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關 (11)
作者:等登等燈      更新:2020-06-22 06:03      字數:10316
  了內殿。

  陸臨瘦得厲害,抱在手裏也沒兩斤肉,周崇慕將他放在床榻上,他眉頭漸漸鬆開了一些,仍抓著周崇慕的龍袍,無意識地說:“水……想喝水……崇慕哥哥……”

  周崇慕此刻忽然覺得自己先前做錯了什麽,他心神紛亂,一根一根手指地掰開陸臨的手,給他蓋好被子,起身給他倒水。

  內殿的茶有些涼了,周崇慕“啪”地將茶杯拍在桌案上,怒道:“瓔珞!你主子不在宮裏,你就懶怠地連茶水都不備好嗎?”

  瓔珞嚇得要死,慌忙進殿換了新茶,周崇慕強自按下心中起起落落的情緒,給陸臨倒了杯水。

  走到床邊的時候發現陸臨或許是因為自己方才發怒聲音太大,讓他驚醒了,他坐起身來,看見周崇慕過來,又往牆邊縮了縮。

  周崇慕仿若不察,放低了聲音哄他:“過來喝水吧。”

  陸臨乖乖地從牆邊蹭過來,抱著茶杯小口小口地喝了,周崇慕順手接過茶杯,問他:“你方才是怎麽了?今晚太累了嗎?怎麽在湯池裏睡著了?”

  陸臨沒告訴他自己是因為在湯池裏太悶,喘不上氣而昏睡過去了,隻低頭說:“以後不會了。”

  周崇慕看得出陸臨不想同他說實話,更覺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絮上,充沛的後勁全都返到了他自己身上,心口一陣疼痛,便也不再說話,解了衣袍上床,將陸臨摟在懷裏睡了。

  遠瓷是來祝壽的,便光明正大住在了驛館裏。周崇慕第二日醒來,心中總覺得惴惴不安,便讓人召了遠瓷入宮。

  遠瓷來得很快,怕是一直準備著與周崇慕會麵。周崇慕一整夜未曾安睡,也沒了要同他爭執的心勁兒,隻讓遠瓷坐了,卻隻盯著遠瓷,並不說話。

  麵對周崇慕的凝視,遠瓷並不畏懼,大大方方任周崇慕看,周崇慕看了一會兒,回過神來,道:“今日沒有別的事,隻是想請攝政王來同朕閑話家常。”

  “我可沒有什麽能同陛下閑話的。陛下薄情寡義,我實在瞧不上眼,眾人在時,我敬你是楚國皇帝,已是看在陸臨麵子上的極大尊重,陛下可別想私下裏還能一派祥和吧。”

  遠瓷語調譏諷,神情不屑,周崇慕原本心中就反複想著陸臨同他逃走的那些日子,此刻更加煩躁,也顧不得修養,道:“君子不奪人所愛,你趁虛而入,離間朕與阿臨,你又算什麽東西?”

  遠瓷的表情愣了一瞬,他很快反應過來,露出一個極為微妙的笑容,似譏諷又似憐憫,重複道:“對,我趁虛而入,總比你幾方聯手設計自己枕邊人的強盜行徑要好吧。”

  周崇慕與遠瓷不歡而散。遠瓷當即提出,第二日便要返回秦國,周崇慕求之不得。

  當日夜裏,遠瓷再次潛入皇宮。這一次他小心地避開了周崇慕的人,進了錦華殿。他等不得了,做了攝政王也不能得到陸臨,遠瓷此刻恍然明白朝臣們一生追逐功名利祿的原因,心中有執念,唯有功名利祿才是實現自己心中執念的唯一方法。

  從前他隻想做一屆閑散刺客,以為舞刀弄槍,將功夫練得出神入化就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後來他逼不得已走上一條不屬於他的路,他以為這樣就可以擁有直視陸臨的機會。直到他再一次千裏迢迢冒險入楚,他終於光明正大地站在陸臨麵前,陸臨卻沒有光明正大的站在他的麵前。

