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黎一夢
作者:二分明月      更新:2020-06-22 02:41      字數:4057
  房門驟然被推開,彥南和凝蓮皆是一驚,即便是這房間的主人阿瑾也是猛地站起來。

  推開房門的人莫約四五十歲,一身粗布麻衣,甚至有些微黃,但是卻極為整潔,十分合體;兩手空空,腰間別著一個黃褐色的葫蘆。但不管如何,這身裝扮和這屋子的裝飾相比總是有些格格不入的。

  散花樓頂閣闕可觀莫愁湖,更可看小半個長安,內部裝飾自然是極致奢華,如今卻是進來一個一身粗布麻衣的人,怕是任誰也不會覺著合適。

  “敢問先生是?”阿瑾首先開口,看向門外之人,目光中有些疑惑,阿瑾可是知道的:為了保護自己的安危,永昌帝暗中可是派人保護自己的。彥南和凝蓮能夠進來或許還是那暗中保護之人看到彥南才沒有阻攔的。畢竟彥南是王爺世子,整個謝氏也隻有他和彥南兩個年輕人,父皇派來之人必是心腹,所以父皇派來之人必然是認識彥南的。隻是眼前這人為何也能沒有遇到阻攔就能進來?

  “我嘛……”雖是阿瑾的房間,但那人卻好像將這當成自己家一般,竟是直接走到臥榻前,坐在上麵,順手摘下腰間葫蘆,擰開葫蘆口,一股酒的微香傳出,“我便是被你那父皇一紙詔書召回長安的方黎了。”說罷,方黎便將那葫蘆對著自己的嘴直接喝起酒來。

  我便是被你那父皇一紙詔書召回長安的方黎了……這話一出來,不僅阿瑾和凝蓮一驚,就連彥南也是一驚,在彥南看來,那些喜好音律的,身上大多有種做作的姿態,那種感覺讓自己極為不喜……當然,這不包括凝蓮……方黎既是國手,想來不能免俗的,隻是如今看到眼前這人,與自己所想未免出入太大。

  “原來是方黎先生。”阿瑾作揖,不由細看眼前這人:目色有些渾濁,可能是剛喝完酒,臉頰已經泛起紅光;灰白的頭發散亂開來,看上去有些邋遢;手隻能看見滄桑的痕跡,風蝕留下皺紋;手指沒有像一般樂師那樣長有厚繭,反倒是指甲處有些厚皮。

  “你是太子,我可受不起。”方黎眼睛一睜,見阿瑾作揖,連連甩手,“那邊的女娃看到我這樣子是不是很失望啊。”

  “方黎先生乃是國手,乃是大家,自然是……”凝蓮一怔,似乎不知該如何說起,略微一頓才道,“有和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了。”

  “你這女娃說話還真是……”方黎打個哈切,雖然沒有多說什麽,但是臉上不相信的表情卻是沒有掩飾。

  “沉荒、安黎兩國國手公孫無塵、張天機先生在我看來已經漸漸失去了大家應有的風範,可以說,自從奪取國手位置之後,兩人的心思便不在音律上。”阿瑾恭敬道,“就說那公孫無塵先生,如今已是熱衷於權勢,更是將自己女兒送與勇正親王長孫長擊為妾……說到音律,如今的公孫無塵先生怕是已經遠遠比不上當初。”阿瑾抬頭看看方黎,雖然對方沒有說話,但是臉上已然有些異彩流出,“唯有先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麽多年仍然衷於音律,若說之前先生成名之曲《青絲白發》隻是一平曲風,那麽如今先生已是博采諸國數族曲風之長了。”

  凝蓮聞言也是一驚,小手甚至忍不住放在唇上,心中敬佩愈濃:之前雖然知道三國國手之名,但卻不知道確切的情況,如今聽阿瑾話中的意思……這方黎先生的音律儼然已是天下第一了不成?

  不光是凝蓮,就連彥南也是驚了,“若太子所言為真,先生當真是位了不起的人了。”

  “你小子不是不懂音律嗎?”方黎笑盈盈的看著彥南,“怎麽這麽說我這糟老頭子了?”

