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全文 (1)
作者:晨光如故      更新:2020-06-23 18:21      字數:10460
  (一)

  川市某烈士公墓

  梁鋒迎風站在一處小山坡上,背靠著一輛灰頭土臉的桑塔納,默默凝視坡下一排排的黑色墓碑。

  三年以來,這兒已然成了他工作外最常來的地方,隻要有空,他就會來陪一陪長眠在此的戰友。

  點起一支煙,他看著遠方起伏的青山,微微出神。

  腳步聲在不遠處響起,他叼著煙轉過頭,煙霧繚繞中看向來人。

  三年不見,那人胖了一些,頭發也長了,走路仍習慣性地抄著口袋,隻是如今步履沉穩平和,如同他眼中沉落的滄桑與平靜,再也找不到曾常常顯露的脆弱彷徨。

  那人看到了他,眼中染了些溫暖的笑意,而那抹與脆弱彷徨相伴偶爾出現的,屬於少年人的倔強卻尋不到了蹤跡。

  梁鋒沒想到,暌違三年,再相見時,他竟這樣細致地觀察這個人。

  來人走到跟前,瞥了眼他身後的車,一臉嫌棄:“車該洗了。”

  梁鋒咧嘴笑了,這人真是沒變,兩人明明已三年未見,他這一開口,語氣稀鬆平常的就像從未有過這一千多個日夜的分別。

  他回頭看了一眼車,有點赧然,但還是給自己找個台階:“最近太忙了,沒空洗。”

  那人挑挑眉:“高升了吧?”說著,也掏出一支煙含在嘴裏,身子湊過來,“借個火。”

  梁鋒看著這痞裏痞氣的男人,隻覺一股說不出的暢快湧上心頭,屬於“過去”的氣息就這樣撲麵而來。看,隻要有這人在,他與念念不忘的過去就從來割斷不了分毫。

  拿出火機點著,那人更探了頭,極自然地用手擋了擋風。

  梁鋒恍然想起第一次給他點煙的情景,那時,他還沒有練就這樣熟練的動作。

  (二)

  梁鋒與這人相識在三年前的初秋深夜,那時他已經幹了三四年的刑警,不舊不新,仍舊進進出出地跟著師兄學東西。那晚他與師兄身著便衣正在夜場附近溜達,路過一個堆放垃圾的巷角時,發現有什麽東西在黑暗中蠕動,還發出虛弱的哼唧聲。

  初時,他們以為是野貓野狗,但仔細聽了,辨出是人聲。兩人對視一眼,師兄打開隨身帶著的電筒照著,梁鋒一下子就鑽進了垃圾堆裏。

  不到一分鍾,他就在黑暗中拖出個瘦削的男孩子來,二十出頭的樣子,這樣的季節隻穿了個髒乎乎的單衫,此時也全被身上的冷汗浸濕了,他閉著眼睛,渾身輕搐,臉色潮紅,嘴唇卻煞白,意識昏迷地哼唧。

  梁鋒把男孩身上的穢物掃掉,趴在嘴邊聽他嘟囔出的話,反反複複聽了好幾遍,才聽明白這人一直在虛弱地喊“救命”。

  他一把扛起人,對師兄說:“先送醫院吧。”

  師兄卻一時沒說話,反倒是拿著手電筒去照,神情漸漸嚴峻:“這人像是吸毒了。”

  梁鋒一愣,川市沒有專門的緝毒警,毒品案件都交由刑偵這塊一並負責,他這幾年接觸的毒品案不多,對直接從症狀判斷個體是否染毒沒什麽經驗,但師兄比他經驗豐富,他既這樣說,多半是有根據。

  他拿過手電,往這人胳膊上照,果然看到了針眼。

  既然懷疑此人吸毒,便不能大意。把人送到了定點的禁毒醫院,經過檢查,果然印證了師兄的話:這人的症狀,正是首次吸毒後引起的身體機能排斥反應。

  醫生還在這人的指縫裏,找到一些粉末狀物質,初步判斷是毒品,但屬於哪種類型還要化驗。

  原本警察湊巧抓到個癮君子沒有什麽,帶到局子裏按流程辦就可以,但剛剛大夫化驗前慎重地說,雖然毒品類型還需化驗,但從這人的機體排斥反應看,“勁兒”太大,不像是普通毒品。