  在那場晚宴裏,他是別國尊貴的攝政王,與楚國君王、朝中顯貴推杯換盞,而陸臨,他雖坐在上首,卻已經被在座的所有人踩在泥地裏。他們與他已是雲泥之別。陸臨不過是周崇慕的孌寵而已。

  遠瓷痛得心都要滴血。陸臨他那樣聰慧,他久負盛名,年紀輕輕就名揚天下。那是他曾經隻能仰望的人,而今陸臨形銷骨立,像個玩物一樣成為周崇慕炫耀的工具。遠瓷已下定決心,日後陸臨若跟了他,他一定讓陸臨做最想做的事情。他不能再等了,陸臨的狀態比之之前更為不好,他真的怕陸臨堅持不到那一天。

  陸臨已經睡下了,他睡覺很輕,幾乎立刻就感受到有人進了殿內。陸臨坐了起來,壓低聲音問道:“是誰?”

  遠瓷幾步走到床榻邊,撩開床幃,看見陸臨冷冰冰地盯著他。他艱難地笑了一下,對陸臨說:“陸公子,明日我就要回秦國去了,我已決心做一件大事,不知事成以後,陸公子願不願意同我走?”

  陸臨見是遠瓷,並沒有像之前那樣鬆口氣,他仍然保持著方才戒備的姿勢,冷淡道:“不願意。”

  “可是……”

  陸臨怕殿外的人聽見,壓低聲音打斷他:“你不必拿我做遮羞布。”他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流光溢彩水光粼粼,像一汪湖水,讓遠瓷心神不安。陸臨說:“遠瓷,從前我未曾與你說這些,隻是我以為我表現得足夠明顯,你應該懂得。可你已經成為習慣,做任何事都要拿我當做你的遮羞布,仿佛隻有這樣,你才能心安理得地去做什麽。”

  遠瓷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麽,陸臨冷笑道:“你說你自小時候與我比試了一場就喜歡我。遠瓷,你並非喜歡我,你隻是自卑,你需要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來填補你的野心。後來你來了楚國,你一邊將我引入圈套,一邊說著愛慕我,遠瓷,或許你真的傾心於我,但你絕沒有你想的那麽用心用情。你帶我出宮,帶我逃到北寧府,我真的十分感激你,你做了攝政王,也是命數使然。可我真心地請求你,但凡你日後再要做什麽決定,都不要再拿我做擋箭牌,我不想再做你們爭搶的玩意兒了。”

  陸臨背對遠瓷躺下,說:“攝政王快走吧,再不走我便喊人進來了。”

  遠瓷在陸臨床邊沉默了好一會兒,俯下`身親吻了一下陸臨的側臉,壓低聲音說:“陸公子,不論你如何想我,我是真心的。你且等我。”

  越是往北走,風沙越是迷眼。秦國的冬日,滴水成冰,風雪滿天。

  遠瓷從楚國回到秦國已經有三個月了,眼下年節將至,京中百姓都在準備年貨,這一年朝中雖然變天,可對於尋常百姓而言,這對他們的日子並沒有什麽大的影響,年還是要過。

  秦宮裏卻沒有這麽平靜。

  自遠瓷接替成為新攝政王以後,老攝政王宗崢鳴便一病不起,虎毒不食子,他聯手宗一恒害死自己的親女兒,這是他的心病。

  老攝政王苦熬了大半年,終於在臘月撒手人寰,也不知是真的壽終正寢,還是造人算計。總之,因著年關將至,圖個不留舊人的傳統,而且他的爵位又已由旁人接替,葬禮就辦得很是寒酸。

  遠瓷身後有司玄子做倚仗,手中又有宗崢鳴的部下與宗如意的親兵。進,遠瓷可以依靠宗崢鳴部下攻城掠地;退,他也可以憑借宗如意的八千私兵謀求東山再起。朝中眾臣看得清楚明白,遠瓷也明白。

  先前司玄子幾次進言,請遠瓷真正行動起來,與宗一恒分庭抗禮,遠瓷始終猶豫。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做到這最後一步。

