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關 (6)
作者:等登等燈      更新:2020-06-22 06:03      字數:10332
  靈位是假的。老夫人母家也並非田氏。”遠瓷說。

  “什麽?”陸臨驚呆了,“你非南楚人,你怎麽能知道老夫人母家之事,又如何斷定老夫人靈位是假?老夫人已經入土為安,你若信口雌黃,攪了她在下邊的安寧,我要你性命!”

  馬車噠噠前行,路過一家賑濟窮人的粥鋪,因著今日是萬壽節,粥鋪免費給住在周圍的乞丐流浪人提供粥食,眼看排了長隊馬車不便通行,遠瓷歎口氣,說:“我今日隻是同你說這一件事,現在事已說完,你若不信那邊罷了,若有心求證,明日太平館,你自會知曉。”

  他說完,神色悲憫地看了一眼陸臨:“既已出來了,你要逛逛嗎?”

  “逛,為何不逛,在前邊停一下,我給陛下買個壽禮。”陸臨被遠瓷的故弄玄虛弄得心發慌,為了強撐氣勢,證明自己並不畏懼他所說的事情,在朱雀大街上買了許多東西,才平複了心情。

  太平館陳設一如既往,陸臨推門進去,看見了等待著他的連翹。

  恍惚間竟然像剛剛醒來的那段時間一樣,連翹精心侍奉著他,可陸臨記得自己為何要來太平館,他眯了眯眼睛,問:“你是宗如意的人?”

  “不。”連翹向陸臨行了個大禮,抬起頭看著陸臨,說:“連翹是公子的人。”

  連翹的話很平靜,秋天的陽光從窗子大片大片灑進太平館,陸臨沐浴著日光,從沒有哪一刻,覺得自己離黑暗這樣近過。

  “公子的師父東一大師,年輕時曾有位與他名聲不相上下的師兄,啟光。他們二人名揚四海,卻忽然有一日分道揚鑣,具體原因雖不可考,卻知道此後二人各自收徒,互不幹涉。老夫人的夫君,公子的祖父,師從啟光,故而公子的父親,林將軍,年少時也曾師從啟光大師。啟光大師不像東一大師,他自與東一大師決裂後便歸隱山林,收徒全憑緣分,巧的是公子一家兩代人都拜了啟光大師。”

  “我從不知我的祖父和父親拜過啟光大師,他們告訴我他們的師父隻是一介山野俠客。”陸臨說。

  連翹笑了:“那是自然,林老將軍和林將軍,身為往來秦楚傳遞消息的雙麵細作,怎麽能隨意透露自己過往?”

  “雙麵細作?!”陸臨完全驚呆了。

  “否則公子以為,林將軍一生勤勉節儉,陛下哪裏來的理由對他下死手呢?”

  “你胡說!”陸臨記得他的父親,盡管他小時候,他的父親總是很久才回家一趟,但對他的寵愛和教導總是耐心且細心,一點也沒有武將的粗糙。

  或許……這就是他的父親常年養成的習慣呢?身為細作,謹小慎微,更何況是雙麵細作。陸臨不敢再想下去。

  “陛下從一開始就知道林將軍是細作,故而想盡辦法讓先帝除掉將軍。盡管那時陛下尚且年幼,可他已足夠聰慧,林將軍入朝以後指揮的第一場戰爭便是楚秦兩國,最後的結果是楚勝秦敗,林將軍也因用兵神武而揚名南楚。盡管看起來秦國步兵損傷重大,卻因此幫助秦君甩掉尾大不掉、一直深以為患的老舊步兵,順利進行軍隊改革,有秦、楚兩國史書佐證,公子大可翻翻看,連翹所說,是否是實情。”

  陸臨猶自掙紮:“那你呢?你是何人?”

  “我本是將軍安插進宮的一顆暗棋,亦是陛下與將軍的雙麵細作。將軍還未來得及將這些告知公子就猝然離世,林夫人略知道些內情,故而公子與陛下定情,夫人氣悶不已,無奈之下啟用了我。”

  “為什麽?你們做這些究竟有何意義?”