  “現在的小孩子真是不要命的,第一次就用針管,極易致死,且一次成癮。看這小夥子身體排斥反應這麽大,如果真是新型毒品,成癮的依賴度會比其他毒品高得多。”

  大夫的話讓兩人瞬間警惕起來,師兄沉吟道:“川市一直不是毒品猖獗的區域,如果是新型毒品,一定要在大麵積走貨前端掉,決不能讓不法分子在這裏撕開一點口子。”他看著病床上昏迷不醒的人,“這小子明擺是個雛,帶到局裏也問不出什麽,不如我們放長線釣大魚,無論這人是團夥成員或隻是個癮君子,肯定都接觸過毒販。”

  師兄的想法與梁鋒不謀而合,當晚兩人就向上級做了匯報,很快得到批複:由梁鋒將人帶回家,隱藏身份,套取情報。

  梁鋒扛著這人回到出租屋的時候,已經淩晨兩點多。他實在膩歪這人身上的臭味,沒讓他沾床,隻把他扔到沙發上了事,隨後將屋裏的“警察”痕跡抹了個幹淨。

  做完這些,他也困的不行,剛想眯會兒,沙發上的人又開始顫巍巍地哼唧。過去一看,見這人又出了滿臉汗,臉通紅,探了探他的頭,滾燙滾燙。

  梁鋒趕緊去拿了冰袋給他降溫,又喂他吃了從醫院拿回的藥。那人抓著胸口,神情極為痛苦,進氣短出氣長,活像犯了心髒病,把手放到他胸口,隻覺心髒咚咚咚地仿佛要跳出來。

  梁鋒剛想幫他揉揉,卻覺得肩膀一熱,接著一股臭腥味撲麵而來,那人俯下身子吐了個暢快淋漓,沙發上、地板上,以及梁鋒的半個身子全都遭了秧。

  梁鋒惡心的不行,沒好氣地將人拖到廁所,在這人被自己的嘔吐物噎死之前,給他清理幹淨。

  梁鋒一邊用花灑給這人清洗,一邊不可思議地感慨,當警察的老媽子似地照顧個吸毒的,這事說出去也夠當傳奇故事聽的。

  也許是熱水淋浴讓他舒服了不少,等到梁鋒七手八腳地將人架上床時,他的臉色已經緩和了很多。

  梁鋒彎腰去脫這個人的衣服,從褲子口袋裏掏出個掉了漆的黑皮夾子。

  打開皮夾,裏麵總共現金一塊二,還有一張身份證。

  身份證上的照片比本人稚嫩很多,隻是表情很有些少年老成,嘴角垂著,眼神倔強。

  照片左上角是這個人的名字:靳澤。

  (三)

  靳澤醒來時,隻覺自己仿佛去了另一個世界剛回來,又覺得先是被人推進地獄走了一遭,難受的快要死掉,後來又被拉了回來,冷的疼的要僵死的身子便熱起來,像是泡在溫泉裏,四肢百骸的暖。

  他坐起身,卻發現自己身上除了個褲衩再沒別的衣物,心中一慌,抬頭去看所在的房間,也是陌生一片。

  他想起昨天的遭遇,趕緊去看手臂,見上麵真多了個針眼,頓時又怕又怒:他真被那幫人打暈後試了毒!

  明白自己遭遇了什麽後,他第一個反應就是用手機查一下這種情況會不會染上毒癮,但尋了一個遍都沒找到手機,心想一定也被那幫孫子給拿走了。

  下了床,雖不知這是哪裏,但他仍沒顧忌地拉開了衣櫥,見裏麵有一些男士衣服,他便胡亂拿出一條長褲和襯衣穿上。

  梁鋒推門進來時,就看見靳澤穿著自己的衣服,也不知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穿的襯衣還是他最貴的一件。

  靳澤看見他,明顯防備起來,靠著衣櫥,警惕地問:“你誰?這哪兒?”