  自楚國歸來後,遠瓷忽然下定決心,要求司玄子行動起來,預備年前起事。

  不能再拖,若是拖到年後,恐怕秦國尚未安定下來,就會被北邊的胡族趁火打劫,養了一個冬天,正是他們的牛馬都繼續草糧之時。

  遠瓷這邊尚未行動,宗一恒卻出事了。

  宗崢鳴死後,他的長子當真成了京城笑話。傳了百年的爵位到他這一代竟然丟了,還落在一個江湖劍客手裏,而今江湖劍客霸著他家的爵位呼風喚雨,他卻隻能在朝堂上等那點兒幹巴巴的俸祿。甚至還要站隊,在皇帝和他之間二選其一。

  選什麽選!這本就應該都是他的。若是他的父親當年再心狠手毒一點,皇位的事情哪裏輪得到宗一恒置喙。當初宗崢鳴能幫他坐上皇位,難道宗崢鳴不能自己坐嗎?不過是讓他一讓,眼下這福氣也該到頭了。

  臘月二十三,正是小年,宗崢鳴長子入宮問安,當著眾多宮人的麵劫持宗一恒,要他宣布退位。宗崢鳴有備而來,不知他如何做到的,竟然說服京畿部眾,若是宗一恒不答應,京畿立刻就能大亂。

  這樣天賜的好機會遠瓷不能再錯過。趁著宮中巡防全數被指派去營救宗一恒的時機,遠瓷率兵攻破皇城,螳螂捕蟬,而黃雀在後。

  幾方纏鬥,遠瓷占了上風,宗崢鳴長子被當場射殺,宗一恒率領心腹逃出皇宮。

  這場宮變來得快,等消息傳遍三國,遠瓷已坐穩了禦座。他吸取宗崢鳴的教訓,絕不肯尋一個傀儡,堅持由自己黃袍加身,成了秦楚齊百年以來,第一位成功篡位奪權的江湖劍客。

  北秦平昌九年臘月二十三,攝政王領兵入宮,帝倉皇南逃,攝政王繼位稱帝,改國號“麟”,意喻吉祥如意,王朝千秋萬代。新朝年號“永寧”。平昌帝逃至魏地,仍號秦。與新朝割據對抗。

  因變故當日正值小年,後來又稱為“廿三宮變”。

  這個年過得很不安生。自小年開始,宗一恒一路南逃,京畿已非他掌控,所過之地途徑象地、鹿地,皆是宗如意從前屬地,而今牢牢把控在遠瓷手中,秦國國土由此分裂,宗一恒強渡秦國境內的金水河,以金水河為界,建立新朝廷,新朝夾在楚國北寧府與遠瓷的朝廷之間,前有狼後有虎,可謂岌岌可危。

  宗一恒手中的軍隊,素來是秦國最精銳的部隊,而今隨他出逃的還不到一半,約有十之三四經由司玄子交到遠瓷手中,另外一部分人,則全因宗一恒當初猜忌多疑,號令軍隊手續繁瑣,若無手續齊全的章程,無人能夠調動。

  他逃得倉皇,自然調不動人。能跟他走的,都是不怕規矩忠心於他的,沒有跟他走的,那就也不會走了。

  宗一恒在想自己如何會落到這步田地。想來想去,還是司玄子的背叛給了他致命打擊。當初他疏遠、架空司玄子,也是因為司玄子掌握了太多。

  由此看來他在朝政一事上的確不如周崇慕,周崇慕當初痛失林鷺,在兩國聯軍之下也能從容應戰,眼下看來,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年前,遠瓷稱帝的消息傳到楚國,周崇慕很是震驚了一下。他從未想過遠瓷竟然有這樣的決心和魄力,敢於承受天下人的指摘。

  他與幾個心腹商議,要在年後整兵出征,趁秦國內亂之際,吞下秦國。

  消息傳到陸臨這裏,陸臨震驚之餘,心下更覺不妥。宗一恒出逃狼狽,手中卻仍有精銳,他與遠瓷相爭,看著處於劣勢,並非沒有東山再起的可能。而遠瓷坐守秦國都城,秦國都城素來以易守難攻聞名,固若金湯,堅不可摧,隻怕周崇慕耗費人力物力,白白折騰一場。

