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劍居城憶
作者:二分明月      更新:2020-06-22 02:41      字數:3687
  秋雨一夜,長安風起,皇城易主。

  原本留在皇城外準備截殺彥南的輕騎自然是撤回了,唯有那支截殺長孫長擊的隊伍沒有召回……當初發出的命令是日夜兼程,如今晚了四五個時辰,已經追不會來了。

  彥南當然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一行人依舊在路上,身子本就受了重傷,已經虛弱至極,卻為了心中的逃避,強行趕路。

  不過兩日,到了劍居城,墨大夫眼見彥南的身子越來越糟,終究是不顧彥南的意見,動用謝王爺的令牌,強行命令隊伍暫留幾日。

  “小王爺身子虛弱,怕是受不得這連日的奔波,在這劍居城暫留幾日,待小王爺身子恢複一些再做決議吧。”

  劍居城,城中多鐵匠鋪,多鑄劍師,素有‘劍居城中寅時起,金雞報曉擊劍替’一說。

  雖是臨時而來,但畢竟是王爺世子,且此行前往安黎乃是為了與安黎國公主大婚,劍居縣令自然極為殷勤。

  “縣令大人,小王爺身子虛弱,隻是在此地修養幾日,尋一處清淨的地方便好。”

  “這個自然。”雖掌管一城,但麵對墨先生還是不敢有絲毫異議,稍稍冥思,便試探著問道,“劍居城百姓以鑄劍、擊劍為樂,若是一般地方,怕是會擾了小王爺清淨,下官在劍居城外不遠有一處避暑莊園,如今深秋,倒也是個難得的清淨地方,待下官命人收拾一二,不如就先住在那裏?”

  墨先生一笑,“如此便打擾大人了。”

  “大人這麽說可讓下官不安了。”說罷便對身邊侍從吩咐一聲,繼而便引著彥南一隊人前往劍居城外避暑莊園。

  本是騎著馬的,受了兩日的顛簸,墨先生如何能允許彥南繼續騎馬?不由彥南分說便讓彥南進了轎子。

  坐在轎子裏,雖是對於墨先生如此強硬的態度有些不適應,但也知道墨先生是為了自己著想,聽得轎外墨先生與劍居縣令對話便也沒有多話。

  莊園在城外兩三裏處,雖是深秋,草木盡是枯黃,但莊園中不少鬆柏卻是翠綠如常,且遠遠看去,莊園之中還有不少秋海棠,雖是開的熱烈,卻沒有什麽味道。

  “小王爺需要靜養,若是沒什麽大事,縣令大人就不要差下人來了,臨走之前,自會派人告知大人的。”

  “大人吩咐,下官謹記。”又看了一眼彥南所在的轎子,“如此下官便先告辭了。”

  從劍居城縣令出城迎接,到送走了縣令,從頭到尾彥南始終沒有露麵,更沒有說一句話,完全是墨先生一手包辦的。

  待到劍居縣令走後,彥南才掀起轎簾,蒼白的臉上有些無力,“墨先生,你這說話可有些桀驁了。”

  “小王爺說這話可真是為難老臣了。”滿是灰白的頭發,卻堅持一直穿著墨綠色的衣服,如今深秋,更是穿上短襖;臉上雖然滿是皺紋,精神看上去卻是極好,“區區一個縣令,若僅僅靠著俸祿,如何買得起這莊園?若是不囑咐一二,怕是那劍居縣令定會一天來好幾趟吧。”

  彥南搖搖頭,隻得輕聲:“墨先生……”

  “小王爺天性聰穎,想來已經明白,還是先住下吧,等一兩日後稍稍恢複些再走吧。”說罷,墨先生已經吩咐下去了。

  “誒……”彥南也隻得歎息一聲。

  若是以往來這劍居城,怕是免不得要去城中看些好劍,隻是如今嘛……早已經沒了心思,便是有心,身體也是不允許的。

  此處莊園占地極大,彥南一行百餘人竟是全都住了進去,若非劍居縣令早安排一些下人過來,怕是彥南一行人還要在莊園中亂竄,搞不好還要迷路。

  “這後麵便是清池了,若是夏日來此,池中蓮開自然是極為好看;但此時已是深秋,荷花早已凋零,去了也隻能看些殘花敗葉。且池上風大,若是受了風寒、病上加病,老臣就算本事再大,怕也會有些棘手。小王爺還是不要去了。”

  墨先生雖是勸解的語氣,但看他的樣子,若是一個不答應,恐怕便會直接命令左右將自己‘綁’回去吧?輕笑一聲,“墨先生哪裏話,父親讓先生護我去那安黎,墨先生不以身體為由拒絕,反而一路上對我嗬護之至,若是彥南不聽先生的話,隻怕是會惹得先生生氣呢。”

  說著,彥南已經轉身,墨先生見狀也是一笑,摸著灰白胡須,大有欣慰之至的意思。

  此行本是前往安黎國都天歲的,一路便是西去。雖還是一平國內,雖是一樣的秋天,但劍居城的秋與長安的秋卻是明顯不同。

  半夜,已是下起雨來,不多一會,便由起初的莎莎聲變得密集,到了後麵便是窸窸窣窣的不絕於耳。

  “方到劍居城的第一晚,這老天便下起雨來。”

  推開輕窗,雖是半夜,借著月光倒也能看清外麵的風景,看得出來,那劍居縣令對這莊園也是極為上心,秋季本是百花凋謝的季節,如今映入眼中的竟是一片嫣紅。

  “秋海棠,海棠秋,百花謝,一花秋。”

  月光本是清冷,如今加上秋雨,更是平添了幾分冷意,月光下照射下,那海棠甚至附著一絲銀色,遠遠看來頗為好看。隻是推開窗子少許,那吹進來的冷風便讓彥南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忍不住將毛毯裹得更緊了一些,“這冬天怕是快來了吧……”

  又看向窗外那滿園的紅色秋海棠,一絲憂愁卻是湧上來,“每到冬天,凝蓮都要生凍瘡……上庸那邊冬天比長安要冷得多吧……不知道……”還沒說完,彥南便狠狠的搖搖頭,“都這時候了,想這些還有什麽用!忘了吧……沒有關係了……”

  說罷,似乎是賭氣一般,關了窗戶,蒙上毯子便睡去了。

  “紅花……為何非得是那紅花!”