  梁鋒也靠著門,看著他說:“你救命恩人,我昨天從垃圾堆裏把你扒拉回來的。”

  靳澤聽了,心下一鬆,但立即想到什麽,神色緊張地問:“你沒送我去醫院吧?”

  梁鋒看著他,淡淡地說:“本來是去了。”見他神色愈加緊張,才說:“去了發現帶的錢不夠交押金的,就把你帶回家了。”

  靳澤籲出一口氣,向梁鋒擺了擺手,“謝了哥們。”

  說罷,就要往外走,錯身時卻被一把抓住了手臂。

  靳澤一怔,立即往後扯,沒扯動,他看著梁鋒的神色,反應過來道:“噢,衣服是吧,借我穿兩天,回頭還你。”

  梁鋒還是沒鬆手,上下打量他:“衣服好說,不過你昨天怎麽了,看著都快病死了,怎麽一轉眼就沒事了?”

  靳澤嘴角一僵,眼中防備漸起,“你管這麽多幹麽,跟你有關係?”

  梁鋒冷笑:“你這是對待救命恩人的態度?”

  “救你媽的命!”靳澤因被人拿來試毒正心煩意亂,又一直掙脫不開麵前人的鉗製,於是破口大罵道:“沒求你救我,想要錢是吧,告訴你我沒錢。”

  說罷,他突然向梁鋒伸出腿,走勢很帶了些功夫底子,梁鋒自然看得明白,但他未動聲色,順勢鬆了他的手。

  靳澤見鉗製已解,立即見好就收,一溜煙躥了出去。

  梁鋒拿出手機:“師兄,人跑了,可以盯上了。”

  師兄在電話那頭說:“已經跟上了,你今早拍給我的身份證在查,這應該就是他的真實身份。”

  (四)

  梁鋒第二次見到靳澤,是兩天後。他提前就接到了師兄的電話,說這小子晃晃悠悠地進了他的小區。

  於是,他剛到家門口就見這人小雞子似得蜷縮在大門旁的角落,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滿臉是汗,臉色奇差。

  梁鋒見他這個樣子,模樣與兩天前差不多,拉起他說:“你怎麽了?”

  “我……我身份證呢!”靳澤靠著牆,站都要站不住了,倔強地嚷嚷。

  “你沒事吧?”梁鋒眼明手快地扶住他,隻覺扶住的身體一個勁地在打顫,他打開房門,把他扶到了沙發上。

  他去裏屋拿了身份證,又去倒了杯熱水,出來後就見靳澤抓著個茶幾上他都忘了放了幾天的爛香蕉狼吞虎咽地吃著。

  梁鋒拿著水杯的手一緊,想想這人的年紀也才二十出頭,不過還是個半大孩子。

  他把水遞過去,靳澤接了,卻並不喝,隻捧著暖手。

  他歎口氣,又拿出個毯子給靳澤裹在身上,這人身上還是穿著自己的那套衣服。如今,他那件衣櫥中最貴的襯衣已經髒的像塊抹布了。

  “吃飯了嗎?”梁鋒問。

  靳澤一直往水杯冒出的熱氣上湊的臉頓了頓,沒說話。

  梁鋒又歎口氣,掏出手機定了兩份外賣,然後進廚房下了一碗麵。

  他下好了麵,外賣也到了,靳澤看見飯,雙眼瞪直,埋頭就是一通風卷殘雲。

  梁鋒看他這吃相,想起盯梢的同事跟他說的:這幾天靳澤一直在街上遊蕩,小偷小摸的,並沒去見任何人。

  他又看了看放在茶幾上的身份證,明明是個底子清白的孩子,家裏還有母親日夜等著他,卻不去上學,平日裏跟著一群下三濫混日子。

  “你這有多長時間沒吃飯了?”梁鋒看著靳澤的吃相,不由問道。

  他可是訂的兩人份,還指著這小子給他剩點呢!

