立在一座突起的山丘上一樣，和前麵的醫院形成一高一低的態勢。院子裏種了一些針葉樹，水泥地表上是一些磨掉皮的藍黃交接的運動器材和長條靠椅。

  她在街邊的水果店裏買了一些水果，順著樓梯走進了病院，和經過的一些護士禮貌性地打著招呼，又攀折病院樓梯爬上了三樓。

  每一次來到這裏，她感覺自己身上的衣服就像被雨水打濕了一般，皮膚表麵生起黴菌，滿鼻子的潮氣要往身體內部鑽，落在身上的陰影像一座山。

  她需要在大門外深呼吸一陣子才可以進去，進去後又快速走過那破舊的樓梯，來到了又黃又舊的房門前，正要打開門時，門卻自己打開了。

  一個中年護士從房間裏走了出來，看見她時，笑著對她說道：“剛帶你媽出去走了一圈回來，這會她正要休息。”

  “麻煩你了！”

  “沒事，進去吧。”

  “嗯！”

  她推開了門，習慣地看著這個單人房間。房間裏吊著一隻風扇，裏麵擺著一張桌子、一隻凳子和一張床，另加一個老舊的彩色電視機，再無更多的家具和家電了。她看了看新近換的綠色窗戶，在那陳舊的鐵欄杆配合下，這新換的窗戶實在和這間房子不搭配。

  她走進了房間，看著躺在床上的母親，習慣性地叫道：“媽——”

  “呃——你今天來早了！”

  她以前都是下午才能到這裏來的，但是今天出門早。

  “身體還好嗎？”

  “挺好的，我不喜歡聽到你提起我的身體。”

  李文慧放下了水果，隨手將門帶上，她看著母親，因為她最近有些忙碌，所以很少有時間到這裏來，現在過來了，她還是覺得母親和自己印象中的模樣有很多的不同。

  “怎麽了，鬧別扭了嗎？”她笑著問。

  “沒有，不喜歡你老是拿我當一個不正常的人看待。”

  “那抱歉啦，”她笑著問，“要我給你削一個蘋果嗎？”

  “嗯，半個就好了，我吃不下那麽多！”

  她的母親半躺在蘆葦做的席子上，隻是眼睛有些浮腫，外表看起來都還普通，頭發上的白發也不多，皮膚有些發白，看樣子是經常待在房間裏的結果。

  “有沒有人說你長胖了一點？”她借了小刀，將蘋果劈了兩半，走進來對母親說道。

  “沒有——這裏也沒有鏡子，我看不到自己長胖了沒有。”

  她們說了一些細碎的家事，又發了一會呆，等到她母親有些困了的時候，李文慧守了一會，看到母親閉著眼睛發著細微的呼吸聲後，悄悄地走了，提了幾隻水果給照顧母親的護士，和對方說了些話，笑著離開了。

  她在醫院裏待了半天時間，打開時機查看時間時，發現手機上多了一條未接來電，號碼顯示未知。

  她撥通了電話號碼，發現是一個有關應聘的電話。

  禮拜天，要是一家公司的HR禮拜天還在工作或是說還在為招聘員工而忙碌的話，那這家公司一定也強不到哪裏去，要麽呢，這就是一家新的公司，急需要員工，而一般來說，新公司往往前期會很累。

  她猶豫了一會，為了打發時間，還是接受了對方的邀請。

  汽車在門衛的指引下行駛入地下車庫，她乘坐電梯來到了大廈三樓。

  這家公司經營著一個汽車新零售平台，它們提供新車租售等消費性服務。

  李文慧站在大玻璃門前，按了一下門邊的門鈴按鈕。

  過了一會，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你是？”

  “你好，我是來麵試的！”

  “你好，先坐一會，有帶求職簡曆嗎？”

  “臨時有事出門，半路上你給我打的電話，所以我沒帶簡曆，要是你不忙的話，我可以向你介紹我的情況。”

  “可以的，我給你拿張表吧，你填下基本信息。”

  對方將她引向大門左側的等候區坐了下來，取了一隻筆和一張信息表來。

  “你曾經做過平麵設計的工作嗎？”

  “做過，這些我很熟悉。”