  周崇慕自然也考慮到這一點,他並非鐵了心要吞並秦國,此刻這種情況,是削弱秦國最好的辦法了,隻要引起秦國內耗,那麽長久下來,秦國必然衰敗,再無同楚國抗爭的可能。

  故而當他收到陸臨的勸諫之時,心中五味雜陳。陸臨不該這麽不懂他。陸臨該明白他想做的是什麽的。

  陸臨身體不好,卻冒著冬日的嚴寒從錦華殿趕到了養心殿,隻為勸說他不要出兵。他再次回宮後,向來足不出戶,更是再沒來過養心殿,此刻他為了秦國戰事而來,周崇慕又是失望又是酸楚。

  秦國已是遠瓷的天下,遠瓷那人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把國號改成“麟”,是麟還是臨,周崇慕冷哼,遠瓷莫不是以為自己在寫話本,他做這一套,又能改變什麽呢?

  周崇慕的心思百轉千回,最終又落回了仍在下首靜靜站著的陸臨身上。陸臨披著件狐裘披風,柔順的白狐毛蓬軟地豎著,陸臨低著頭,並不看周崇慕,從周崇慕的角度,隻能看見他的臉埋在衣領裏,隨著呼吸,白狐毛微微顫動。

  這件披風是前兩年周崇慕親手打的白狐狸,統共隻有這麽點純正無雜質的狐狸毛,全都用來給陸臨做了狐裘。

  周崇慕看著這件披風,心中又軟了下來。陸臨仍然十分了解他,知道如何戳中他的軟肋。

  “過來。”周崇慕招招手,示意陸臨坐到他身邊去。

  陸臨站在原地沒動,周崇慕便又說了一次:“阿臨,到這裏來。”

  陸臨抬頭看了周崇慕一眼,撩起衣擺,忽然跪在周崇慕麵前,行了個大禮,他伏在地上,說:“陛下,秦國真的去不得。”

  周崇慕內心忽然煩躁起來,他扔了手中的筆,冷冷地盯著陸臨。陸臨能感受到周崇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繼續說:“南楚今年才從戰事帶來的影響中緩過氣來,而今恢複正常秩序,豈能因為趁人之危而使國家再次陷入戰爭?更何況宗一恒落敗,手中仍有精銳,未必不能一戰。陛下若執意出征,自南向北,氣候惡劣,遠非楚國軍士所能承受。”

  “阿臨,南楚並非沒有北上征戰過,南楚的兵也曾與秦國的兵交手。朕是皇帝,朕有宏圖大業,這樣的大好機會,朕無法坐視放過。”

  “陛下!”陸臨的音調高了一些:“南楚先前出征,乃是兩國夾擊之下的自保之策,楚國士兵是為了保家衛國,陛下是為了守住江山,如今毫無緣由入侵別國,隻為滿足陛下私心,萬望陛下慎重!”

  殿內靜默了好一會兒,周崇慕被陸臨的阻撓弄得心煩意亂,他克製不住地放大了自己的惡意,道:“阿臨,你百般阻撓,可是那一日,受遠瓷所托?他要做什麽,早就知會你了吧。你是不是舍不得他死?”

  陸臨猛地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盯著周崇慕,他不能相信,家國大事當前,周崇慕竟然拿著私人感情無端揣測,陸臨覺得失望至極,這不再是他從前那個勵精圖治,睿智冷靜的崇慕哥哥了,真的不是了。

  周崇慕也盯著陸臨,陸臨好像多了很多心事。又好像並不是。陸臨的心事一直很多。以前他們心意相通,他了解陸臨,也看得透他。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看不透陸臨了。陸臨仿佛離他很遠,遠的他永遠也夠不著。

  “阿臨。”周崇慕忽然笑了,“你也知道,南楚剛剛從戰事中緩過來。那你可曾想過,若沒有你,又哪來的這場戰事呢?”