  靳澤隻顧著吃沒理他,吃完一推碗,便倒在沙發上蜷縮進被子裏閉上了眼。

  梁鋒看他這德行,也得虧他是個人民警察,見多了這樣沒皮沒臉的小混混,若是一般人,早一頓踹出去了。

  他搖搖人:“喂,誰讓你睡這了?你哪來的啊?”

  靳澤任他搖,紋絲不動,閉著眼低聲道:“上次我難受的時候,你給我吃的什麽藥?”

  梁鋒聽他這樣說,想起大夫的話,心想這小子多半一次成癮了,可他犯了癮不去找毒販子,跑他這來幹嘛。

  他有心往這方麵引:“上次我沒給你亂吃藥,全是你自己扛的。”

  靳澤剛想說話,突然捂住嘴巴,梁鋒反應極快,一下子把他拉進了廁所:“我去,你不會又要吐吧?”

  話音剛落,就見靳澤趴在馬桶上嘔吐起來,吐完癱坐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梁鋒看他這副樣子,故意道:“你到底得了什麽病?”

  靳澤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喘著氣說:“我這不是病,是被一幫王八蛋打暈注射了毒品,一直沒過那個勁兒。”

  梁鋒一怔,沒想到這人竟是被迫染毒,於是又問:“誰這麽王八蛋,怎麽不報警?”

  “報警?”靳澤抓著胸口,扶著牆慢慢站起來,“他們知道我報了警,我還有活路?”

  梁鋒又問:“你怎麽得罪他們了?”

  他這話聽在靳澤耳朵裏卻是另一個意味,他慢慢往外走,邊走邊說:“你放心,連累不了你。”

  回到沙發,他蜷縮進被子裏,很快睡著了。

  幾個小時後靳澤卻又開始犯難受,症狀雖然比前兩天輕了一些,略微有些自主意識,但還是又把梁鋒折騰了一晚,第二天早上靳澤醒過來時,就看到他坐在地板上,斜倚在著沙發梆呼呼睡著。

  靳澤看著這人新長的一圈胡渣,想起昨夜他一遍遍在自己耳邊問:“你哪難受?”

  他抹了一把臉,推了推睡著的人。

  梁鋒一推就醒了,靳澤說:“我餓了。”

  頂著倆黑眼圈的梁鋒腦門青筋直蹦,伸手狠推他的腦袋,沒好氣地說:“自己做飯去!”

  靳澤彭地一聲倒在沙發上裝死。

  最後還是梁鋒給做的早飯,其實他也就隻會下個麵條,頂多再碎打倆雞蛋。

  靳澤看起來倒很滿意他的手藝,呼嚕嚕吃著,騰出口問了一句:“你叫什麽?”

  “徐飛。”梁鋒說出早擬好的假名字,看著他說:“你這麽硬抗,身體受得了啊,我看不如去戒毒所。”

  “不能去戒毒所,會留底兒。”

  梁鋒沒想到他這麽一個小混混竟還害怕留案底,心中微微一動。

  靳澤吃飯完後再次不告而別,臨走時,還順走了梁鋒的一件外套和錢包裏的三百塊錢。

  梁鋒看著空空如也的錢包,心想,這案子破了必須得找局裏給他報銷。

  有了前兩次的接觸,靳澤第三次找上門來的時候,梁鋒也沒什麽好驚訝的了。

  依舊是折騰了一個晚上,這次靳澤的意識比上兩次都清楚,但難受起來更難忍,甚至出現了自殘傾向,可無論他多難受,都拒絕去戒毒所,一徑咬著牙死撐。

  梁鋒清楚,被迫染毒的人,是沒有心癮的,雖然該有的戒斷反應也會有,也遭罪,但容易戒。

  他沉思了會兒,給師兄打了個電話:“師兄,靳澤是被迫染毒,既然是非自願情況下涉毒……我有個想法,把他轉為警方線人看可不可行?”

  師兄沉了片刻道:“他與那夥毒販實質接觸過,轉為線人倒是可以,但還需要進一步接觸看看,如果合適,他也同意的話,再報給局裏辦特情備案手續吧。”

  (五)

  “副隊?年輕有為啊。”靳澤歎道:“看來這幾年你沒少破大案,臉上的傷是不是也是這麽弄的?”

