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除徒      更新:2020-06-23 13:39      字數:1781
  慈父殿修好,吳量進去逛了一遭。

  或許是榕之前的安排,殿裏見不到一個宮人。他也不帶太多人,隻由總管太監跟著。正殿正中坐著一座巨大的木雕,所雕非神非佛,而是文致帝吳量。隻是慈眉善目的,看來有幾分佛性,與他平日裏的神態無半點相似。

  吳量背手看了半晌,竟看出幾分毛骨悚然的意味來。他退出正殿,又到偏殿看了看,有的殿講他的生平功績,有的殿陳列了他生前所用之物。

  後花園中整整齊齊地栽滿了槐樹,走到園中,卻見其中是一棵孤零零的榕樹。

  他記得這棵榕樹。回想起往事,吳量不由得笑笑。太子榕呱呱落地的時候,恰逢榕樹開了花,粉蒙蒙的一層煞是好看,又有陣陣榕香飄來,叫他所有的焦慮散盡,隻留欣喜。見到紅彤彤的胖兒子的時候,他就喚他“榕”。

  太子榕也自小愛這榕樹,隻是移植而來,一直長得不好。

  吳量越過下垂的氣根撫了撫樹幹,輕歎了一聲,道:“你又到哪裏去了呢?”

  此地陰風匯聚,吳量不多逗留,喚人準備出宮。

  他帶著含澤坐馬車走了一陣,而後帶著一行人步行上山。

  太子榕這副身子年輕力壯,吳量直登山頂絲毫不覺得喘,才覺之前自己是真的老了。

  山上一座小廟,是為含澤母妃一人修的。她一人在此處吃齋念佛,吳量早年還偶爾登山來看看她,後來便不怎麽再去了。

  當年的尤妃趙氏,此時站在廟外相迎。吳量遠遠地看著她,隻覺得她仍是那般,仿佛從未變過。

  帶含澤拜了一拜,吳量便與她獨處一間雅室,與她講話。

  吳量曾在這裏抱過她,因而此刻心神也有些飄忽,隻覺她是一支立於水上的浮漂,水起水落,她卻不變不動。

  吳量並未寒暄,問她當年為何產下含澤就出家為尼。

  趙氏答他:“吾有幸得先皇垂簾,十分歡喜。隻是自幼生於官宦世家,深知帝王無情,先皇又因器重太子殿下,與其他皇兒皆不親近。吾有了澤兒,便不得不為澤兒考量,便出此下策,皈依佛門,日夜為吾兒含澤與先皇祈福。”

  吳量此刻才明了她的用意,趙氏當真是最了解他的人,在他情義最濃之時抽身而去,他自然會時常念她,因而將愛憐移嫁到兩人的孩子身上。

  想通透這點,吳量對含澤的愛憐也忽地淡薄下來了。

  “你怎知先皇器重我?”

  “陛下身在其中,難以自視,而吾這般外人卻看得通透。自陛下幼時先皇便著力培養,多加磨礪,登基之後便立下太子,將膝下子女紛紛遣遠,無論太子如何任性而為,先皇都未責備,隻在暗中扶助。先皇曾與吾說過:‘慈父多敗兒。’他的兄長便是被驕縱過度,終究多行不義被廢了太子,改立為他。他寵愛澤兒,才真正是無意於他。”

  吳量沉默下來,這女子當真活得通通透透,又想此時此刻,立於此地聽她這番話的,若是太子榕便好了。不知他能否就此放下對含澤的偏執。

  趙氏彎彎轉轉果真說到正題:“含澤與吾聚少離多,先皇一隕,吾二人於這世上都孤孤零零沒個依靠,陛下若是念及兄弟之情,可否放澤兒與吾團聚?”

  “放?”吳量冷聲道。

  “是吾失言了……”

  “恐怕就算我放了他,他也不願走。”說罷,他便召了含澤上來,當即問他:“你可願自此出宮,與你母妃團聚?”

  含澤瞪大眼睛,眼光波波轉轉,終是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趙氏磕了三個響頭,便伏在地上不再言語。

  趙氏肅靜沉穩的麵龐終於撕開一角破口,她長呼一聲,“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幾十年來,吳量第一次見她真的傷心。

  他轉身便走,含澤趕忙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跟著,滿頭的塵與土。

  一路下了山,吳量隻覺得心中空落落。還好走這一遭,他也不再一無所有,身後還有個孩子死心塌地地跟著。

  他們不再是父子了,他也不再像其他什麽人,落葉蕭蕭地鋪著前路,季節又換,山也枯了,這孩子還是亦步亦趨地緊緊跟著他。

  到了山腳下,回望重新隱匿在山間的小廟,含澤才怔怔問他:“為何不想要我了?”

  吳量反問他:“你怎知我不想要你了?”

  “你就是不想要我了,你要是想要我,問也不會問,也不會來帶我看娘,也不會放我出宮,成日裏關著我折磨我才好,你是不是……厭了我了?”

  吳量看他這般小女兒作態,又覺脫離了對身體的掌控,或是感官上剝離開來,處身事外地看著上演在含澤與太子榕之間的故事。

  或許太子榕對他是這樣的,但他非太子榕,他真真不想含澤離他而去。

  而含澤一路跟下來的人,也隻是這個太子榕,而非他。

  罷了罷了,若是事事都想計較個明白,他早就再次猝死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