  周崇慕一句話輕飄飄地落在陸臨耳中,陸臨突然覺得解脫。這些日子他的掙紮和猶豫,終於可以結束了。

  周崇慕還是怪他的。周崇慕怎麽可能不怪他。

  從前的溫柔,從前的不計較,從前的輕輕掀過,都隻是周崇慕給他的機會罷了,他不接受周崇慕的機會,那周崇慕便也扔開了並不真心的諒解。

  說到底,周崇慕是個君王,他肯在陸臨麵前屈尊降貴,已是天大的恩賜,是陸臨奢求太多了。

  陸臨又磕了個頭,平靜道:“是我唐突了,陛下歇著吧。”

  周崇慕看著陸臨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直覺告訴他,他應當攔住陸臨,至少要挽留一下。可他沒有。他看著陸臨一步一步離開了養心殿。

  兩個人便這樣鬧起了別扭。

  這隻是周崇慕單方麵的以為鬧別扭。他沒有再去找過陸臨。戰前需要準備的事情太多,他沒空再去照顧陸臨的小情緒。他也不知道陸臨的錦華殿自他從養心殿回去那一日,就已閉門謝客。

  南楚昌祐六年正月二十八,上上吉,帝命武將鄒輔成為陣前大將軍,率十萬精兵伐秦。二月二十日,秦楚膠著,戰事吃緊。

  陸臨說的果真沒錯,南楚的軍隊在和宗一恒的部下交戰時,就已出現膠著態勢,前線傳來的戰報並不樂觀,南楚軍隊已在魏地南部盤桓多日,遲遲不見轉機。

  若是說周崇慕沒有後悔,那自然是不可能的。流水一樣的銀錢糧草源源不斷地送到前線去,若是戰事再沒有進度,怕是農戶家中開春播種的種子都要繳光了。

  他此刻回想起陸臨在戰前同他說的那些話,不得不承認陸臨是對的,是他鬼迷心竅,頭腦發熱。

  宗一恒與遠瓷對立,可百姓都是同根同族,此刻同仇敵愾抗擊楚國的軍隊,哪怕剛剛經曆過叛亂,也沒能讓楚國軍隊討得便宜。

  周崇慕在養心殿內來回踱步,軍隊已經開拔,戰書已經下了,沒有說撤回來就撤回來的道理。若是陸臨……

  周崇慕心中忽然冒出一個極為荒唐的主意,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可他又仿佛是靈感湧現,忍不住仔細盤算了這個主意是否可行。

  若是陸臨願意寫信給遠瓷,請遠瓷與南楚前後夾擊,吞並宗一恒,不知遠瓷是否會願意。

  應該會吧,遠瓷那小子,對陸臨一片真心的樣子,陸臨對他無欲無求尚且能做出篡位這種謀逆之事,若是陸臨有求於他,他豈有不應之理。

  周崇慕擺駕去錦華殿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十分沒有麵子,他在心中安慰自己,陸臨也是楚國人,總不能眼看著楚國軍隊白白受死,更何況宗一恒多行不義必自斃,隻是時間早晚而已。

  錦華殿閉門已久,連周崇慕都是讓路喜在門口叫了許久的門,才有小宮女冒冒失失跑來開門,見是周崇慕,嚇得趕緊跪在地上磕頭請罪。

  周崇慕有求於陸臨,顧不得責罰小宮女,一撩衣袍,進了錦華殿。

  陸臨正在殿內看書,周崇慕的儀仗如此威風,動靜也不小,他自然知道人進來了,卻沒抬頭,隻說:“陛下來了。”

  他這副模樣,周崇慕不知該如何開口,又覺得一些日子不見,陸臨仿佛又陌生了許多,便岔開話題問道:“阿臨,怎麽關了殿門,拒不見客了?”