  梁鋒下意識地摸了摸臉上的舊疤,隨意道:“子彈擦的灼燒傷。”

  靳澤便慢慢斂了笑意,他是見過警察死在自己麵前的,幽幽道:“悠著點,我可不想再參加你的葬禮。”

  他說完這話,兩人都沉默了,記憶同時回到了三年前。

  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梁鋒漸漸獲得了靳澤這小刺頭的信任,後來靳澤毒癮又發作了兩次才算徹底戒了,但不知是不是後遺症,自那以後他染上了極重的煙癮。

  與此同時,他也知曉了這人被迫染毒的原因:他瞎混時偶然認識了個叫“海哥”的毒販子,他這人雖然混,但心裏是有界限的,知道毒這東西絕不能碰,就借口要走;卻引起了“海哥”的注意,成了他剛進的一批“新貨”試毒的倒黴蛋。

  這次染毒沒少讓靳澤遭罪,他一直憋著對“海哥”那幫人的恨意,當梁鋒表明警察身份並希望他能夠作為線人協助警方抓捕“海哥”時,他想也不想地就答應了。

  靳澤那時年少,無知無畏,以為不過是協助警察抓幾個壞人而已,不僅有錢拿,還是個難得的人生體驗。“海哥”這人又狂又講排場,他用了半年按照警方的部署成功讓“海哥”入了套,圍捕那一天來臨的時候,他甚至覺得刺激好玩。

  殊不知真正的抓捕現場卻驚心慘烈的遠超過他的想象。

  毒販子都是亡命徒,“海哥”不傻,他一露麵就遭到了警方圍捕,馬上知道自己中了埋伏,氣急敗壞地居然從懷裏掏出了一把槍,朝靳澤射擊。

  靳澤甚至都沒來得及感覺到害怕,槍聲就響了。

  瞬間,溫熱的鮮血兜頭蓋臉地灑下來,他隻覺渾身上下都是血腥味,完全被嚇懵了,甚至都沒覺得疼。

  直到他看到梁鋒悲傷到扭曲的臉由遠至近,他才恍恍然意識到,他沒覺得疼,隻因為自己這滿身滿臉的鮮血是別人的。

  那一天,他真正認識到了生命的脆弱與偉大。

  這次圍捕的結果,“海哥”團夥被一網打盡,“海哥”本人因持槍殺警被現場擊斃,一應團夥被全部抓獲。

  警方雖然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但仍然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梁鋒的師兄為保護線人被槍擊當場犧牲,年僅三十三歲,留下了無依無靠的孤兒寡母。

  (六)

  這段共同的往事讓兩人沉默良久,靳澤在煙霧中看向梁鋒,這人穿了一身便裝,眉眼間沾染了些許歲月的風霜,認識他這麽久,竟從沒見過他穿著警服的樣子,也不知以後有沒有機會看到。

  等地上落了好幾根煙蒂,梁鋒才故作輕鬆地問:“聽說你現在開了個飯館?”

  “嗯,前兩年我們村拆遷,補了挺多錢。”

  三年前那件事,成了所有參與那次行動的人心口最深的傷,事後梁鋒為了保護他,與他斷了聯係,靳澤也開始了新的生活。

  可他知道,身體裏有一部分的自己,卻永遠活在三年前。

  梁鋒又點了一支煙,突然道:“警局那邊對嫂子和孩子挺照顧的,你不用每個月都匯錢。”

  靳澤驚訝地看著他。

  “你以為用個陌生賬戶匯款就查不到你了?”梁鋒轉頭看他,“靳澤,你不用覺得內疚,師兄保護的不是你,是人民群眾。”

  靳澤神色不動,微微垂眸,淡淡道:“這事你別管我。”

  久違了三年的倔強再次出現在了他清澈的雙眸中,梁鋒心一軟,竟一時不舍再說他,隻輕輕吐出個灰白色的煙圈。

  靳澤把他的欲言又止都看在眼裏,啟唇道:“你找我,不會隻是為了說這個吧?”

