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長街雪落
作者:介介      更新:2020-06-21 10:33      字數:3411
  周尋手停了一瞬, 隨後抿了幾口。

  這座下臣子這時候才堪堪反應過來:原來這常右丞是想借此機會給王上獻美人討恩賜啊。

  心裏隻暗暗怪自己怎麽沒有早些想到, 目光落在梁政清臉上,看他目光如癡如醉的盯著座下舞女,便知曉常以寧這一計是用對了。

  朝堂上下誰人不知王上年歲越大越昏庸不堪,隻是畢竟是王上又不敢妄加議論。

  梁政清的眼珠子就差沒有黏在錦書的身上了。

  絲竹管弦輕歌曼舞, 這般良辰美景該是多好的時候, 可唯獨錦書, 蓮步輕移,舞姿清逸,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隨著舞步旋轉,一下子目光移過去,卻頗有幾分看見了一根緊要關頭的救命草一般, 黛眉輕蹙,目光楚楚可憐又很迫切地盯著座上的人,周尋目光對上的時候, 又拿起酒杯兀自端向了唇邊,廣袖隨著端起酒杯的動作遮擋了大半麵容, 順勢擋住了周尋的半張臉。恰好與錦書的目光錯開一般。

  那半張臉隱在陰影中, 教人看不真切。

  唇上因為方才飲酒的緣故, 濕潤了些許,添了些紅潤色澤, 格外惹人注意。

  一曲舞畢,錦書跪下行禮。

  座上的梁政清癡癡地看著這般可人兒跪在那裏不發一言楚楚可憐,忍不住下意識抬起了一邊胳膊做著讓人平身的動作。

  錦書隻是垂著頭, 並不看他。

  這副模樣落在梁政清眼底,卻更像是無聲的引誘一般,她越是裝得對他毫不在意的模樣,他那份因為久居高位身份尊貴的高傲心緒就迫使他內心裏難免自然而然的生出些對這般的人的征服欲來,好比一個向來強盛的國家對一個毫不起眼備受欺壓卻從來頑強抵抗的國家的征服欲,亦或是像一個向來心高氣傲光華照人的男子對一個纖弱卻獨獨不屬於他的女子的那般征服欲。

  不知怎的,這時候看著梁政清一步一步從上麵走下來,他竟不自覺咽了一下涎水,一顆心隨著他步子緩緩移近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好似被梁政清看著仔細端詳的變成了他一般,一顆心也隨著步子頻率跳動的越來越快。

  梁政清是天家之子,絲毫無需顧忌什麽,以至於現在常常做些什麽隻隨著自己的心意,徑自一手抬著錦書下巴,迫使她仰著頭看他,錦書卻將臉扭向了另一邊。

  捏著錦書下巴的力道重了些,梁政清隱隱的察覺出什麽。

  竟然會有女子不願意?

  梁政清心裏自然是不信的,他這些年見過這麽多女子,未進宮的也求著嫁個好人家錦衣玉食,進了宮中便想著百般爭奪恩寵,為的不過是他的寵幸跟著帶來的榮耀尊貴與地位權勢。

  他從來就沒有見過哪個女子在他麵前不折服於天子威嚴,也不愛名利尊寵。沒有一個人。

  於是覺得錦書裝出來的清高更是故意給他看的。

  他湊近一些,當著群臣的麵湊近,周尋握著酒杯的手收緊了幾分。

  梁政清:“甚好,深得朕心。你可願久伴朕身側享無上尊寵?”

  錦書抬起頭,那雙清澈得過分的杏眼看著他,卻是道:“民女不願。”

  梁政清是當真沒想到她回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下他的麵子,讓他也有這麽下不來台的一刻,錦書看著梁政清模樣堅定有力的重複了一聲:“民女不願。”

  隨後眼角餘光一瞥,恰好看見周尋狀似無意的用手輕輕碰了一下桌子跟著往額角拍了兩下,錦書心裏想到什麽,一下子向著身旁的桌子撲了過去,恰好對著額角,於是留下個不深不淺的傷口,鮮血直流。

  眾人驚駭不已,周尋明知會如此,可親眼目睹這一幕,仍然是險些沒克製住站起身來失了禮數。

  錦書跪坐在一旁的桌子,神色淒惶。

  “好,好。沒想到你竟願意破相都不願留在朕的身邊!”梁政清指著她言語時,氣得指尖都在發顫。

  隨即拂袖離去,還不忘追問常以寧的責罰。

  朝臣緘默不言,見了這麽一場鬧劇,梁政清都散了,周尋獨大,一時間他未開口,眾人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周尋隔著臣子,看了一眼地上的錦書,這時候恰好錦書的目光也對上他的,他竟然從中讀出了些許釋然輕鬆和笑意。

  常以寧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轉了一道,無需多言他也知曉是周尋暗中搗鬼,梁朝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為王上身邊的宮中女子,身上必然瑩潤如玉白皙過人,留下一點疤痕,都不可入宮。

  千算萬算,算漏了這一點,叫周尋鑽了空子不動聲色幫了她,還害得他被問責,臣子們紛紛嗤笑他不自量力偷雞不成蝕把米。

  不過而今看來倒也無妨,既然程家悉數護著周尋,也早該料到如此下場,算算時辰,也差不多了,程錦書沒能按著他心意順利入宮,就當是他最後的仁慈,對程家的一點補償罷。

  喚了身邊人來耳語些什麽,片刻後有一作侍婢打扮的姑娘跌跌撞撞跑了進來,錦書看著她,方才舒朗眉目,想問她如何被放了出來,可覺淺隻是泣不成聲道:“小姐,不好了,家中,家中出事了......”