  “亂糟糟的,鬧得心煩。”陸臨把書合上,抬頭看了周崇慕一眼,似笑非笑道:“陛下來有什麽事,直說吧。”

  周崇慕尷尬至極,覺得自己已被陸臨看透,便硬著頭皮道:“阿臨,前線戰事很不樂觀,我想請你修書一封……交給遠瓷,請他聯手。”

  陸臨盯著周崇慕看了一會兒,周崇慕被他看得心虛,補充道:“若是攻下宗一恒,如何分割領地可以商量,阿臨,軍隊在那邊耗著,也不是個事兒。”

  陸臨沒什麽感情的笑了,他點點頭說:“可以。”他的手指拂過書卷,漫不經心地說:“但是我有個條件。”

  周崇慕的心一下被揪緊了,他很怕陸臨借此機會說出放他離開之類的話,陸臨解開衣袍,露出自己白`皙的胸膛,他指著自己胸口的東西,冷冰冰道:“把這些給我弄掉。”

  當初給陸臨穿環的時候,周崇慕讓內務府準備的環扣鎖鏈皆是特別打造的,不易斷不易鏽,此刻要摘了,就沒那麽容易。

  周崇慕麵露難色,陸臨冷笑一聲,道:“把我的流光拿來。流光削鐵如泥,能斬斷一切不必要的牽掛。”

  周崇慕恍然想起陸臨的前幾次離開,似乎都帶著流光,他有些慌:“不用流光,龍彩也可以,我讓人去取龍彩。”

  “龍彩象征天子,有治國安邦之意,陛下怎麽能用來做此等汙穢之事?就用流光。”他抬起頭來,盯著周崇慕,一字一頓道:“隻、用、流、光。”

  流光和龍彩被一並收在養心殿裏,很快就被取來,陸臨屏退眾人,將衣袍褪盡,斜靠在床頭,等著周崇慕動作。

  周崇慕的手有些抖,陸臨並不看他,他顫顫巍巍地用劍尖先挑斷了陸臨下`身的鏈子,帶出了一直埋在陸臨後`穴裏的肛塞,對著兩遍的環扣,他有些迷茫,不知道從那邊開始。

  “先這邊吧。”陸臨的下巴朝自己右邊轉了轉,“當初就是這裏先開始的。”

  流光果真不愧流光的名字,劍刃光華流轉,泛著冷冷的白光,劍尖略微一挑,那環扣隨即斷開,陸臨伸手摘了,隨手扔在一旁,示意周崇慕把另一邊也取了。

  流光反射出慘白的寒光,周崇慕深吸一口氣,挑上了左邊的乳環。環扣斷裂的一瞬間,他身為武者的意識忽然敏感起來,周崇慕想收回劍,卻已經來不及了。

  陸臨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了薄薄的劍刃。。

  陸臨的手指格外好看,這曾是一雙下棋撫琴、指點江山的手,如今瘦骨嶙峋。他已經這樣虛弱,使出了全力才能同周崇慕對抗,才將劍送到自己的心口。

  陸臨沒有絲毫猶豫,劍尖刺破皮肉,大股大股的鮮血湧了出來,蜿蜒流過他因病態而蒼白的胸膛,豔麗極了。

  “阿臨!”周崇慕被鮮血刺得雙目赤空,他硬生生用蠻力將劍從陸臨手中奪走,扔在地上,扯下床幃捂住陸臨的心口,朝外邊怒喊道:“快宣太醫!”

  外邊的人不明所以,路喜和瓔珞慌忙進來,瓔珞看見陸臨的樣子,驚叫一聲,當即腿一軟便跪在了地上。路喜怕她在周崇慕麵前失儀,丟了性命,將人拖出去飛速傳了太醫院。

  周崇慕將陸臨抱在懷裏,陸臨的表情依然很冷淡,他看不出痛苦,倒像是解脫,“我欠陛下的,隻能還這麽多了。還請陛下,高抬貴手。”

  周崇慕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陸臨身上,陸臨竟然笑了:“赤條條來……赤條條走,也算圓滿……陛下不要憂心,信我已寫好,放在……”

  周崇慕瘋狂地搖頭,他從未哭成這樣過,滿臉都是淚水,強撐著道:“不要信了,不要信了,不要了!”

