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與君離別 (1)
作者:介介      更新:2020-06-21 10:33      字數:10436
  下人們見周尋突然帶回來一個小孩子, 都滿是驚訝:公子喜歡動物什麽的也就罷了, 怎麽現在還喜歡上小孩兒了?

  周隨輕咳兩聲:“這是公子從外頭帶回來的小孩,身世坎坷,公子於心不忍才將他帶回來。”

  眾人便圍著小孩打量起來,直將他在眾人麵前圍在中間外邊兒成了一個圈兒, 越看越覺得這孩子很是喜人, 便開始動手去捏捏他的臉或摸摸他的頭。

  都被孩子的手一一毫不留情的給拂開。

  下人咂摸著嘴:“公子您瞧瞧, 這孩子模樣長得多俊哪,和您一樣好看。”

  周尋將人看了看沒附和也沒否認。

  孩子從眾人中擠開湊到周尋身邊,下人又開始笑著:“這孩子唯獨就和我們公子親近呢。”

  周尋覺著總這麽叫孩子不行,於是想著給人起一個名字,但他想不到特別好的。

  孩子跑過來, 很會識人眼色。

  周尋懶懶道:“小孩,我給你起個名字吧。”

  可小孩嗤之以鼻,似乎並不稀罕, 隻道:“我有名字的。我叫常安。”

  長安?

  這名字不錯,寓意也挺好, 免得他再費心起一個了:“就這麽用著吧, 這名字挺好。”

  見周尋起身要走。常安開始耍起無賴來, 抱住他的腿不讓人走。

  “怎麽?”

  常安一邊不住搖頭一邊命令他:“你不準走,你不是公子嗎?是你要帶我回來的, 我想讀書。”

  “為什麽想讀書?”

  常安:“讀了書就能當大官掙好多好多銀兩,不愁吃穿,再沒人敢欺負。”

  “可是當了官, 也得是臣子,也得聽別人的,還是有很多無奈。”

  常安鬆開他,兩手抱著臂:“那也總好過四處流浪,漂泊無依。至少還有飽飯吃,有人伺候。”

  這一番話,像極了他年少時的想法,就像他那時會說的一樣。

  他看到常安,就看到了那時的那個周尋一樣,站在他麵前和現在的他說話。

  他背過身還是要走的樣子,常安又開始拽住他:“不是你帶我回來的嗎?怎的連讀書也不許!”

  可是周尋吩咐下去:“帶他去沐浴幹淨換身衣裳到我的書房來。”

  下人應了好帶著他就要走,可是常安不樂意非賴在那兒最後大有一番撒潑打滾的架勢。

  這是周尋頭一次因為不在朝堂上的人頭疼,還是個小毛孩。

  “你先起來,我是讓他們帶你去沐浴更衣,難不成你要這副樣子去讀書?”

  常安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覺得的確很不妥,這才跟著人走了,還是一步三回頭的那種。

  待常安終於沐浴更衣後被領著進了周尋的書房。

  周尋一手背後一手運筆臨帖。

  常安走過去自顧自湊近看,最後看著人拿左手寫字且寫得十分歪斜,嘴角不禁抽了抽:“我以為,鄖都頗負盛名的人會是文韜武略樣樣精通的,沒承想這字……”

  即便他沒有直白的說出來,但僅僅是他的表情,已經足夠讓周尋從其中讀到他的一言難盡了。

  他歎了口氣:“是啊,其實外界都是謠傳,我是連字也寫不好的。你可別說出去,叫我跌了這公子的麵子。”

  常安眉目間有些許不屑,礙於這所處畢竟是公子府並不好發作。

  那臨帖上的字著實是醜得過分,左看右看都尋不出一點兒好來,讓人想找著話誇都找不出來。

  周尋便手將那紙一團扔到了一邊:“你來試試。”