  “亂世之下,朝局紛亂,若站錯隊選錯主,便是將滿門前程斷送,將軍所思所想,不過是為公子,乃至公子的後人多一條生路罷了。”

  “若是真要多一條生路,就該傾盡全力輔佐君主,怎可有二心侍奉二主,為人不齒!”陸臨恨恨罵道。

  連翹突兀地笑了:“公子和當初果真沒有半點分別,奴婢當初告知公子的時候,公子也是這樣說的。隻是公子,當初您因林將軍慘死怒而叛逃,眼下想必已經與陛下達成妥協,他害您父親慘死,您害他臣民血流成河,這一切就算過去了。是嗎?”

  陸臨死死地盯著連翹,沉默不語。

  連翹又笑了:“陛下對公子,的的確確情深義重,無人能夠指摘。那他對您的家人呢?”

  連翹先前一直保持跪地的姿勢同陸臨說話,此刻卻向前膝行幾步,逼近陸臨,讓他無處可逃,“公子可知,陛下方知您叛逃,就控製了林府上下,府中當時已無青壯,滿門婦孺,還有年邁的老夫人。陛下強逼夫人和老夫人說出您的去向,不惜停了府中用度,老夫人年邁,哪裏經得起這種折騰,您人還沒到秦國,老夫人就已經撒手西去!”

  陸臨的腦中嗡嗡直響,一片混亂,連翹不給他反應的機會,繼續向前膝行幾步,說:“當年夫人一心想要查清將軍死因,陛下絲毫不顧念她是您的母親,當上太子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夫人下了猛藥,讓她一生病骨支離,您走以後陛下以為您會想辦法與夫人聯係,便將夫人軟禁起來。您出事後,夫人痛不欲生,強撐到陛下麵前求見您一麵,陛下竟將夫人打發到江州去。老夫人從不是江州人,又哪來的江州母家?江州田氏不過奉命羈押夫人而已!”

  連翹語氣輕慢,不似方才那樣咄咄逼人,像蠱惑,又像勸說:“公子,您當真與陛下情投意合到這種地步,連家人枉死都能容忍的地步嗎?昨日朱雀大道上,公子可看到賑濟窮人的粥鋪?京城管控這樣嚴格,叫花子怎能沿街睡在南楚最重要的大街上呢?聽說林府人去樓空,連祖宗牌位都被陛下下令一把火燒光,眼下是做空府,流浪漢下九流,都在府中尋個棲身之所呢。”

  陸臨突然回想起昨夜,遠瓷駕車帶他在朱雀大街上閑逛。他原本還很疑惑,若是隻說那樣一句話,為何不能在宮裏說,難道出宮就不會被周崇慕的暗衛跟上嗎?此刻方才明白,遠瓷竟然是想讓他再看一眼自己的家。

  那已不再是家。陸臨甚至都已認不出那是他曾經的家。

  他沒有家了。

  他並不知道連翹是何時告退的,太平館日光仍然充裕,他忽然想起小時候與周崇慕拜在東一大師門下的日子。周崇慕做了太子,他高興極了,淘氣著不喊他崇慕哥哥,上躥下跳地喊著太子哥哥,周崇慕便笑著同他鬧,親昵極了。

  周崇慕聽說連翹進了錦華殿,與陸臨在太平館說了好一陣話,心知又有麻煩了,推門進來的時候,果真看到陸臨茫然地站在太平館正中央。聽見門開了,陸臨便問:“崇慕哥哥,林鷺真的死了嗎?”

  “自然是死了。唯有活著的人才是真實的。”

  “哦,原來是這樣。”陸臨衝周崇慕笑了,“那麽林鷺現在回來了,他的魂魄連受一縷香的地方都沒有了。”

  周崇慕尷尬地笑了兩聲:“阿臨,你這是什麽意思?”

  陸臨猛地抽出身側的流光,刺進周崇慕的胸口:“你還騙我!”

  周崇慕沒有防備,鮮血立刻湧了出來,陸臨猛地抽出劍,周崇慕痛苦地彎下腰,流了太多血,周崇慕聲音嘶啞,他喊:“阿臨,你做什麽!”