  斷了三年,梁鋒會重新找他,多半仍與“海哥”那件事有關。

  (七)

  靳澤的這家飯店,正開在川市最魚龍混雜的地界上,開業的這三年,附近的混混們大多都被他接濟過,他本身也曾經在“圈子”裏混過,地痞混混們大多把他看做同道中人,小到嘍囉們吃個便飯,大到有點分量的哥字輩做江湖談判,基本都是到他這裏來。

  因此,若他有心去打聽點什麽,倒很少會有人對他防備,尤其最近飯館又開拓了一項新業務——為線下的毒品交易提供場所。這樣一來,不大的飯館更“熱鬧”了三分,頓時成了各種消息的流通地。

  “哥,找個包間。”靳澤坐在收銀台正算賬,幾個小年輕走進飯店,見是熟麵孔,他馬上心領神會地吩咐服務員帶他們去店裏最隱蔽的包間。

  “我說靳老板,好好的生意不做,怎麽搗鼓起這個了?”常來店裏的一個老食客搖頭道。這老食客也曾是個“內行家”,剛剛那一幕他一看就明白是怎麽回事。

  “不過是給弟兄們尋個方便。”靳澤笑道。

  “你以前不是不摻和這個的嗎?”老食客剔著牙,不以為然地說。

  “如今正經生意難做,還是這個來錢快。”靳澤應付道:“您也知道,現今大魚沒了,撲騰的都是些小蝦米,翻不出什麽浪來,我不過就是順手賺個零花錢。”

  過一會兒,那幾個小年輕走了出來,路過收銀台,將一疊百元大鈔拍到了靳澤麵前。

  靳澤睨了眼錢,知道這是上個月的“包間費”,“呦嗬”一聲:“最近生意不錯啊,怎麽,有大魚?”

  “大魚一直有,就是料少。”為首的男青年斜著身子,一臉神秘:“哥你也聽到風聲了吧?江哥露臉了。”

  “江哥”露臉了。這便是川市沉寂了三年多的地下毒品網絡最近開始隱隱異動的原因,也是梁鋒再次找到靳澤的原因。

  這“江哥”是警方三年來念念不忘的老熟人,他正是當年“海哥”的把兄弟和上級供貨商,警方判斷他不僅運毒販毒,更參與製毒。隻是這“江哥”的行事風格與“海哥”截然不同,不講排場,也不亂收馬仔,別說外圍了,許多跟著“海哥”的人包括靳澤都沒有見過他的真麵目。

  原本警方計劃是靜待“江哥”露麵,但“海哥”瘋狂的走貨行為讓警方不得不兵行險著,改變計劃先抓捕“海哥”,利用“海哥”誘捕“江哥”。

  但這險招的後果卻是警方迫於險情不得不擊斃了“海哥”,雖然及時阻止了新型毒品在川市的大範圍流通,但“江哥”卻也僥幸逃了。

  多年來,在梁鋒心中,隻有抓住“江哥”這案子才算破了,才能稍稍撫慰他們這些年一直焦灼隱痛的傷疤。

  如今“江哥”再次露臉,毒販子像臭蟲般聞著味聚過來,警方也汲取教訓,采用更穩妥的“控製下交付”來抓他,而鑒於“江哥”的謹慎作風,靳澤跟過“海哥”的“前科”和他頗有名聲的飯店,則成為了接觸“江哥”團夥的最佳捷徑。

  就這樣,三年後的靳澤再次成為警方的線人,如今的他再不是當初的愣頭青,與梁鋒又是第二次合作,雙方都料到這尾大魚不好抓,因此十分沉得住氣,內外配合,一點點鑿開川市毒圈,在警方有意的“放鬆”下,“江哥”動作頻頻,靳澤又適時往上靠,終於引得“江哥”外圍團夥固定來到他店裏進行交易。在他的耐心牽線下,幾個月後,扮成大買家的警方成功地與“江哥”團夥接上了頭,雙方有了實質性的接觸。