  常安直接接過他的筆在紙上寫起來,他的確很有天分,三兩下就學的像模像樣,字還說不上好看,已經有了那麽幾分意思。

  周尋在一邊看得很滿意。

  方才常安就發現了,周尋的一隻手有問題,醜陋且布滿了可怖的疤痕。

  於是心裏暗暗猜測著是否是因著這一隻手的緣故,所以才隻能用左手寫字。

  但他心裏有分寸,眼下初來乍到,不該他問的最好不要多嘴。

  就和他來之前在街上等著他時那人告訴他的一樣:“謹言慎行。”

  臨帖,讀書,談詩論道,常安一點點被周尋口中的講述所吸引,那個在他眼底的世界,通過言語竟然變幻成了一幅無比絢爛的河山圖,對他有著致命的吸引,小小的引誘著這個涉世未深的孩子。

  周尋待他,比之做門客教導宗慶時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許多時候不用他多加點撥,常安就能理解個十成十,周尋內心也有作為人師的驕傲和自得。

  然而欣喜之餘,實在是可以從其中窺見許多不合理的詭異來。常安不僅相貌生得好,就連這股聰明勁也像極了周尋,可是眾人沉醉於常安的聰明伶俐,久而久之也感覺這孩子身世淒苦,實則很是乖巧體貼,便不自覺忽略了所有的可疑之處,全心全意接納這個初來乍到的孩子。

  用盡全部的心力補償他,渴望讓他卸下那些不該屬於他的憂愁和防備,感受到快樂。

  顧念教導常安的緣故,周尋難以時常去宮中見錦書一麵。這一日好不容易得了空來見她。

  才到了宮殿門口,覺淺見著人還沒等周尋招手反而很快跑開了,片刻後回來直接讓兩個守衛關上了殿門。

  留在周尋一個人在緊閉的宮門外無可奈何。

  最後隻得故技重施從圍牆翻了進去嗎,落地後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卻見麵前正好有一隻狗。

  周尋臉上笑得有些勉強,一邊打著手勢示意它不要衝動,一邊腳步很自覺的往後退。

  看著他自覺地後退,那狗也很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周尋拍了拍胸脯,才鬆了一口氣,卻忽而見著那狗對著他咧開嘴露出尖利的牙齒來後腿在地上用力蹬著。

  他忽而覺得十分不妙了,那狗果然一個往後蓄力就朝著他撲了過來,那一瞬間,它的動作和某個動物一同重合起來。周尋蹲下身子下意識就兩手擋在麵前閉上了眼。

  可是半晌過後,想象中的疼痛並沒有傳來,而是感覺到臉上一陣溫涼的濡濕。

  周尋緩緩睜開眼,見到的是狗伸出舌頭舔他的臉。

  他大著膽子鼓起勇氣去摸了下它身上的皮毛,那家夥卻很溫順,並不反抗。

  而後是姑娘抱著貓走到他麵前,周尋總算見到她:“錦書,為何將殿門關上?”

  “覺淺來通傳說是見你來了,我便讓她去將殿門關上。”

  小姑娘是生氣了,氣他這麽久都不曾來尋她。

  “那這狗?”

  錦書:“它很乖,並不咬人。我怕有些閑雜人等進殿,特意尋來看門的。”

  周尋被她逗弄得哭笑不得:“所以我隻能翻牆進來。”

  錦書冷哼一聲:“若是當真不願你進來,圍牆你都翻不進來。”

  他行了個禮:“那還要多謝公主的寬宏大量了。”

  錦書一手捏住彐寸的耳朵揪了揪:“為什麽就這般不聽話,旁人的事就重要的,我說就怎麽都不聽。”

  她這指桑罵槐的意味太明顯,很難不讓人聽出來。

  看著人抱著貓進殿裏去了,周尋隻好跟著。錦書進了內殿,坐在美人靠上隻偏過頭去不看他,而後又拂袖道:“將他給我趕出去。”