  似是質問,又好像是嗟歎,眼角早已經流出淚來,蒙著頭……到底是一種躲避,還是為了不讓別人看到自己一人在啜泣?

  隻是……這樣真的好嗎?

  本就受了傷,加上連日的奔波,縱然傷心,過了半個時辰,終究還是睡了……隻是,盡管睡了,眼角的淚卻不曾斷過。

  “小王爺醒了?”

  “額……”方欲說話,卻發現頭疼的厲害,伸手摸摸自己的腦袋,又看向墨先生,“我怎麽了?”

  “哎……”墨先生長歎一口氣,彥南這才注意到,周圍竟是一個服侍的人都沒有,隻有墨先生一人。

  “昨夜寒潮突至,小王爺習慣了長安……昨夜禦寒沒有做好,加上……小王爺想到了傷心的事,這病情更重了。”遞上一杯熱茶,“半夜老臣察覺寒氣到來的時候便來看望小王爺的,不想小王爺的病已經重了,並且昏迷了……”

  方一抬手,便感覺胳膊有些空虛,傳來無力感,無奈的歎一口氣,看向外麵,“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已經是申中了。”墨先生伸出手摸了摸彥南的額頭,“燒退了,你這一睡可就是大半天啊,若是你有個什麽三長兩短,老臣真不知道如何回去和王爺交代啊。”

  “先生言重了。”看向外麵的滿園紅色,“能出去走走嗎?”

  “這……”墨先生一遲疑,“待小王爺用膳之後就出去走走吧,說不定對病情有些幫助。”

  “嗯。”

  待到用膳完畢已經是申末了。

  墨先生看到彥南那濕了的枕頭,自然是猜到彥南想到了傷心事,但卻不知道具體是什麽,即便是允許彥南出去走走,也是伴隨左右。

  不多一會,便到了那清池。

  池上有一方亭,掛著一個牌匾,上書‘劍舞’二字,隻是這‘劍’字用的狂草,而這‘舞’字竟然用的是正楷。這兩字一個端莊,一個亂舞,竟然出現在同一塊牌匾上,怎麽看都是有些不倫不類。

  “這牌匾可真是……”彥南輕笑一聲,雖是有些虛弱,卻依舊說了出來,“劍乃百兵之君,素來謙和;而這舞本就是舞動肢體的,而今這‘劍’字用的是狂草,而這‘舞’字竟然用的是正楷,這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了吧?這‘劍’字應該用正楷,‘舞’字應該用狂草才恰當吧?”

  雖是詢問的語氣,但隨行左右哪裏有人敢搭話?

  唯有墨先生摸了摸胡子,“或許這樣才合理吧。”

  聽到墨先生的話,彥南輕輕搖頭,“此話怎講?”

  “劍……自古拿劍的本就該是男人,至於這舞……無論是我一平的舞蹈,還是安黎、沉荒的舞蹈,這舞大多都是女人來舞的。”墨先生渾濁的眼睛中竟是露出一絲追憶,“男人揮劍於外,女人靜舞於內……這不是才正常嗎?”

  倒吸一口氣,看到墨先生眼中的那絲追憶,一時竟是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靜靜走上那劍舞亭,這才發現,亭中赫然放有一道兵鑭,隻是這兵鑭上並不像一般兵鑭那樣放的滿是槍、戟,放的都是劍!走過去,隨手拿起一把,拔出。

  “不愧是劍居城,隻是隨手拿了一把,便是好劍。”

  覆在亭子四周的帷幕都被束起,清池上的景象都倒映在那劍背上了。

  輕輕收起手中的劍,走到亭邊,清池之上盡是殘花敗荷,一眼看不到頭。

  “本就是避暑的地方,這池子上不種荷花,又能種什麽?”搖搖頭,“我這是自找的啊。”

  看出彥南的不對勁,墨先生嚐試著問道,“小王爺?”

  “沒什麽。”隨手將劍放回兵鑭上,“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諾。”

  當夜……又是一夜的雨。

  “一池青蓮……終究會凋敗殆盡,此時,隻有那殘花敗葉聽這雨淋吧。”心中又是痛了些。

  走到桌前,看著簾外,終究是說不出什麽話,隻是那紙上卻是寫下:

  龍泉棄,吳鉤止,拄劍倚闌聽風語。

  風不休,雨不歇,湖上方亭,清帷不落,簾連蓮;

  玉帶寬,青衫盈,枕濕一夜夢憶常。

  飄零葉,殘縞花,清池仍在,歲歲依舊,年憐蓮。

  寫罷,彥南皺眉,似是不喜,拿起那紙張便在那燭火上引燃。

  通紅的火光映得彥南的臉有些紅潤,看上去較之前的蒼白好轉了不少,“燒了吧……寫這又有什麽用?若是她知道了,隻怕平添了幾分傷心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