  陸臨神色暗了一瞬,說:“那便罷了。”

  他轉頭朝牆邊極為眷戀地看了一眼,低聲說:“陛下珍重。”

  這話說的聲音太小,周崇慕並沒有聽清,隻是這一瞬間的鬆懈,陸臨便用盡所有力氣掙開了周崇慕的懷抱,像是怕自己死不透似的,一頭撞向了牆邊。

  那牆並不實心,震得牆上的小屜一陣顫動。陸臨像一朵開敗了的鮮花一樣,萎靡地倒在了床上。

  周崇慕已經不知該作何反應了,他渾身都是陸臨的血,牆上,床榻上,被褥上,也都是陸臨的血,目之所及,都是一片刺眼的紅色。

  整個太醫院留職輪守的太醫全都趕到了錦華殿,看見周崇慕身上的血跡,以為他再次被刺傷,正準備為他查看傷勢,周崇慕啞著聲音說:“去看阿臨。”

  太醫們這才注意到渾身赤`裸的陸臨。周崇慕發話,太醫不敢懈怠,太醫院院首上前給陸臨止血包紮,其他的太醫圍在旁邊小聲交流該如何救治。

  陸臨幾乎沒有呼吸,也絲毫沒有反應,若不是身體還有溫度,真同死人沒有分別。有膽子大的太醫,冒著觸怒周崇慕的風險將手探上了陸臨的脈搏,良久,驚喜地叫了一聲:“陛下,還有脈象!還活著!”

  周崇慕的眼淚再一次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

  “救活他,不管他是死了還是活了,都要救活他,一定要救活他。”他的雙目充滿了血絲,隻是這一會兒,仿佛瞬間就蒼老了。

  太醫說的一點也沒有誇張,說陸臨還有一口氣,就真的隻是一口氣。這也幸虧陸臨體弱,手上沒有力氣,刺到自己心口那一劍並不是使的全力,否則隻怕是連這口氣都留不住了。

  內殿的床榻上全是血跡,已經無法再住人,陸臨療傷又不能舟車勞頓,隻好暫時將他挪到東配殿裏。

  周崇慕下了死命令,太醫院的人在錦華殿輪換值班,絲毫不敢懈怠。內殿那邊要整理重修,周崇慕又怕修葺嘈雜,盡管陸臨一直昏迷也會擾他休息,便隻讓人把陸臨常用的東西先搬到東配殿,等陸臨傷勢好些了再說。

  東西是路喜盯著收拾的,陸臨身邊貼身的侍女唯有瓔珞,瓔珞雖跟在陸臨身邊時間不長,卻也知道陸臨常用的物件不多,他本就不是重視物欲的人。

  收了七七八八,瓔珞小聲對路喜道:“公公,床榻那邊應當還有公子的東西。”

  床榻上沾了血的被褥已經被收走處理了,一片空空蕩蕩,路喜過去瞧了兩眼,唯有牆上一片血跡,再沒有其他的。

  瓔珞解釋道:“不是的,是牆上。牆上有暗屜,公子常常拿著暗屜裏的東西一個人盯著看許久。有時公子都睡下了,還會讓奴婢再掌燈,翻出暗屜裏的東西。”

  路喜將信將疑地在牆上敲了敲,聽見中空的聲音後,拉開了暗屜。

  暗屜裏靜靜地躺著一大一小兩封折好的信。路喜心知這必是極為重要的信,不敢怠慢,連忙取了出來。兩封信的下麵是一堆碎屑,路喜便連著碎屑一起裝好,拿去呈給了周崇慕。

  周崇慕正在為戰事發愁,見著路喜神情嚴肅地進來,以為陸臨那邊情況不好,當即緊張起來,請幾個正在議事的朝臣們退下,問道:“怎麽了?”