  陸臨負劍奪門而出。

  他恍惚間想到自己曾經的夢,原來白虹貫日,真的不是夢。

  昌祐四年秋,帝遇刺,重傷垂危,闔宮震驚,貴妃攜侍臣及刺客出逃,天下嘩然。

  上卷完。

  因為周崇慕傷勢過重,宮中手忙腳亂,群臣大驚失色,紛紛聚集在含元殿前廣場上。

  周崇慕沒有子嗣,且不要大逆不道地說這一命留不住會怎樣,若是他昏迷時日太久,也會讓朝野不安,引發動亂。

  南楚這些年先後經曆過周崇慕叔父謀逆、林昭年盛年病故的事情,群臣揣度帝心,都聰慧地避開武將身份,於是這些年南楚武學不興,否則也不至於當年秦齊聯兵,大軍壓境之時,朝中無將可用,周崇慕千裏迢迢禦駕親征。

  除卻戰時那段時間朝廷廣征武夫,平素裏南楚重文之風興盛,此刻周崇慕遇刺,國內雖無動亂,卻要提防秦齊南下。

  更何況,周崇慕受傷,遠瓷攜宗如意與陸臨逃出生天,盡管京城全線設防,誓要讓刺客插翅難逃,可因救治周崇慕已花費太多時間,主事的唯有丞相李序一人,李序動動腳趾頭都能想到是誰動的手,他恨得咬牙切齒,隻能一邊布置捉拿,一邊盡心安撫朝政。

  “你帶他出來做什麽?!”出了京城南城門,一輛馬車裏,宗如意皺著眉頭質問遠瓷。

  陸臨仍舊一副木然的樣子,宗如意說的話他絲毫沒有聽進去,也並不當回事。遠瓷便冷言冷語地說:“公主要我做的事,我已做了,眼下公主完成了秦君的吩咐,我也不負公主之命,帶誰出來便是我的自由。”

  “你瘋了!”宗如意壓低聲音罵道:“南楚如今必定掘地三尺也要將他找出來,你大搖大擺帶他出來,莫非還想讓他回秦國不成?”

  “那是我的事,不勞公主費心。”

  馬車並未向北走,反倒朝著反方向行去,這一路畢竟漫長,宗如意少不得遠瓷的保護,隻得服軟,問道:“接下來咱們去哪兒?”

  “公主不是問了千百遍了?”遠瓷語調冷冷的,“借道蠻夷,自西南返回秦國。”

  宗如意還沒說話,一直沉默不語的陸臨卻突然“哇”的一聲,嘔出一大口鮮血,斑斑點點濺在馬車車廂內。

  “公子!”遠瓷慌忙停下馬車,拉過陸臨的手腕。

  陸臨脈象沉細遲澀,含混雜亂,情況極為不好,他幾日之內受到諸多打擊,即便遠瓷不甘心承認,卻依然要承認,陸臨刺了周崇慕一劍,亦是給了他自己一劍,傷人傷己,此刻終於撐不住了。

  陸臨的情況必定是要精心細養的,可在南楚境內,他們仍是一群亡命之徒,別說調養,哪怕是逃離此地,都少不得流血。

  遠瓷正左右為難,陸臨卻低聲開口了:“我沒事,繼續走吧。如果走不了,就把我扔在這兒吧,別為了我,耽誤了你們的大事。”

  陸臨一副了無生趣的模樣,竟是自己也不想再活了,遠瓷不便在荒郊野外勸說他,隻能恨恨地駕著馬車一路南行。

  蠻夷部族距京城近千裏,他們原本的打算是借道蠻夷,北上途徑孤絕山主峰所在的高原地區,再繞道胡族與北秦的爭議擱置區,返回北秦。

  蠻夷雖早已歸順南楚,但畢竟是番邦部族,與南楚各種風俗都極為不同,甚至語言交流上都困難重重。原本遠瓷以為,這一路雖然遙遠漫長,卻比縱向穿過整個南楚要可靠得多。可眼下陸臨如此孱弱,怕是禁不起這一路辛苦跋涉了。