  旁側的人沒動。

  周尋緩緩解下身邊的一個袋子,而後解開袋子的口捧到錦書麵前,一會兒就從袋子中傳來許多種香味來。

  就像隱約有一隻手勾著錦書的鼻子,勾得她饞蟲大動。忍不住了吸好幾下鼻子嗅到各種香味,全都是她喜歡的。

  甚至於沒意識到自己偷偷舔了舔嘴角,而後別過頭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周尋壓住翹起的嘴角將袋子往她麵前捧了些,錦書還是敗下陣來,周尋抬了下下巴示意她瞧瞧,錦書便一隻手扯著袋子口,一隻手伸進去摸,足足好幾個紙包。

  第一個打開來是一份醬鴨,第二個則是梨膏。

  錦書這時候終於繃不住,要去拆醬鴨,周尋攔住了人自己上手拆了醬鴨喂給她,她吃過後還不忘砸吧砸吧嘴,周尋沒讓她再動手,又撚了梨膏糖喂給她。

  錦書一口咬下去便是酥脆,而後甜香的感覺在唇齒間四溢。

  看她吃得唇邊都粘上了一些殘渣,周尋拇指指腹擦過她的嘴角。

  “我也想嚐嚐這梨膏糖是什麽滋味。”他的目光一直在錦書咬梨膏糖動啊動的殷紅嘴唇上,然後想著便直接就這麽去做了。

  溫軟的嘴唇貼上姑娘的朱唇,周尋的吻小心而克製,然而姑娘卻因為他突然的動作微微睜大雙眼,手上還拿著一塊梨膏糖嚇得一鬆手就落了地。

  一邊的下人們都很識相的退了下去。

  起初周尋隻想逗她一下,沒想到輕易就收不住了。她嘴裏有梨膏糖,周尋很輕易地在她唇齒間趁虛而入,撬開她的貝齒尋到她柔軟的丁香小舌糾纏不已,然後壞心眼的卷走了她的梨膏糖。

  幾乎是一瞬間的事,自己的梨膏糖怎麽就沒了呢?

  錦書怔怔看著他,他卻像沒事人一般:“嗯,確實好吃。”

  “這是我的!”

  “那我給你帶來,總要有些賞賜啊。”

  錦書一下子一手捂住嘴:“那你還占了我的便宜!”

  周尋欺身逼得她不得不往後躲,一下子靠在美人靠上沒處躲,周尋在她身上,幾乎就要和她身子直接貼上,還是沒有更進一步。周尋隻是刮了下她的鼻子,又親了親她鼻尖:“來日方長。”

  暫時就先放過她。

  實不相瞞,錦書其實當真沒想到他會這麽退開,愣在原地半晌沒有反應。

  周尋直接上手捏了捏她的臉,錦書一下子捉住了人的手,麵色變得凝重:“你的手?”

  “受了一點小傷。”周尋很快將手抽回來,“若是不這樣,就不能抓到刺客,也沒辦法洗刷我們的嫌疑。”

  捧著他那隻手,錦書微微低頭親在他的手背上:“以後我就是阿尋哥哥的手,阿尋哥哥要做什麽我都可以陪著。也可以幫阿尋哥哥做。”

  “小姐,小姐。”覺淺進來,恰好見到二人親近的場麵,趕緊背過身子,周尋和錦書之間隔開距離。

  分明什麽也沒做,周尋卻還要拉扯一番衣襟,就更有一些欲蓋彌彰的意味。

  覺淺做好了心理準備轉過來,卻是兩手捂著臉,正好也擋住了眼睛,許久沒聽見動靜便兩手指縫微微張開,透過指縫去往外看。

  見二人神色恢複如常,這才拿開雙手,周尋正正經經站在錦書身側,儼然一副光風霽月的溫潤模樣叫人絲毫想不到方才和公主癡纏的人會是他。

  “覺淺,怎麽還這般手忙腳亂的,這時候怎麽能還稱公主?”周尋淡淡提醒道。

  “公主。”覺淺喚了一聲,但她從前叫慣了小姐,一時還總是轉換不過來。

  覺得自己的袖子被人拽了拽,錦書道:“行啦,你就勿要再嚇唬她了。”

  “對了,公子快些從這裏離開吧,王上正派人在找你呢。”覺淺想起來正事趕緊開口。

  錦書周尋二人對視一眼:“為何?”