  “但是我們不僅僅需要會各種設計軟件，還要懂得一些網站的基礎運營。”

  “這些我可以學。”

  因為她表現得很無所謂的樣子，回答得都很簡單，以致於對方很難去刁難她。她聽慣、見慣了HR們的這些反駁般的方式，無論工作如何輕鬆、簡單，這些人總會找出一些可笑的理由來為難人，仿佛是為了向麵試者證明一份簡單的工作有多麽偉大一樣。

  “你住這邊附近嗎？”麵試的女人轉了話題向她問著。

  “那倒沒有，在郊區，距離這裏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

  “要是你想在這裏工作的話，我想你需要在這附近租房了，這樣上班會更方便。”

  “謝謝！”

  她沒有機會向對方介紹自己的愛好和性格，看樣子對方也不怎麽在乎這些。

  “周末你也需要上班的嗎，”李文慧瞅了瞅空蕩蕩的辦公區，問道，“怎麽好像就你一個人呢？”

  “啊，不需要上班，但是我領導想要趕我走，就想通過周末加班的方式把我逼走，這樣我就不能得到孕假和孕假期間的工資了。”

  “你懷孕了，恭喜了！”

  “謝謝！”

  “看樣子這倒不是一個怎麽友好的公司呢，我對它的好感一下子降低了！”她笑著歎了口氣。

  “那倒不必這樣，這家公司其實還可以的，隻是有些人不怎麽樣而已，哪家公司都有這樣的人！”

  “那倒是的！”

  “如果你願意的話，明天就可以來上班了。”

  “好——謝謝！”

  她站起身子和對方道了別，看著這個三十出頭的女人的背影發了一會呆，心裏打了一個小結，然後按了門邊的按鍵，從打開的玻璃大門口走了出去。

  李文慧回到了車內，看著空蕩蕩的車庫，想了想，決定第二天早上就到這家公司報到。

  她開著車，向門衛道了謝，然後向郊區行駛而去。

  “回來了嗎？”

  李文慧看著敞開的車庫，一邊倒車一邊衝著車庫裏麵的實驗室叫著。

  “啊——回來有一刻了。”

  “看看是個什麽樣的機器人？”

  她匆匆跑到了實驗室內，發現實驗室雜七雜八的家具已經被哥哥清掃幹淨，一切都是幹幹淨淨、整整齊齊的，電腦桌上淩亂的線都線出色的電工一樣用白色的紮帶包紮好了，騰空的實驗室看上去變得比從前更寬闊了似的。

  “這就是那個機器人？”

  她看著坐在椅子上充滿金屬光澤的機器人，這機器人並沒有開機，低垂著頭像是一個喝醉酒、不省人事的醉漢一樣，雙臂垂在身體兩側，一動不動的。

  劉亮躬著身子擰開了它的腦袋外殼的螺絲，在它的弧狀腦科內部，暴露出一顆淺藍色的仿生腦袋。他就像一名腦科醫生，利用“手術刀”解開了機器人的頭皮和腦科，接下來就需要用雙手移除它的腦袋了。

  他將這顆仿生電腦放到桌上，又給它換上了自己準備的仿生腦袋。

  “這樣做，你的同事不會說嗎？”

  “啊，我隻是借用機器人的軀殼而已，它的內部神經係統和思考思維方式我希望運用我自己製造的這一個，這樣更安全，而且我也不想讓那個其他人知道我在幹嘛，這樣不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哦——我要跟你說件事呢。”

  “什麽，醫院檢查身體出了問題？”他停下了動作，問道。

  “沒有呢，結果還沒出來呢！”

  “那有什麽事？”

  “我又找了一個工作，明天就去上班了。”

  “好端端的，怎麽又想起找工作呢，在家裏待著多好哇？”

  “哥——你這話說得真過分，就像是在諷刺我一樣。”

  李亮忍不住笑了起來，他連連說著抱歉的話：“我是想說，你可以不必著急去上班的。”

  “靠你？”

  “那又有什麽不可以的？”

  “得了吧，你又不給我發工資，等你以後結婚什麽的，這裏還能容得下我？”

  “這說的是什麽話呢，你說得比我還過分，好像我在趕你走一樣的？”