  路喜將信取出來,放在周崇慕的書案上,道:“陛下,今日給陸公子收拾東西,在床邊牆上的小屜裏發現了這些東西,奴才想著這些應當是陸公子親筆所書,便趕緊給您呈上了。”

  周崇慕看了眼路喜,又將目光放在了書案上,他將碎屑挑了挑,沒一會兒便拚成了。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周崇慕喉頭一哽,他的心驟然縮緊,好一會兒,才低聲道:“路喜,將這碎屑拿下去,想辦法重新拚好,裝裱起來,掛在養心殿裏。”

  路喜領命下去了。殿內空無一人,周崇慕終於顫抖著打開了第一封信。第一封信是寫給遠瓷的,想必陸臨對這場戰爭早有預料,或許他從養心殿回去那一日就已寫好了信,他在信中語氣委婉周到,透徹地同遠瓷剖析利害,請遠瓷出兵援助。

  陸臨身體不好,寫到後邊腕力不繼,字也有些漂浮,看著卻始終端莊得體,絲毫沒有因為那一日在養心殿裏周崇慕的咄咄逼人而有任何怨懟,信中陸臨語氣得意,姿態大方,雖是求人,卻也並不全然在求人,他把利害同遠瓷講清,一切決定權還是留給遠瓷自己去做,沒有絲毫不妥當的地方。

  周崇慕不知自己是什麽心情,他腦中一片空白,將信折好,放在一旁。

  他閉上眼睛按了按眉心,他都做了些什麽,陸臨這樣盡心盡力地幫他謀劃,而他那一日,甚至從前,都是如何傷害陸臨的。不能想,不敢想。

  周崇慕長歎一口氣,他的手撫上了第二封信。這封信比第一封寫給遠瓷的要長很多,周崇慕的手有些抖,強自按下心緒,拆開了信。

  “崇慕哥哥:

  自回宮後,我從未想過有一日還能這樣叫你。當你打開這封信的時候,或許你我之間的糾纏終於要畫上一個句號。我知道崇慕哥哥並非絕情之人,既然世人皆知林鷺薄情寡義,那這一回,負心人便仍由我來做。

  你長我三歲,自我出生,你就是我的玩伴。我至今仍記得我們小的時候,你每回從宮裏偷偷溜出來同我玩耍,後來我們長大了一些,又結伴而行,跟著天底下最厲害的師父拜師學藝。

  崇慕哥哥,我從前一生的誌向都是要努力上進,將來,你做一個好皇帝,我做一個好臣子,我們攜手開創一個太平盛世。

  我以為這誌向很難,因為讀書很苦,學藝很苦,朝堂上與人勾心鬥角很苦,戰場上運籌帷幄也很苦。這些苦我都能扛,因為這是我們一起並肩在走的路。

  可我沒想到最苦的會是我們身後血淋淋的現實。

  我們生在這樣的世道,已是天大的不幸,可日後我們所做的一切,才是更大的不幸。我們的父親母親,還有我們,這一切都是我們咎由自取,也是我們身不由己。

  先前我請顧大人向你轉達,不知顧大人有無傳達到位,今日既然寫到這裏,便再囑咐你一次,萬萬提防齊國諜報機構。從前我們都小瞧了齊國,而今齊國坐山觀虎鬥,若是陛下一著不慎,便有滿盤皆輸的可能。

  顧大人年輕,亦是曾經吃過苦頭的人,這樣的人,適合做實務,卻未必適合總攬全局。並非我對顧大人心懷成見,隻是顧大人資曆尚淺、眼界尚窄,心思過急,需得繁瑣的實務再曆練幾年。

  先時想方設法同去年科舉士子們見過一麵,陛下眼光毒辣,所選出的重點培養學子,應當都能成大器。隻是陛下切勿過分注重平衡各方勢力,而不給學生們施展抱負的機會。

  科舉已成三國遴選人才的主流,陛下不應過分重文輕武,武舉筆試不如文試直觀顯見,陛下不妨廣開言路,多給予江湖人士機會。遠瓷如今一躍成為開國君主,想必會大大刺激閑雲野鶴般雲遊的武者,陛下應當多多把握機會。

  陛下有雄心壯誌,也有雄才大略,我曾想同陛下共謀大事,然而如今看來,似乎已沒有這個機會,那便將這個機會留給更多的有誌之士。

  我與陛下之間,相識二十餘載,走到如今,仿佛已走入無法解開的死扣。這是我們的錯,也不全是我們的錯。我總以為我所麵對的是屬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