  覺淺絞了絞自己的手指:“隻道是從公子府上找到了什麽特別的東西,旁的就不清楚了。”

  看著錦書對他點了下頭周尋就很快離開了。

  回到府中,發現府上早已經是一團亂,許多人在他府上四處翻找,下人們在一旁被一些手持刀劍的人圍住敢怒不敢言,看到他回來了這才趕忙道:“公子,大事不好了。你帶回來的那個孩子,他不知今日趁你不在從你府上拿走了什麽東西又想了什麽法子呈給了王上,王上見後震怒,當即就氣得吐血,最後還下旨讓人帶著官兵來府上搜尋。”

  “常安呢?”

  “在我這裏。”周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常以寧來了,還有他身邊的常安。

  少年站在他身側,臉上那番理智和過分的冷靜顯示出異於常人許多的穩重,還是很顧忌禮數的對周尋行了禮,卻並不叫人。

  “常安,常以寧。怪不得。”周尋也是這時候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原來這看似絕不可能會有關聯的人竟然是同一個姓。

  他一開始以為的“長安”實則是“常安”。

  常以寧在常安發上撫了撫:“你可知曉,他本應當姓周的。”

  “什麽意思?”

  常安很自然的接過話:“舅舅說你是我爹,可是我想了想,若你當真是,為何在我娘死的時候都沒有來看過她,也沒有來邊疆接我。而是一個人在隕都當上了公子周,享榮華富貴,美人在側。”

  “你自然是不配做爹的。因為我姐姐,也就是他娘是你親手害死的。你以那副善於偽裝的虛偽麵目,騙了我們所有人將我們各處布防全部泄露出去。最後你跳下懸崖,害得我們夷狄全軍覆滅,死傷慘重,最終被梁政清占了一半的城池,還要時刻小心提防周邊的異邦覬覦起了異心。我爹作為軍中將領負荊請罪,最終無奈被撤去了將軍的職位,他在家中一邊遭受良心的譴責,一邊抑鬱不得誌。”

  “最後,他死了。還有我那個好姐姐,將你視為如意郎君,是最好的人,高貴如公主一般的人,為了你低到塵埃裏。最後聽聞你叛變,臨陣脫逃,愧對所有百姓和她自己的良心自縊了。留下這個才兩歲的孩子,這幾年你在隕都風光無二,而他卻成了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隻能我這個舅舅撫養。”

  他話裏的那些場景對於周尋來說,陌生而熟悉,好像確實和他記憶中某些缺失的部分完美重合了。但僅僅是一瞬,他最強烈的感覺就隻剩下了頭痛欲裂,腦海中還有許多從前懷疑的,沒辦法證實的,正一點點充盈在他的腦海中,豐滿了那些被他喻為殘缺的記憶。

  小姑娘脆生生的喊“阿尋哥哥”央求自己的父親收留一個來路不明的少年,幫他洗刷冤屈為他伸冤,又為了他不安於現狀親自狠下心來將他趕出府,自甘墮落的他為了謀求機遇做了為人不齒的事,謀略布局陷害朝中大臣,為小姑娘家一一鏟除後患,同王上做交易賭一個功成名就。

  不想最後害了另一個無辜的國家,利用了一個姑娘最真摯的感情。即便他千百遍未表露對那個邊疆姑娘分毫的愛意,可是導致夷狄走到這一步的人無可否認的確是他。

  一切的來龍去脈逐漸梳理清楚後,周尋覺得頭也不再隱隱作痛。

  “所以我讓你的兒子去偷你的東西揭發你的罪行,總不過分吧?你欠了我們又有多少呢?”常以寧展開一張紙在他麵前,“這是殿下當日雇獵戶刺殺王上的字據,周公子還是先好好想想該如何和王上解釋吧。我阿爹當年給我和我阿姐取名字,意為希望他能助邊疆永保安寧。可是你的出現讓我們倆的存在成了明目張膽的笑話。”