  左思右想,遠瓷始終不能放心前行,陸臨是心病不錯,可調理根基也不是簡單事,需得養好了再上路。

  他這樣想著,就準備同宗如意商量,暫時尋個落腳之處,請秦國派人將宗如意接回去,遠瓷帶陸臨留在當地療傷。

  宗如意尚未發表意見,陸臨就拒絕了,他堅持不肯多做停留,仿佛身後有千萬洪水猛獸似的,催著遠瓷前行。

  遠瓷第一次見到陸臨的時候,陸臨並不是這副模樣。他早就聽說名揚天下的少年天才林鷺如何如何驚才絕豔,真正見到的時候卻隻有一個感覺,世人將他傳的神乎其神,怎麽卻沒有一個人說說他究竟如何漂亮呢?

  眼下陸臨臉上再看不到一絲一毫曾經的美貌,他憔悴而衰敗。周崇慕徹底抽走了他的靈魂,有時遠瓷覺得,陸臨雖還活著,可心已經全然死了。

  他還記得他第一次見到陸臨,那時陸臨已與周崇慕感情甚篤,好的旁人誰也插不進去,他們是東一大師的愛徒,遠瓷的師父才是東一大師的萬千徒弟之一,論起輩分,遠瓷還要喊他們一聲師叔。

  遠瓷的師父帶了自己最得意的徒弟遠瓷前來探望師父,興致勃勃要與師父的關門弟子比劍。東一大師點了陸臨上場,陸臨的流光平素不過做做樣子,可他畢竟經由東一大師親手指點,竟也不輸遠瓷。

  遠瓷比陸臨大好幾歲,他的師父是劍客,他也是劍客,一生最親密的就是劍。可陸臨隻是一個稚嫩孩童,不輸,就已經輸了。

  東一大師親昵地招手讓陸臨過去,指點了他幾處比試時的失誤,又指點了遠瓷的師父,說他年輕時便心高氣盛,眼下仍是這個毛病雲雲。

  陸臨乖巧地站在一旁擦劍,周崇慕就圍在陸臨身邊給他擦汗。

  遠瓷覺得這一幕刺眼極了。

  後來他被北秦皇室招安,亂世裏的劍客俠客,沒有孤身成名的,需得借助複雜的力量支持,果然,他成了北秦赫赫有名的劍客。陸臨倉皇來到北秦京城的時候,他在宮門用劍攔住了他的去路。

  他一眼認出了陸臨。陸臨長得這樣好看,這些年他始終未曾忘記。他盡量將自己的語氣放得平和:“這位公子,您是何人,怎能擅闖國君宮殿。”

  陸臨冷冷地撇他一眼,自胸口取出一封信,在遠瓷眼前閃了一眼:“南楚林鷺,國君寫了親筆信於我,你怎敢阻攔!”

  遠瓷捕捉到信封上的國君私印,他收了劍,默默地退開半步,讓陸臨進殿。

  他不記得我了。遠瓷心想。這些年來我始終記掛著他,他卻不記得我了。他怎麽突然來了北秦,他不是同南楚的皇帝情投意合麽?

  遠瓷腦海裏一片混亂。

  之後他帶著陸臨去安置,陸臨孤身一人長途奔襲,整個人透出一股冷意,遠瓷那時還不知陸臨打的什麽主意,他將陸臨安置好以後,原本想同他敘敘舊,可陸臨絲毫沒有那份心思。遠瓷麵皮薄,眼看陸臨開始趕人,便識趣地走了。

  之後陸臨一直都很忙碌,北秦和東齊的往來也越發密集,一直到有一天,國君決定要發動一場戰爭,遠瓷才知道陸臨都在籌謀些什麽。

  他瘋了,一定是瘋了。遠瓷想。可他並沒有阻止陸臨,事實上他也無法阻止陸臨。他不知道陸臨如何說服國君,竟然讓國君對他言聽計從,調令兩國軍隊討伐南楚。

  遠瓷自此便知道,陸臨不是他能得到的人。陸臨這個人,愛也愛得坦蕩,恨也恨得直率。他報複起周崇慕,竟能如此不念舊情狠心決絕,誰敢輕易得到他?誰敢輕易辜負他?