  彥南搖搖頭,抱拳,“一般人,如太子所說的張天機和那公孫無塵,取得各國國手之名便停滯不前,唯有先生不以為傲……在我看來,先生已然可與鐵劍將軍相比了。”彥南說這話的時候,眼中露出一絲尊敬。

  彥南尚武,能對一手無縛雞之力的樂師說這話已然是難能可貴。

  “鐵劍將軍孫金嗎……公孫無塵當年曾寫了一曲《渡紅塵》……”說著,方黎看向阿瑾,又看看彥南、凝蓮,原本喝了酒有些紅潤的臉上竟是流露出一絲悲意,甚至拿在手中的酒葫蘆也是慢慢放下,雙手微顫,似乎承受不住那酒壺的重量。雖沒有多說什麽,但是任誰都看得出來方黎對這這鐵劍將軍孫金的故事有些感觸。

  許久,方黎才長歎一聲,看向阿瑾,“你生在帝王之家……”隨後又看看彥南、凝蓮,“我既聽了你們一曲,我便彈奏一曲,全當償還吧,一曲還一曲,也算公平。”

  阿瑾聞言大喜:三大國手中張天機與公孫無塵日趨權勢,若想聆聽他們一曲雖有難度,但對於阿瑾來說卻不算太難;唯獨眼前這方黎先生,一生流浪,不知蹤跡,故而從沒機會聽得方黎先生奏曲,如今有機會,怎能錯過?

  阿瑾急忙讓出,凝蓮也是一臉向往,畢竟對於愛好音律之人來說,三大國手就代表著最高成就,平日難以觸及,如今有機會,怎能不激動?

  唯有彥南例外,臉色不變。也難怪,不喜音律,論誰演奏都是一樣的,這其中又有什麽區別?

  重新將酒葫蘆別在腰間,走到琴前,雖是短短幾步,但走完那幾步、當方黎走到那琴前的時候,方黎整個人似乎都變了,原本那不恭的態度消失,甚至於那喝酒之後臉上的紅潤都消失了,甚至出現一些枯槁的跡象。

  “我這一曲,名為《留不住》。”看向阿瑾,“與你方才那一曲在某種程度上是相似的,希望對你有所幫助。”

  也不待阿瑾回答,方黎左手已然按在琴弦之上,右手已撥。

  悠然若幽穀滴泉,靈動如夜空流星,婉轉似林間微風,深邃同滄海一點。

  僅僅起手,整個世界便好像都安靜下來,好像整個世界都隻有那琴聲。

  閉吸,似乎連呼吸都會幹擾這聲音一般!似乎這曲本就不該在此時奏出,或許在那山巔、在林間、抑或獨自一人在星空下、在寥無人跡的地方、在那寂靜的時候一人獨奏才是最適合的。

  “留不住……

  我諾弦斷音垮,

  許你青絲白發;

  待我弦斷音垮,

  你已病死田下。

  曾言共賞春雨夏雷秋霜冬雪,

  也說共渡紅塵黃泉青絲白骨,

  到頭不過

  一人葬、兩人隔。

  誰辜負?

  行街巷,怎可尋昔日笑顏?

  度阡陌,隻得的舊時風景。

  ……”

  不似一般琴曲那便悠揚緩慢,這一首《留不住》卻是極快,那聲音也越來越低沉。方黎已是凝噎,隻是卻依舊唱出,不曾停下,似乎也不想停下。

  若說阿瑾之前一曲說的是前半生,那麽方黎這曲說的便是後半生。

  悲情彌漫,無論是曲還是詞,盡是悲情!似乎這詞所說之人一生從未高興過,世間種種不過是一場又一場悲劇罷了!

  “留不住!

  笑貌淡,音容糊,

  卿已逝,苟獨活。”

  琴聲逐漸暗淡……終似星空中的流星劃過,漸行漸遠,終是徹底消失。

  隻是,琴聲雖盡,這情哪裏是說盡便能盡的?

  “這琴已經彈完了,你們為何還不醒來?”

  聲音驟然傳出,本是沉溺其中的阿瑾、凝蓮睜眼,原本的氛圍頓時消失的徹底,再看看彥南,方才那話正是彥南說的。雖知道彥南對於音律沒什麽興趣,但如今好不容易聽得方黎一曲,那氛圍卻是被彥南打斷,眾人看向彥南額眼神也不由得多了幾分懊惱。

  方黎看向彥南,長歎一口氣,也隻說了兩個字:“憨人!”