  九月初的時候,經過多次“接觸”,已獲得“江哥”團夥信任的警方,提出了大額度的毒品進貨量,“江哥”方麵並未起疑,隻表示“貨”量過大,要按“圈兒”裏規矩,先麵交一半的貨款現金作為定金。

  一切都按照警方的預想進行,隨即表示,可以支付定金,但金額過大,為表示雙方誠意,要求從未露過麵的“江哥”本人親自麵交,地點就定在靳澤的飯店。

  於是在那一天,神秘的“江哥”真麵目終於坦露在警方和靳澤麵前:寡言沉默、眼神陰冷,很符合販毒頭子的模樣。至此,這次布局中最不穩定的一環終於踏實了下來。

  當“江哥”走出飯店那一刻,他就被全麵監控起來,一舉一動都在警方的掌握之中,很快,警方就捋清楚了“江哥”在這個城市四通八繞的毒品網。

  (八)

  臨近中秋節的某一天,“江哥”方告知中間人靳澤:“貨”已備好,3日後9點正在整修中的老環城公園□□。

  屆時“江哥”會親自到場。

  按照毒圈的規矩,大買賣的話,中間人隻負責傳信,為了避嫌,交易時是不露麵的,如果交易發生變故,也是中間人從中傳遞消息。

  靳澤隨後告知了梁鋒,梁鋒會按照計劃,在交易當場逮捕“江哥”。

  等了三年,終於等到了這一天,“江哥”之於梁鋒和靳澤來說,從來不僅僅是個名字而已。抓捕“江哥”歸案對梁鋒和靳澤來說具有相同的意義,這三年多,他不好過,而如今完全褪去了少年氣的靳澤,又何曾好過過一天。

  不同於梁鋒解脫般的激切,靳澤在心裏一鬆之前,腦中卻先浮現出了三年前那場慘烈的抓捕。

  “‘江哥’也有槍吧?”

  梁鋒一怔,恍然想起靳澤的心結,想安慰他,又覺得太假,最後唯有沉聲道:“你知道,不管他有沒有武器,都是一定要抓的。”

  剛說完,就覺電話那頭一聲歎息,這聲歎息輕淡,卻沉沉落在他的心頭,不由想起初識時那個無知無畏的靳澤來。

  當年一場原不該屬於他的經曆徹底改變了這個人,而自己如今又再次把他拉進這團危險而黑暗的深澤裏。

  “對不住了靳澤。”梁鋒低聲道:“說到底我這次是利用了你對師兄的歉意,讓你冒著危險再次成為線人。”

  另一頭的靳澤因他的話緊了緊手機,沒錯,無論別人怎麽說,無論法律怎麽規定,他就是覺得自己欠了梁鋒師兄一個永遠還不上的生死人情,為了梁鋒師兄未了的心願,再次成為警方的線人,他不會有任何猶豫。

  但梁鋒隻說對了一半,可惜這個大傻子不會明白。

  靳澤了解他黑白分明的耿直性格,於是開口道:“這次我又不用去前線,沒什麽危險的,不過若你要真覺得利用了我,那補償一下我也不介意。”

  梁鋒果然就問怎麽補償。

  靳澤想了想說:“這事兒完了以後,你去看看我媽吧?老太太這幾年沒事老念叨你。”

  梁鋒想起靳媽媽的音容笑貌,歉意道:“早該去看阿姨的,阿姨身體還好吧?”

  “不是太好。”靳澤聲音低落,“過一陣我打算帶她去海南,讓老太太開開心。”

  “我一陣我也有假。”梁鋒算了一下自己的假期,“要不到時一起去吧。當然,你得先進行脫嫌工作。”

  靳澤在電話那頭愣了半晌,才低低地應了一聲好。

  (九)

  靳澤抬頭看了一眼表,看到鍾表的指針才剛指向7點30分。

  “靳老板,今日怎麽魂不守舍的。”老食客照例在店裏坐了一天,見靳澤總頻頻看表,不明所以地問。

  靳澤笑笑,幾句話搪塞過去。

  此時從包間走出個大漢過來結賬,這大漢穿個黑背心,人高馬大,胸前卻趴了個六七歲的孩子,孩子穿著連衣裙,背著書包,臉被捂在大漢胸前,一動不動的似乎是睡著了。

  靳澤眼光落在孩子的書包上,突然間僵住了。

  這書包眼熟的讓他心驚。

  一個月前,他剛剛買了個一模一樣的,寄給了梁鋒師兄的女兒雅兒,作為她的開學禮物。

  按耐住狂亂的心跳,他上前搭話:“兄弟看你麵生呐,混哪裏的?”