  錦書聽了,表情僵住,而後失魂落魄的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周尋這一方還不明白,隻是過了一小會兒身側來了周隨,斟酌著:“公子,程家一家上下老小,全被滅門了。”

  周尋聞言一滯,跟著匆匆退了宴席。

  眾人見都散了,也都各自回府去了。

  待周尋趕到程府時,早已經是一片火海,火勢衝天。

  隻有錦書趴在地上狼狽的哭得撕心裂肺,若不是身邊人百般勸阻攔著拉著定然早早地就不顧性命衝進去了。

  片刻後抬出來的,卻隻有具具蒙上白布的焦屍。

  她害怕哪一個就是程章,連伸出手揭開瞧一眼的勇氣甚至都沒有了。隻會坐在府門口不停地掉眼淚,直到最後再也哭不出來。原來悲至絕處,竟是連哭聲都發不出來的。

  最後索性直接暈了過去,隻記得醒來是在一個人背上,他身上帶著好聞的熏香味道,讓後背的錦書不經意間深吸了兩口,這人的脊背寬厚而溫暖,莫名的就讓她感到安心。

  她突然莫名摟緊了他的脖子,用哭得有些嘶啞的嗓子抽抽噎噎道:“我,我好想他呀……”

  周尋步子沒停,有些好奇,偏過頭忍不住問:“他,是誰?”

  錦書想到他,忽而忍不住彎起了唇角,看著是要笑的模樣,卻反而不斷流下兩串淚珠來。

  “我不記得了……”她喃喃著。

  周尋終於停了步子問:“那他,是個怎樣的人?”

  錦書不消思索,脫口而出:“他呀,可好可好了,是錦書這世上見過的最最好看,頂頂好的人。”

  她又努力的想了想,最終補上一句:“不過,你也很好看就是了,隻不過還是他更好看些。”

  周尋:“他當真有你說的這般好?”

  錦書安安靜靜的趴著,沒有回答,久到周尋甚至都以為她已經睡著了,於是將她身子往上托了托,胸腔中卻莫名像少了什麽貫穿過去,風呼啦呼啦的吹著,破了個大洞。

  空空的,又無端酸脹隱隱作痛。

  忽然落雪,一片片晶瑩從天空飄落,落在他身上,她臉上,很快就化作了冰水,冷得她一下子被冰醒。

  於是看著天地間白茫茫的模樣,仰頭不自覺伸出手去接雪花,雪花落在她長長的睫毛上:“我第一次見他,好像也下雪了……”

  周尋隻是背著人在長街上,靜靜聽著她字字句句,一步一步走得穩而緩,生怕驚擾她一般。

  梁宣看著周尋背著人,心裏的滋味和感覺卻很奇怪。

  於是走過去,扯下身上披著的大氅蓋在錦書身上。

  周尋看見是他,連忙喚了聲“三殿下”。梁宣卻很快示意他噤聲將人放下來。

  周尋慢慢鬆了手,扶著錦書的身子,她太過困倦,身子撐不住,落地精神還是恍惚的,身子也跟著搖搖晃晃。

  梁宣一手在錦書脊背,一手在她腿彎處把人抱了起來。

  錦書似乎察覺到換了動作,一下子有些不適,皺著眉頭扁了下嘴。

  周尋看著梁宣小心翼翼又憐惜至極的模樣,似乎明白過來什麽。

  卻遲遲在那裏站著,不肯離去。最終也隻是扯著大氅再往錦書身上蓋了蓋。

  姑娘睡得很不安穩。他拉大氅時候,手上動作,不小心擦過姑娘柔軟白皙的麵頰,她嘴裏嘟噥句什麽,一手伸出去抓住,恰好就握住了周尋的手。

  梁宣看著姑娘,臉上神情似乎無奈,但周尋總隱隱覺得不止如此。

  好在她握得並不算太緊,他依舊小心的慢慢的將姑娘一根根手指輕輕掰開將手抽出來。

  彎下身子恭敬行了禮:“殿下好生照顧。”

  梁宣心裏覺得奇怪,他為何要以這種囑托的口氣將人托付給他,莫說是他說了,就算他不說,梁宣也一樣會趕來這裏帶她走,從此以後將她好生護起來。

  梁宣抱著人走了,周尋極緩極慢的站直身子,雪落無聲,卻慢慢下得越來越細越來越密,跟著很多很厚的堆積起來,壓得天地都變得沉重。

  雪不止落了天地,也落在站在長街上眼睜睜看著梁宣抱走錦書許久都未離開的周尋身上,麵上。

  還有心上。

  他何嚐沒動過分毫留下一個姑娘的心思,隻是他而今處境地位,隻怕他護不住她。

  於是一條長街,少年轉身,二人之間,便僅僅隻剩了背道而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