  聽得方黎如此評價自己,彥南也不惱,反倒是看向阿瑾和凝蓮,“你們聽出什麽了?”

  “方黎先生這一曲……和阿瑾那一曲,一個是前半生,一個是後半生。”凝蓮聽了方黎一曲,眼中不知何時已經已經溢出淚來。本是一身男裝,如今紅著眼,竟是宛如仙女般淒楚,“阿瑾那一曲中是苦命人,先生這一曲中說的,也是苦命人。”

  “你懂了,但也沒懂。”方黎看了一眼凝蓮,隨後又看向阿瑾,“太子可懂我的意思了嗎?”

  “阿瑾雖然駑鈍,但想來已經明白先生的意思了。”阿瑾握緊手中折扇,原本就有些體弱,如今雙手攥緊,更是一點血色都看不出了。阿瑾似乎極為激動,雙唇抿緊,繼而又看看凝蓮,隨後開口,“阿瑾必不會如先……必不會如這曲中人一般留下遺憾。”

  方黎臉上露出疲憊,看向阿瑾,欲言又止,“我之前說過,你生在帝王之家……”

  “沒錯!”阿瑾似乎有些激動,“我是生在帝王之家,可我是太子,是一平未來唯一的皇帝!若是如帝王之尊都不能自己掌控的話……那麽常人又該如何,豈不是全都要如這曲中人一般?”

  “可也正因為你這般身份,所以你才身不由己……”方黎搖搖頭,似乎彈完一曲之後耗盡力氣一般,竟是連搖頭都有些緩慢,長舒一口氣,低聲道,“正如你之前一曲,若是常人,又豈會有哪些遭遇?正因為曲中人的身份,才會有那些遭遇的。這散花樓……飛文將軍當初也是如我一般……如我一般的人太多了,若是說出來,這些道理很多人……幾乎所有人都懂,但是又有幾人真的避免了?”

  阿瑾聞言,知道方黎信不過自己,但也不想多說,“阿瑾自知此時說的不過空話,先生日後必會知道阿瑾到底做沒做到。”

  方黎沒有說話,阿瑾繼續道,“說起來,這散花樓花魁之比就快開始了,待到花魁決出,先生還要吹簫一首,先生此刻如此疲勞,還請歇息。”

  “我獨自登上那頂樓閣闕便可,你們幾個小輩繼續吧。”方黎順手拿起桌上的酒壺,“這酒就送我了吧。”

  “先生請便。”

  “好……”方黎說著,提著酒壺便走出房間。隻是方黎的腳步卻是顫顫巍巍的,似乎身上壓著擔子,看起來竟是有些無力。

  看著方黎走出,阿瑾轉身便對彥南和凝蓮欠身道,“我便先出去了,你們隨意。”

  說罷,便也徑直走出房間。

  記不得是怎麽走出來的了,也不知為什麽,竟是走到了頂樓樓道。

  憑欄俯視,紅燈金光……長安還沉浸在豐收節的歡悅中,隻是這看景的人……卻是沒了先前的心情。

  “父皇暗中派來保護我的人必然也聽到那曲子了,彥南不懂音律,凝蓮不知世事……隻是不知父皇派來的人中有沒有聽出來的。方黎先生……”想到此處,阿瑾憑欄,眼睛看著長安街上,隻是手指卻在欄杆之上微微輕擊,每一次輕敲還有節奏,似乎在回味什麽。

  莫約過了半刻,阿瑾似乎看夠了一般,轉身離開。

  阿瑾走後不久,一個渾身散發酒氣的人走都這裏。身上穿著錦繡綢緞衣服,還有些胭脂紅印,看樣子應該是散花樓的客人。

  “嗯?”似乎喝得大醉,雙眼都看不清,倚著欄杆,口中還嘀咕著,“這不是解手的地方嗎?怎麽修得這幅模樣?”

  莫約過了一分鍾,那人似乎知道這不是解手的地方,意識到自己走錯地方了,跌跌撞撞的摸著牆壁欄杆往樓下其他地方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