  方才常以寧同他說這一番話的時候正好站在他身側,故而隻有他們二人聽到,周尋隱約的想起來一點事情,隻是並不確定。

  但尤為確定的一件事是:常安不是他的孩子,也根本不可能會是他的孩子。

  那些人翻完公子府,除了這一張字據果然並未再留下其他的任何東西,當務之急隻有先將周尋綁去宮中才最要緊。於是將周尋綁住準備押進皇宮。

  錯身而過的時候,周尋也不忘傾身對常以寧道出真相:“這孩子根本就不是我的,也並非你姐姐的,而是你姐姐抱養來的。我從未曾同她有過肌膚之親,又怎麽可能同她有子嗣?”

  “你?”還沒等常以寧細細盤問,周尋已經被帶走。

  他拉住將周尋帶走的人:“我有話要問。”

  那人拐了一下胳膊,陰陽怪氣道:“大人,王上那邊且還等著呢,您瞧瞧,是王上那邊更重要,還是你這裏更要緊呐。”

  常以寧鬆開手,勉強笑了一下。很快就跟上人一起進宮了。

  宮中,梁政清這次當真是已經算在恭候多時了。

  他怎麽也沒想到,親手懲治了自己的兒子之後,才發現凶手竟然另有其人。

  周尋被帶來了,眼下的他雖然跪在梁政清麵前,大殿踏道之下,他永遠都是如此。即便是以一副跪下或者低頭的姿態,也永遠不會俯身,永遠不會折下那一身骨子裏的傲氣。

  “美豐儀,才調清麗,文兼眾體。”這般文采風度和年紀,本該肆意磊落,輕狂張揚,他卻早被無常世事壓彎了腰,風塵滿麵,蹭蹬蹉跎。

  他想起為相的那一日,所有人對他皆是豔羨中夾雜了嫉妒,嘴上說著恭賀,隻有周隨知曉他以後麵對的是什麽,大抵是無歸期和永遠的算計,代表著歡心這種東西在他這裏就要成為難以輕易表露出來的奢侈:“如今天下動蕩,人心越發叵測,你這樣貪心,早晚會成了人的俎上之肉。”

  那時候的周尋呢,那時候的周尋說:“我這人,要做就做這世上最難的事。”

  周隨忍不住搖頭勸他:“好高騖遠也該有個算計。”

  可是周尋沒有回答,當初的他隻是一心以為他可以做到。可以實現自己所謂的淩雲壯誌,可以高官厚祿不受欺辱。

  華堂綺筵中周旋得太久,便逐漸忘記了自己本來的模樣。

  他更沒想到,這個世人眼中無比尊貴的帝王,實則已經昏庸至此,僅僅憑借一紙字據就要治他於死地。然而到底是因為這字據還是他本就想要他的性命,並未可知。

  可笑的是,周尋第一次在這一張字據下啞口無言。說了,必然會將他和六殿下牽扯到一處,若是如此,也會失去梁宣的信任,他之前做的更會功虧一簣,若是他坦白,那無辜的獵戶更難逃死罪。

  梁政清看著周尋,頭一次對他覺得前所未有的失望,這個他從前又懼又愛的臣子,最終竟然真的背叛了他,又用了高明的手段險些蒙騙了他。

  周尋沒解釋,梁宣也不想聽。

  “來人,將公子周打入天牢。”

  “謝王上恩典。”聽到此言,幾乎所有人都以為這周尋是瘋魔了,天牢是何等可怖的地方,有進無出,就算有命活著,天牢中的十八般酷刑全來上一遍普通人也難招架,輕易就是一個屈打成招。