  陸臨第二次嘔血,發生在他們出逃五日之後。

  官道上布滿了精兵,周崇慕始終陷入昏迷,朝中主事全賴丞相李序一人,卻不是他一人能全權決定,所有的追捕聖旨都由丞相草擬,經由三省全部同意以後才能進行簽發政令,昭告天下。

  這樣的情況下,效率自然低了很多,這才能給他們五日寬限。陸臨始終強撐著不肯就醫,遠瓷不得已封了他幾大穴位,免得再動真氣,傷勢更重。

  陸臨在那場戰爭中傷了根本,他是軍師,原本用不著親上戰場,甚至他隻需要在後方好好分析周崇慕的用兵就好。

  可陸臨等不得。他殺了許多人,像是渴望殺光這些人,就能在戰場上與周崇慕相逢,拚個你死我活。

  陸臨這樣不顧根本,真氣四處流竄,常常是他使出十分力給對方,就有八分力還給了自己。同為武者,遠瓷明白陸臨越發蒼白的臉色背後意味著什麽。

  而他明白,卻更明白自己沒有立場說,也不應該說。

  遠瓷這一生就是活得太過明白。他知道自己心儀陸臨,也知道自己與陸臨永遠是兩條路上的人,哪怕陸臨來了秦國,他們在戰場上並肩作戰,陸臨也始終不會多看他一眼。他所做的一切,對陸臨來說都不過是旁人、陌路人罷了。

  遠瓷沒想到自己封了陸臨的穴位,他竟然還能嘔血,伸手一探,陸臨的脈象已經雜亂無章,虛弱至極。

  不能再走了,再走下去陸臨就會命喪於此。遠瓷不再顧及宗如意的想法,強行帶著陸臨進了村鎮借宿。

  為了便於躲避巡查,宗如意扮作男裝,好在她習武出身,男裝扮相也不顯得有女子的嬌弱之態,並不違和。

  他們已進入蠻夷和南楚的交界地帶,邊民混住,倒沒有那麽多人在意他們。遠瓷要了三間房,請宗如意暫時看顧陸臨,自己則飛快地去街上買了藥。

  遠瓷的心砰砰直跳。

  盡管他活得這樣明白,一直都知曉陸臨無論何時,哪怕此刻,心中仍然隻有周崇慕一人,他還是不想錯失這次機會。

  這可能是他離陸臨最近的一次了。

  如果,如果我醫好了他,讓他感激我一次也好。遠瓷想。

  他們又在小店裏住了五日,聽說宮裏的皇帝醒過來了,並且不再追捕刺客,下令沿線的士兵不必再搜捕。

  宗如意有些悻悻,抱怨道陸臨的一劍竟沒讓周崇慕死了,當真枉為東一大師的弟子。

  陸臨淡淡道:“朝中眾臣皆在,他雖無子嗣,南楚皇室宗親卻不少。先時他禦駕親征,親自統帥的一批軍隊已成國之精銳。妄想他死了就能吞並南楚,未免想的也太簡單了。”

  陸臨不願提周崇慕的名字,全以“他”來代替,分析得卻很透徹。

  宗如意訕訕地笑了,說:“未曾完成皇兄交付的任務,我擔心皇兄責罰罷了。”

  陸臨嗤笑:“你皇兄總是如此,想必他也是聽人所說,受人指使吧。我若是你皇兄,司玄子如此大才,隻該供奉著才是,說你皇兄耳根軟,偏生聽不進司玄子的話,說他耳根硬,怎的旁人說兩句,他就心動。”

  “司玄子已是興賢侯,我皇兄怎麽對他不滿了!”宗如意辯駁道。

  “公主何須與我爭辯。有沒有架空司玄子,公主亦是飽讀兵法的,難道還看不出嗎?”

