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
作者:肅冬      更新:2020-06-24 07:30      字數:2576
  一將功成萬骨枯。昔日繁華,紅塵喧囂,今日已成枯榮一度。巍巍長安,早已四門大開,安祿山大軍浩浩蕩蕩開入其中,全然摧毀了一個舊的時代。若非確鑿無疑,我簡直不敢相信在眼前的就是當年那座夾道秋槐、車流不息的都城長安。

  “這都是你幹的好事兒,”我看著身旁的林阡,如是說道。

  林阡神色黯淡,沒有反駁。

  “我們去找若塵。”林阡深深地望了一眼破落的長安,隨後率先一步,踏入了城門。在一片死寂之中,我聽得到他波動的心跳,正因如此,我們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穿過肅穆森然的朱雀大街,越過複雜穿插的小巷,林阡隨著直覺的指引,行走在荒涼的長安城中。此時此刻,平時淹沒於人群喧嚷中的腳步聲變得格外清晰,縱然城中仍有未撤走的居民,也在臉上僅僅留下無聲的絕望。作為江湖醫生,救死扶傷多年,我從未感覺到如此痛徹心扉的壓抑。身體的傷害,我可以用醫術來救治,然而悲哀莫過於心死。這些人心中的希望被摧毀在了安祿山大軍的鐵蹄之下,我盡管心生憐憫,但卻無能為力。

  其實,雖然我指責於林阡,但我自己畢竟是他的幫凶。我因為自己對死亡的畏懼而相助於他,所以,身為醫者,我絕不是那些能夠兼濟天下、舍生取義的聖人。

  然而就算是林阡,就算是他明裏暗裏策劃摧毀了這一切,我也恨不起他來。他也隻是一個可憐人,一個迷惘在冤冤相報的不解之環中的可憐人。

  其實仔細思量,大唐朝廷中的矛盾已經在無形中孕育,而林阡的所作所為,不過是讓這些大人物看清楚這些隱藏的矛盾,從而先下手為強,加速了衰敗的進程。

  如果真要問罪魁禍首,那便是這個籠罩著繁華麵紗,實則頹圮衰敗的時代。沒有人可以阻止。

  林阡的腳步不急不緩,在長安城的大街小巷繞圈圈。不知怎的,我總感覺他是在刻意避開某個地方,或者說,在刻意逃避著某種事實。

  該來的總會來的。

  紅牆之下,赤血仍殷。昔人已故,體留餘溫。我看到張若塵獨自躺在牆角之下,手持利劍,身上傷痕累累,早已徹底地失去了生命的氣息,但縱然身體於被穿透的痛苦中結束生機,他的臉上依舊是燦爛的笑意。我知道這就是寡不敵眾,這就是問心無愧。他終究還是做出了艱難的選擇,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了大唐。

  看到這一場景,林阡卻超乎我預料地平靜,他隻是緩緩蹲下身子,握住張若塵沒有拿劍的冰冷的那隻手,目光深入古井,將悲傷冰封在瞳眸深處。俗話說大悲無淚,而我從他外表的靜默下窺見即將燃遍天地的憤怒與瘋狂。這一刻,我感到了恐懼,我擔心張若塵的死讓他心如死灰,從此渴望毀滅一切。

  “我應該阻止他的,”林阡以冰冷的語氣說道,“我完全可以把他打暈後帶到蜀地……”

  “不,”我不知道我的勇氣從何而來,“如今他死了,但心願達成,不也是以另一種方式活著?”

  “活著?”林阡的臉上露出了猙獰的笑容,似乎我的話語點燃了他爆發的情緒,“你說他還活著?從此不能開口,不能行走,不能擁抱,失去了生命,失去了一切,命喪黃泉,盡失前生。如果這也可以算活著,那我甘願付出一切代價。”

  “生命不止有一種形式,”我輕聲歎息道,“死而無憾又何嚐不是另一種永生?”