  但他走的如此坦然,衣襟上都生了風,帶的衣袂飄飄,姿容絕世,耀若白日照屋梁,皎若明月舒其光,像極了灑脫又清逸的謫仙。

  對著常以寧的笑中高高翹起一邊的唇角,周尋是真的不怕死。他早已經是死過千百次的人了。

  也沒了生的欲望,而之所以還在世上苟活,自己始終踽踽獨行,隻有無處可安放的一腔孤勇。他拿來騙自己是因為天下人,實際上隻有心上一人。

  常以寧知道,周尋是故意的,他知道自己想要當年的真相,想知道常以安和他之間的事。可是常以寧越是迫切地想知道,周尋就是不願意說。

  故而他隻能在周尋身後用惡狠狠的目光目送周尋背影。

  這麽多年,他私心裏還是可笑的想相信他是有苦衷的,甚至還在期待著他會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

  可是他沒有,他寧願決絕的隻留下背影,也不願意言語,把這些都當成多餘的白費唇舌。

  常以寧覺得,這才像是真正的周尋吧,決絕冷漠,不沾染人間煙火,也沒有世俗的貪嗔癡念。

  隻敢仰視膝行,不敢在他麵前造次。

  ......

  再次見到周尋,已經是半月了,常以寧也沒想到,周尋竟然能在天牢中待這麽久時日。

  二人身份調轉,一時風光無二的人變成了常以寧,人人皆是一口一個右丞。

  他到了天牢中,聞到其中潮濕和獨屬於各種鮮血和腐爛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不禁用一方帕子掩住口鼻皺著眉往前走,走了許久都還沒到,常以寧也有些焦躁:“怎麽還沒到?”

  “快了,快了。”下人走在身側道,越往裏麵去,越昏暗,下人便燃了個火折子給他照著。

  到了地方,常以寧借著那一點火折子的光勉強看到了周尋,他閉著眼睛坐在那兒。

  “你還不願說嗎?”

  周尋聞聲,睜開眼:“既然常大人這麽想知道,我說就是了,也算是不枉你今日特意跑了這一趟。你心目中高貴敬愛的姐姐,對我為了同我圓房,對我用了合歡散。可是我隆冬時寧願泡在冰水中都未曾與你姐姐圓房,她又怎麽可能會有孩子,後來她也與我坦白,這孩子是她抱養來的,她不願和離,念在虧欠她的份上,我替她隱瞞了這件事,也向所有人隱瞞了她無法有子嗣一事。”

  “這就是事情的始末原委,常大人可還滿意?”

  常以寧一雙手握成拳,盡管周尋說出來,他還是不信。

  “我不說常大人逼我至此,說了大人又不信。”

  常以寧:“三殿下被王上關了禁閉,閉門思過。”

  周尋知道常以寧對自己心懷怨懟,沒想到以寧還是將此事扯到了梁宣,連累了他。

  “是我對王上說了幾句,畢竟公子近日同三殿下是的確走得太近了一些。很難不惹起王上的懷疑啊,你也知曉,王上生性多疑,你在這六殿下犯了事的風口浪尖被曝出了字據,還恰好同三殿下走得這般近,真是想不讓王上多想都難。”

  常以寧轉身準備走了,又突然回轉身來:“對了,還有一事。當日夷狄的事,是不是你......”