  宗如意還想爭辯,遠瓷開口打斷了,他給陸臨端來藥,說:“身體不好就不要思慮過重,好好養傷才是。”

  陸臨將藥一飲而盡,擦擦嘴,說:“我活著已是了無生趣,不過熬日子罷了,能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又有什麽分別。”

  陸臨這樣說,遠瓷更不敢問他日後有何打算。周崇慕既已撤了兵,再想出楚國就沒那麽難,甚至都不必再借道蠻夷。

  遠瓷想更換路線,又怕中了周崇慕的埋伏,陸臨擺擺手,說:“你們早日回秦國去吧,他若是想抓,也不過是針對我一人而已,我不想拖累你們,明日大家分道揚鑣吧。”

  宗如意揚揚眉毛,說:“陸公子說這話,遠瓷可要傷心死了。我可不信陸公子看不出來,遠瓷這一路如何殷勤。”

  陸臨避而不談,隻說:“明日上官道可直通孤絕山,最多一個月,就能進入北秦。”

  “再待一些時日吧,我傳信給北秦,請人在兩國國境處接公主回國,我陪你療傷。”遠瓷說。

  陸臨擺擺手,說:“不用管我,我也不能再跟你們同行。”

  他語氣悵惘,毫無生氣:“眼下我隻有孤身一人,反倒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不想再拖累任何人,這天地廣闊,我隨緣走走。”

  遠瓷勸不動他,又做不來強迫他隨自己同行的事情,左右權衡,將自己貼身的骨哨解下來交給陸臨:“這是我獵的第一頭狼,做了這隻骨哨,這些年我一直戴在身上,若有一日`你遇險遇難,吹一聲,我就能感應到。我會來帶你走的。”

  陸臨聽他這樣說,低低笑了兩聲,遠瓷有些難為情,“你別不信,它真的很靈,我希望你別同我見外。”

  陸臨接過收下,他不欲拂了遠瓷好意,這一別也許永遠無法再見到,遠瓷如此執著,他推拒不得,可他清楚,遠瓷也清楚,他不會吹響這隻骨哨。

  說到底,留個死物做個念想罷了。

  陸臨養了幾日,精神頭稍好,他準備趁半夜偷偷離開。月色如水,陸臨繞到客棧後院,雙手剛碰到客棧破敗的小門,身後就響起了遠瓷的聲音:“阿臨。”

  陸臨頓了頓,他低下頭繼續去開扣著的小門。

  “阿臨。”遠瓷幾步走到陸臨身後,陸臨比他矮一些,低著頭,遠瓷克製不住地從背後抱住他,“別走,或者,我跟你一起走。”

  陸臨知道自己掙不開遠瓷,他隻歎了口氣,說:“天大地大,你何苦巴巴的求著我這個將死之人。”

  “我喜歡你。”遠瓷以為自己永遠不會說出這句話,但真正說出來了,好像也並沒有那麽困難。“我喜歡你,從你小時候我就喜歡你,我們比劍,我輸給了你,後來你來到北秦,我又見到了你。可你不記得我了,這沒關係,你看,眼下,就是老天給我的機會。”

  陸臨搖搖頭,笑了一聲:“人活幾十年,痛苦的事情太多,我記性實在不敢太好。公子放手吧,我不走就是了,隨你回秦國。”

  當初陸臨那一劍雖在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秦國的本意是想借助陸臨,攪亂周崇慕的軍心,好讓秦國有可乘之機,可沒想到陸臨如此狠心,竟然給了周崇慕一劍。這大大出乎了秦國預料,他們隻能跟著改變策略,策劃了孤絕北穀邊民騷亂。顧瀾初生牛犢,主動請旨去了北邊鎮守,預想的亂沒有引起,反倒大大豎起了顧瀾的名頭來。