  “哈——這會不趕，以後也會趕的。”

  “誰趕你啦，你想呆到什麽時候都可以，嫁不出去也沒人趕你走。”

  “誰嫁不出去啊？”

  “那你倒是再找個男朋友啊，也沒見你再談戀愛的，長得不漂亮我就不說，長得漂亮不戀愛就是浪費青春。”

  “好了，我知道了，我這不已經不再老是待在家裏胡思亂想的嗎，我也不想回憶上一段感情了，”她嘟噥著嘴說，“我現在上班，很快再戀愛好了吧——它好了嗎？”

  “試試看！”

  李亮啟動了機器人的電源，這機器人的雙眼開始發出淺紅色的光來，雙腳猶如提線木偶一般，被人操縱似的，開始動彈。

  “它的眼睛有些嚇人，就像在生氣一樣，能不能換個顏色。”

  “淺蘭色怎麽樣？”機器人自動問道。

  “可以，偏冷色調最好！”

  “向它打聲招呼！”李亮向妹妹說道。

  “你好！”她衝它笑著招了招手。

  “你好，李文慧女士，你今天看起來很漂亮！”

  “它知道我的名字，認識我？”李文慧轉過頭向哥哥問著。

  “當然，你和我的信息資料都被它儲存著呢！”李亮笑著說。

  “謝謝，”她又覺得這也沒什麽可感到奇怪的，在哥哥的實驗室早就見慣了奇怪的發明，她看著全金屬般的機器人，很快轉過臉來，同樣笑著評價道，“而你看起來很骨感！”

  “需要我為你們做些什麽呢？”

  “要是你能將今晚的晚飯做了，那就非常感謝了！”

  “沒問題，請帶我去廚房！”

  “不不不，”李亮趕緊阻止了妹妹的舉動，“我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它，別做這些無聊的小事，我現在需要它盡可能按照我的思維走。”

  “可我有些累了，不想做晚飯了。”

  “那就點外賣。”

  “又點外賣，膩了！”

  “那你就做晚飯，二選一。”

  “好吧，我做飯，”她對著機器人說道，“再見。”

  “再見！”

  她繞過院子打開了房子的大門，取了電飯煲中的內膽盆，用塑料杯量取了一杯半的大米，開始放水，淘米，手掌輕柔著米粒，習慣性地用手將米粒捏成一個個米團又揉碎掉……

  她打開了電飯鍋的電源，從冰箱裏取出了青菜和肉，才想要洗菜，一雙金屬手掌伸到了她的麵前，從她手裏接過來準備洗的青菜。

  “我哥不是需要你幫助嗎，你怎麽到我這裏來了呢？”她看著機器人，笑著問道。

  “他不需要我的幫助了，叫我來幫你做菜，今晚你想吃什麽呢？”

  “青椒炒肉、剁椒魚頭和醋溜大白菜。”

  “有什麽特別的口味嗎？”

  “沒有，正常來做就好了，”李文慧笑著說，“需要我幫你係圍裙嗎？”

  “謝謝，那樣最好了！”

  她從腰間解下圍裙，又將圍裙給機器人係上。

  “好了，那你坐在客廳去看電視吧，這些都交給我好了。”

  “相比看電視，我更想看一個機器人怎麽炒菜。”

  “這並不難，我隻是按照電腦程序走而已，”它一邊洗菜，一邊說道，“所有的菜在我的手裏都會稱重，很快就會通過計算得出需要放的油料、鹽醋、胡椒，對了，味精不健康，我不打算放的。”

  “隨你，你是廚師你說了算。”

  機器人快速地切肉、切菜，所有的動作和習慣和她並無二致，甚至比她還要快，而且它還和人一樣，為了節約時間，在那些需要蒸煮的菜時，利用空檔時間來做些別的事。

  四十分鍾後，飯菜都熟了。

  機器人又像她經常做的那樣，將所有的菜和電飯煲端到餐桌上，卸了圍裙。

  “現在你需要叫我哥哥過來吃飯了！”

  “不用了，我已經計算了時間，通過網絡給他發送了信息。”

  “沒用的，他一定會不耐煩地晚點來，他就是這樣——”