  牢房中渾身傷痕的周尋直接躺下來背對著常以寧,聲音裏帶上濃濃的倦意:“既然大人心裏有了判斷,又何必來問我。這答案是不是已經不重要了,夷狄不能回到過去,我們也不能了。”

  答案足夠明顯了,已經是變相的承認當日夷狄戰敗死傷慘重的確是他一人在暗中所為。就差直接脫口而出:“是,我的確是那個奸細,你們都錯信於我了。”

  這會兒,人是真的走了。隻是連下人都看得分明,常以寧的腳步竟然有些許踉蹌,整個人一瞬被抽去了半身力氣,變得懨懨的。

  出了天牢,常以寧有些迷惘。他覺得自己好像終於以一個讓人豔羨的姿態讓周尋成功的俯身成了一個仰視者的姿態,他分明應該覺得暢快,可是想象中的那種酣暢淋漓的報複快感並沒有顯現出分毫,反而讓他的心裏更難受,盡管他不願意承認,但的的確確是可以被稱作惆悵的。

  那一種明明自己銀盔鐵甲全副武裝重拳出擊但承受之人並不以為意甚至連自己想象出來的應該有的怨恨和懺悔,並沒有出現在周尋身上,於是那些所謂的報複和打擊變得十分可笑,全都一拳打在了軟綿綿的棉花上。

  棉花完好無損,但帶著他打過去的力氣和傷害悉數反彈回了他的身上。

  其實常以寧去天牢,是還有一件好事要告訴他的:程錦書聽聞他進了天牢,拿出那一塊免死令牌用了唯一的免死機會,保了他一條命,他不用死了。

  但話到嘴邊,又覺得這話不該由他說出來。他和周尋以這種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對立身份相處了已經許久了,幾乎變成了一種病態的習慣,他就是要自己過得不好,讓他見著覺得愧疚良心難安,但又見不得他好,隻盼著他和自己一樣也要日日沉醉於這種身體和精神的痛苦中,這一種矛盾使他願意一直就這樣彼此折磨。

  他沒回自己府上,現在的他也不知到底該如何麵對那個孩子。

  而是出了宮,他想著:周尋越是這樣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他就越要拿他最在意的去折磨刺激他。

  他嚐遍了所有因他而起的苦楚,總覺得周尋也要全部嚐一遍。

  霍府中,霍大人的確是沒有想到常以寧此時會突然造訪。

  “霍大人。這封信還煩請幫我送回夷狄去。”常以寧從袖中掏出那封提早寫好的信給他。

  霍遠接過去,神色複雜:“你可當真想好了?此事若當真促成,便是覆水難收再無法挽回了。三思啊。”

  “就算在這隕都中待得再久,常右丞的位子再舒服不過,我也始終不會忘記自己是夷狄人,霍大人也是,不是嗎?”

  霍遠忽而陷入沉寂,他來這隕都許久,從來都不敢忘記自己是夷狄人,但梁朝的的確確是沒有虧欠過他的,隻是欠了他的國家,他有時候也想不明白,為什麽要用這種沉重的家國大義綁著他,讓他為這個家國犧牲所有。

  “好。”霍遠將信收起來,“過些時日我便讓人將這信連帶著運往邊疆通商的貨物一同帶回去。”

  常以寧行了禮:“謝過大人。”

  次日上朝,霍遠意外的啟奏:“王上,聽聞近日邊疆蠢蠢欲動,夷狄似乎有意同周邊的異邦聯手,現在我梁國邊界頻頻傳來被異邦燒殺搶掠之事,還請王上早日安排籌謀,早做打算啊。”

  先是一個兩個,而後一個跟著一個,覺得此話有理,於是紛紛附和跪下來請願。

  梁政清最近被圍獵、刺殺、六殿下和三殿下還有周尋的事情鬧得心煩,再加上時時頭痛,這會兒經過他們一番鬧,覺得心裏更加焦躁,頭疼得更厲害。

  急於逃離朝政帶來的心煩意亂和壓迫感,梁政清閉上眼一手在額頭太陽穴處揉了揉:“既然是夷狄先起事,違反約定在先。便帶一對兵去邊疆昭示國威,在邊疆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此言一出,大抵就明白了梁政清的態度和意思,擺明了就是默許在邊疆開戰邊界處,小打小鬧順便宣揚國威。

  然而就在命令下了之後,軍隊果然攻打邊疆邊界,甚至擄掠奸殺打家劫舍放火無惡不作,傳回來的消息卻是夷狄可汗加急信道梁國蓄意滋事違約在先,故夷狄眾異邦聯合誓死要捍衛邊疆該有的權利和城池。