  算起來秦國也並沒有輸掉什麽,隻是白白折騰這麽一場,怎麽看都讓人不爽快。當時逃離京城盡管匆忙,宗如意那邊卻早就做好了萬全打算,將金銀細軟兌成銀票,免得不便攜帶。

  陸臨這一路兩手空空,吃穿用度全賴遠瓷和宗如意提供,原本那一晚隻是哄一哄遠瓷,陪他再走一段就分道揚鑣,誰知一路人情越欠越多,倒是不能隨意離開了。

  奇靄山是南楚境內一座低山丘陵。山如其名,勝在霧靄重重,浮雲蔽日,由此成為名山大觀。

  奇靄山在東北處與孤絕山交界,中間形成一道狹長濕潤的盆地,遠瓷擔心陸臨傷勢,一路走走停停,規劃路線的時候也都選擇一些風景宜人的地方落腳。

  此刻已經入冬,他們這一晚選在奇靄山腳下投宿,奇靄山風光獨特,往來遊人如織,山下早已建成暫住落腳的旅店,他們一路同行這麽久,宗如意也與陸臨打成一片。

  宗如意本人並不難相處,當時刁難陸臨不過是受人吩咐,身為皇室宗族,這是她的使命。拋開這些使命,宗如意博覽群書,有遠見卓識,也有灑脫姿態,一路奔波跋涉,她也不嫌苦累。倒讓陸臨很是佩服。

  奇靄山景色優美,哪怕是冬日亦有不少人紛至遝來,旅店大堂極為熱鬧。

  “你們聽說了嗎?聖上明年開春下旨選秀了。”

  “喲,這可奇了,聖上登基十多年,從未應允過選秀之事,莫非是前幾個月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便想通了?”

  “選秀是女兒家的幸事,春闈是男兒家的幸事,我看明年又是選秀又是春闈,倒是一片欣欣向榮之勢啊!”

  宗如意小心翼翼瞧了瞧陸臨的臉色,陸臨不為所動,隻低頭吃飯,他自離開京城以來,胃口一直不好,此刻卻吃得很快,那邊人還在熱烈地討論選秀,陸臨的一碗白飯已經見底了。

  他擦擦嘴,說:“山上景色甚好,要去看看嗎?”

  “去,現在就去。”遠瓷怕他心中不爽快,立刻扔下筷子說:“山上風大,先去房裏添件衣服。”

  陸臨換了衣服,先前吃飯的那群人已散了,遠瓷站在大堂裏等他,宗如意原本想著,陸臨與遠瓷出門散步,自己插在中間尷尬,便不去了。陸臨要出門時,卻扭頭說:“外邊景致真的很好,公子一同來吧。”

  為了免去麻煩,宗如意一直扮作男裝,陸臨平時不是執拗的性格,更不會多次勸說,宗如意覺得奇怪,末了點點頭,說:“那就一起出去逛逛吧。”

  奇靄山名不虛傳,風光果真四時不同,陸臨體弱,走到半途就感到吃力,可主意是他自己提出來的,他總不能讓遠瓷和宗如意掃興,便準備咬牙前行。

  遠瓷心細,看陸臨氣喘不暢,主動蹲下來,說:“山路艱險,我背你吧。”

  陸臨的嘴緊緊地抿著,他搖搖頭,還沒開口拒絕,就被宗如意使壞推到了遠瓷身上,宗如意說:“別磨磨蹭蹭的了,我看天也快要黑了,咱們下山吧。路不好走,你若磕了碰了,咱們一路不是更難,還是讓遠瓷背著你吧。”

  下山不比上山,尤其是冬日,霜寒露重,很是難行。遠瓷卻將陸臨背的很穩。陸臨比他想象中還要瘦,他幾乎隻剩下一把骨頭,輕飄飄的,遠瓷覺得自己如果不把陸臨摟緊一些,他就會隨時消失。

  陸臨乖巧地伏在遠瓷背上,小時候周崇慕也常常背他,還會顛一顛,來判斷陸臨有沒有長肉。

  陸臨不是容易長肉的體質,養了二十幾年才被周崇慕養出來的幾斤肉,統統都還給了周崇慕。陸臨閉上了眼睛。選秀納妃,那也很好,從此以後他將會有滿室鶯燕,會有許多孩子,會像所有合格的皇帝一樣,坐擁萬裏江山,也坐擁美人在懷。

  快到山腳下的時候,卻看到旅店的位置火光衝天,遠瓷立刻緊張起來,緊緊地摟著陸臨,陸臨小聲說:“放我下來吧。”

  遠瓷緩緩轉過頭來,說:“你猜到了,是嗎?”