  “就是怎麽樣？”李亮和往常不一樣，這一次卻計算著時間準點過來吃晚飯了，走到櫥櫃邊，手掌撫摸在自己的胸口處，看著白酒瓶遲疑了一會，還是拿起了酒瓶。

  “就是這麽忘我工作！”她望著哥哥的笑臉，忍不住哈哈大笑著。

  三個人坐到了餐桌前，機器人隻是陪他們坐下。

  白酒通過瓶口玻璃珠的罅隙流入透明的小酒杯裏。

  “恭喜你找到了新的工作，開始新的生活，幹杯！”

  “幹杯！”

  她咬緊了眼線，嘴裏一陣辣，趕忙吃了一口菜。

  “我今天去醫院看媽，她比以前好多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是我們都有自己的事，無法照顧好她，”李亮說道，“我也不想你每天都窩在家裏照顧她。”

  “怎麽，你害怕我變得和老媽一個樣？”她笑著問。

  “嗯，現在醫院有人照顧她沒事的，你也不要想那麽多，有空的話我們都可以去看她。”

  李文慧沒有繼續說這個話題了，這個話題帶著一股抑鬱的味道，容易讓人提不起勁來。

  “哥，你有沒有看不起我，”她認真地問道，“你這麽優秀，但是我卻隻能夠去做那些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事？”

  “怎麽突然說這種話？”

  “你就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啦。”

  “我要是不支持你做自己喜歡的事的話，我就會直接告訴你，隻要你開心，你可以做任何事，”李亮又咬了一口酒，“要是不開心的話，就是能夠拯救地球又有什麽味道呢？”

  “關係靠得太近，難免比較。”

  “怎麽突然這麽想了呢，有人說你了？”

  “那倒沒有，”她回答著，“就是突然又找到了工作，就會這樣想——一個人一無所有的時候，是不會和那些高不可及的人對比的，但是有了一點小小的希望後，就會立刻為自己找到一個讓自己難受的目標，進行生活上的比較。”

  “我是你哥，這有什麽好對比的呢？”

  “因為你是我哥，所以比較的時候，我不那麽討厭你，”她笑著轉口問著，“我們什麽時候再做實驗？”

  “下個周末好了，我需要看看機器人能否完全按照我的要求工作，不能出現一點紕漏。”

  “哦——我忽然有種強烈的偷窺欲望，想看看你腦袋裏到底裝了些什麽。”

  “聽起來就像是恐嚇我一樣。”

  她笑著吃過晚飯，主動收拾起碗筷，而李亮則帶著機器人回到實驗室內繼續工作。

  李文慧將碗筷放進了廚櫃裏，在毛巾上擦幹淨了濕潤的雙手，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

  安靜，客廳安靜了下來，房間裏的空氣開始轉冷，孤單的味道就像感冒發燒的熱感從腳底爬到她的腦門。

  就這個屋子，不久前本來還住有四個人，後來她的母親因為頻繁發作的心境障礙問題被送進了醫院，再後來，她的父親也倒在了與肝硬化抗衡的道路上。

  她最害怕的就是安靜，安靜下來的時候，笑容會逐漸從臉上消失，那靜端端的模樣顯得冷酷，像一塊僵硬的木頭，有時候還伴著自言自語和胡思亂想。

  她擔心自己會像自己母親一樣，有一天會被送進醫院，精神長久沉浸在醫院白色單調的空洞中，全身上下就像被白色的床單包裹著，用繩索纏繞住身體了。

  “自己嚇唬自己！”

  李文慧回過神來，打起了寒顫，她自言自語地警告了自己一番，開始理解自己哥哥為什麽會希望自己去工作了，哪怕是普普通通的工作了。

  她不適合安靜，漂亮、美麗的女人靜下來不好。

  過了一會，她開始收拾衣服走進浴室裏麵去洗澡，很快就吹幹了濕漉漉的頭發，半個身子溜進了薄毯子裏，打開了空調，打開床頭櫃上的抽屜，從裏麵取了日記本，習慣性地寫上日期，記錄下心情和自己做的事，然後收了日記本，取了櫃子上的書《冬天的故事》，一邊看一邊打起嗬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