  更糟的是,原來梁國士卒燒殺劫掠的竟然都是真正的梁國平民百姓。

  消息傳來,整個隕都都跟著亂了套。梁政清整日急得在殿上來回踱步,也想不出什麽好法子來,反倒是百姓積怨一日比一日更重,大有威脅到他這個王上的位子和治理之態勢。

  關鍵時候,恰好想到了被解除禁足的梁宣,正要派人去傳喚,錦書卻先來了。

  她盈盈下拜,禮數周全的行了禮,卻從未依著公主的禮數喚他一句“父皇”。

  她始終都沒想好怎麽也沒做好準備來應對這個公主的新身份。

  眼前這個昏庸無道生性多疑的王上的的確確是她真正的父皇,可她又怎麽也不願承認。

  當日程府在她麵前燃為灰燼的那一刻仍舊曆曆在目,甚至於隔著蓋住的白布她都還能想象到那底下焦屍的樣子。

  可是這個君王,他嘴上說著最冠冕堂皇的對於這個臣子的器重另一邊在這個臣子不明不白屍骨未寒的時候說好安撫他的遺孤,目的卻隻是為了堵住天下的悠悠眾口。

  “王上,您大概不知道。我是程章的女兒。就是在程家上下滅門之時,您曾下令安撫遺孤,那時候便要封我為公主了。”

  她很輕的笑了一下:“雖說現在也是,但畢竟不是真正的公主。我來,是想同王上做交易。”

  梁政清看著她,她的神色是異乎常人的冷靜,竟然讓梁政清想到了周尋。

  “我用免死金牌和遠嫁和親換阿尋哥哥一條性命。”

  “當真!”梁政清聽到她這一句,頓時便大喜過望,自從事情發展到了今日,和親這個法子他並不是沒有想過,這也是減少雙方傷亡犧牲最小目前最好的法子了。

  借著和親,他大可以適當的低頭,陪嫁過去的東西隻要給的足夠多足夠貴重,也算是一種變相的補償。

  隻是他宮中子女大多是皇子,到了這種時候反而是女兒顯得更為可貴。

  可讓他寒心的是,那些在他看來無比孝順親厚百姓的子女在這種時候竟然都尋了各種借口和理由推諉。

  邊疆苦寒,一去可能就再難回來,故而不願意有公主願意去和親。

  錦書提出來的這個法子不僅正和他意,還解決了不必將親生女兒遠嫁和親的困擾。

  再加上錦書也是他正經冊封入住宮中的公主,拿去配和親的皇子也給足了他們麵子和身份。

  “好。”梁政清幾乎沒有絲毫猶豫的應下來。

  “朕這就去為你安排,立刻將周尋從天牢中放出來!”

  錦書:“謝過王上。”

  她出殿門時,那梁政清先前讓去傳的話也已經傳到,梁宣和錦書也就碰了個正著。

  她沒有絲毫停留經過梁宣身邊,反而被他拉住胳膊,麵目悲愴:“你當真決定,要去邊疆和親嗎?”

  “有何不可?”

  “若是你不願……我……”

  “殿下當如何?”

  回應她的,隻有梁宣緩緩鬆開的手。

  即便她是真的不願,他也什麽都做不了。

  “我這就去同父皇講!”梁宣急急要去找梁政清。

  “算了吧,”他聽到姑娘清晰的聲音,“算了吧。”

  擦身而過的那一刻,久到讓梁宣以為像一個世紀那麽久。

  他第一次這般無力,覺得自己麵對這些什麽都做不了。

  貴為皇子,權勢要靠爭搶,所愛,竟也不可得。

  可他覺得,自己畢竟是哥哥,總要為妹妹做些什麽,可他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什麽也做不了。

  隻能看著她為了周尋,心甘情願埋葬掉自己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