  那大漢上下打量他一會兒,淡淡道:“跟‘江哥’的。”

  靳澤一瞬間冷汗就下來了。

  有時膽大包天的毒販子會報複警察家屬,尤是毒販子最猖狂,因此雖然警方已做出保護措施,但仍然難以完全杜絕,而“江哥”若想“報複”,那梁鋒師兄的遺孤便是最好的對象。

  靳澤越看越覺得這小女孩的身形與雅兒十分相似,他越想越怕,告訴自己要冷靜,在大漢走出去的時候,他也悄悄地跟在了後麵。

  天全黑了下來,他拿起手機,看了下時間,7點40分,他不敢打電話,隻用極快的速度給梁鋒發了個短信,讓他趕緊確認下雅兒是否安好。

  大漢越走越偏僻,不久來到了一處江邊的小渡口,他躲在暗處,看著大漢抱著孩子進了一艘漁船裏。

  靳澤伸進口袋,準備看看已被調成靜音的手機是否有了梁鋒的回信。

  可他剛一動,腰部就被人用槍頂上了。

  “靳老板,果然是你。”

  靳澤慢慢轉身,身後人個頭不高,穿著老頭衫,褲衩上插著一把蒲扇,手裏卻穩穩舉著一把槍。

  這張臉對他來說極其熟悉,他開了幾年飯館,這人就在他店裏吃了幾年飯,不吃飯也愛坐著閑扯皮,剛剛還問他怎麽一天都魂不守舍。

  他愛叫這個人老食客。

  (九)

  梁鋒拿出手機,屏幕顯示此刻的時間是7點50分;他手指下滑,點開短信,上麵有一條5分鍾前發出的信息:“孩在家中,安好。”

  雖然他不知道靳澤為何突然讓他確認小雅的安全,但多年的刑警生涯以及跟靳澤的默契,讓他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走開兩步,他給靳澤撥了個電話。

  拉長的嘟嘟聲卻讓人緊張起來,一分鍾後,電話變成忙音。

  梁鋒不自覺地咬了下嘴唇,這是他緊張時的小動作。

  “副隊,怎麽了?”身旁屬下見他神色凝重,關切問道。

  梁鋒擺了擺手。

  突然間,還握在手裏的電話震動起來,梁鋒心一鬆,低頭看向屏幕顯示的號碼,剛放鬆下來的臉部肌肉又猛地僵凝。

  他深吸一口氣,接起電話。

  電話裏是靳澤熟悉的聲音:“徐飛。”

  梁鋒握著電話的手倏地收緊。

  “徐飛,剛接到江哥的通知,他讓我通知你,交易地點改到了鳳凰路3號的舊倉庫,時間改成了10點。”

  毒品交易是黑賣買,“圈兒”裏向來有自己的規矩,如果在臨近交易的時候一方突然改變交易地點和時間,為了防止黑吃黑,必須通過中間人通知對方。

  梁鋒一時沒有說話,使勁咬了下嘴唇,電話那頭的靳澤也沒有說話,隻有清淺的呼吸聲通過話筒傳遞過來。

  “我……”梁鋒沒有發覺自己的聲音在發顫,“我知道了。”

  下一秒,靳澤就掛斷了電話。

  梁鋒聽著嘟嘟聲,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

  幾秒鍾後,他跑到刑警隊長旁邊:“隊長,今晚的行動恐怕有變。”

  隊長皺起眉頭:“怎麽說?”

  “我的線人可能出事了。”

  誰都不知道,從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