  “對我來說,生命隻有一種形式,”林阡的聲音又提高了不少,“我要他在我身邊,講他那些吞吞吐吐的話語;我想跟他說還沒說完的那些童年見聞,看著他臉紅心跳;我還想看到毫發無傷的他,在最黑暗的時候用那純淨得不能再純淨的眼睛看著我,讓我感覺我尚在人間……”

  “其實,他的死,有一部分不也是你造成的?”話剛出口,我便知道我說錯了。馬嵬坡下,他才從刻骨銘心的仇恨中蘇醒,選擇了寬恕,選擇了原諒,然而我這句話,或許會再度釋放他心中的惡鬼,讓他在極度的愧疚中演化出痛不欲生的瘋狂。

  林阡的眼神裏有烈火焚燒:“沒錯兒,我就是罪魁禍首!我害了他!我害了他!我害了他!”這一時刻,他已不複方才的平靜,瘋狂指使著他執起握在張若塵手中的利劍,朝著自己的胸口猛然刺去,口裏還低聲叨念著,“若塵,殺了我吧,從此我們永不分離……”

  在利劍即將沒入他的胸口那一刻,我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腕,製止了他瘋狂的舉動。他看了我一眼,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放下了那柄劍,憤怒已經燃燒殆盡,化作死灰。

  “為什麽?”他問。

  “他不想見到這樣的你,你也不想愧對於他。”

  林阡長歎一聲,不再多言,隻是俯身將張若塵的屍體抱在懷中,親親吻上他冰涼的沾染了鮮血的唇。他沒有嗚咽,沒有啜泣,留在他臉上的,隻是兩行清淚,血淚交融,合而為一。這一次,我沒有回避。

  “宋郎中,”時隔許久,林阡終於抬起頭,對我說道,“聽說江湖上的人都稱你'神醫濟世,起死回生'?”

  聽到這話,我就知道他要叫我做什麽了。這時候,我真想把給我取那個綽號的混蛋挫骨揚灰,碎屍萬段。

  “這隻是他人傳言,並非事實。”我硬著頭皮回答道。

  “即使是傳言,也證明你非同常人,”聽到這話,我發現理智的林阡比憤怒的林阡可怕一萬倍,“如果你救活若塵,我就把解藥給你,不然的話,我去殺了叛軍後我們一起給他陪葬。”

  “這個……恐怕……不太好吧!”想到即將要死,而且要和這兩個人葬在一處,我就深深感到可怕。

  “你難道真想死?”林阡咄咄逼人地看著我。

  “我是不得不死,”我回答,“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擁有能夠起死回生的醫術。我做不到,隻求你在為他陪葬時替我修座墓穴。”

  “這我可以做到。”林阡點了點頭。

  “不過,你是否可以再想想,這樣有什麽意義,”我鼓起勇氣接著道,“同生共死,或是同死共生,難道他救樂於看到現在的你?你因為他而懂得了寬恕,他又怎願意看到你再度因為他陷入仇恨之中?”

  林阡不再開口,眼淚在臉上逐漸幹涸。他繃緊的身體漸漸變得癱軟,漸漸變得鬆弛,憤怒被悲傷所侵襲,仇恨被絕望所淹沒,一切化作無形的顫抖,如春風化雨,梨花飄碎。這一次,長安也成了馬嵬。

  我發現我開始同情他了。自此孤獨一人,在落寞與愧疚中度過餘生,沒有光明,沒有慰藉,隻有消逝的魂,纏綿於腦海,永不渙散。

  “拿著!你的解藥!”他把一個藥包遞給我,正眼都沒看我一眼,“若塵不會想看到你死在我手裏的。趕緊走吧!別讓我再看到你!”

  我點點頭,轉身就走。但不知怎麽,盡管就此性命無憂,但我感到我手中的不僅僅是一份解藥,更是不知從何而來的愛恨膠著。

  一切都結束了。

  黑暗之後再無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