  陸臨雙腳踩在地上,才有一點點安全感,他笑了笑,說:“宗一恒一計不成,反倒白白折騰一場,放在世人眼中,豈不又是秦國君主無能。身為秦君屬臣,你們二人辦事不力,反倒讓國君羞恥,是該讓他動手了。”

  宗如意倒退一步,滿麵驚慌:“怎麽可能!我父親可是攝政王!他怎麽敢得罪我的父親!”

  陸臨擺擺手:“公主難道還不清楚,自攝政王選了你遠嫁那一日起,他就已經同宗一恒站在一條船上。攝政王已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不敢斷言攝政王與宗一恒達成的交易,不過此地已離秦國屬地不遠,公主要萬分小心了。”

  宗如意到底是個有膽識的,她的驚慌失措隻在那一瞬間,很快就回過神來,恨恨道:“沒死在楚國皇帝手裏,要死在自己兄長手裏,真是笑話!若是再有下一次,我倒要同他們會會,看看到底是什麽人膽敢要我性命!”

  陸臨低聲笑了,“公主不必著急,有了第一次,想來第二次第三次也不會遠,且等著吧。”

  之後果真又來了幾次暗殺。

  因著當日在奇靄山放火,他們便再沒回過山下客棧,放火的人沒尋到他們的屍身,自然不肯收手,三個人同不知數量的殺手在奇靄山你追我趕,繞了整整半個月。

  若非遠瓷反應靈敏,陸臨神機妙算,宗如意氣勢過人,他們早不知在路上死了幾回。宗如意在某次暗殺後留了活口,十成十的秦國人,她一刀了結了那人性命,從此不再心存幻想。

  陸臨的境況越發不好,山上寒氣重,陸臨根本受不得長時間待在這樣的環境裏。他們必須要盡快走出奇靄山了。

  可奇靄山,奇就奇在霧靄重重,終年不散,更何況是冬日時節。他們靠著霧靄躲過幾次明槍暗箭,可這霧靄也會使陸臨寒氣侵體,徹底成為拖累。

  他們三人尋了處山洞,怕引來殺手,不敢點火,隻能彼此湊近了些取暖。陸臨被夾在中間,給遠瓷和宗如意分析線路:“奇靄山有名門大師遊曆,前朝時也曾作為皇家遊覽勝地,山中一定有屋舍,隻是霧大,我們沒能找到。”

  陸臨的聲音很輕,太濕太冷,他感覺自己有些發熱,他強撐起精神繼續說:“這邊是南坡,背陰,景觀眾多卻不宜居住,我猜我們得翻過山頭,去北坡,北坡和孤絕山連接,坡度和緩,下邊有城鎮州府,楚國……楚國暫時還不想殺我們,比在山裏躲躲藏藏安全。”

  眼下他們無法再按原路下山,陸臨說的法子是唯一的辦法,遠瓷和宗如意對視一眼,咬牙說:“好,那我們翻過奇靄山,去山下。”

  奇靄山越往上,霧氣就越大,他們的腳程因此變得很慢。陸臨強撐精神朝前走,快到山頂時,陸臨實在撐不住了,他這些日子殫精竭慮,精神高度緊張,已經耗盡了力氣,哪怕遠瓷攙著,也還是不能阻止他癱軟在地上。

  山頂近在眼前,遠瓷不能再停,隻能匆忙背起陸臨,艱難跋涉之後抵達山頂,卻又看見了一路與他們交手的殺手。

  遠瓷再神武,畢竟身上背著陸臨,難以長時間招架,他從沒覺得死亡離他這樣近過,他受了傷,或許是問到了血腥氣,陸臨悠悠轉醒。

  “放我下來。”陸臨啞聲說。“你們先停,我……我去交涉。”

  比起死在這裏,陸臨或許真的有辦法,但這幾乎等於要讓陸臨以身犯險,遠瓷自然不肯。陸臨並沒有給遠瓷猶豫的時機,總之遠瓷已經受傷,體力不支,陸臨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