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為座上卿
作者:介介      更新:2020-06-21 10:33      字數:6131
  下人想說的話悉數咽了回去。

  隨著他出現, 察覺到他對周尋的審視, 便很識相的聲音也越發低下去不敢驚擾。

  “這先生的名姓我方才倒是忘記問了。”

  下人壓著聲音回:“聽說是叫許湃。”

  本以為宗啟餘看著請來的先生如此帶著小少爺玩耍會大發雷霆,偏偏讓人想不通的是,這老爺不僅瞧著沒生氣,反而看著這一幕幕目光中流露出一種輕易難以言說的賞玩來。

  下人很快退開下去了。

  宗啟餘還在那一方瞧著, 他從未見過宗慶在他麵前有過這般服服帖帖被一件事急得抓耳撓腮的程度, 僅憑這一點, 就足夠他對周尋刮目相看了。

  於是心裏便不自覺地覺出一種,這人也許是請對了的錯覺來。

  “你在瞧什麽?”宗慶看著他遲遲未落子,忍不住噘著嘴催促道。

  周尋一手摟著垂下的袖擺,一手去落子。

  這下子,說不出話的人真正變成了宗慶, 他棋藝雖不精卻極愛逞強,哪裏接受得了猝不及防就輸掉了棋局?

  周尋兩手放在膝上:“怎麽,小少爺這下可認?”

  宗慶又湊上去直到差不多都要趴在那棋盤上一般, 直像要將棋盤盯出個窟窿來。

  對著孩子心性的宗慶,周尋卻難得流露出了幾分耐心與有意逗弄:“小少爺若是不服, 可再與在下來一局便是。”

  宗慶看著他不像玩笑的模樣, 一手揮亂了棋盤:“再來就再來!”

  “不過這一次我要同你換, 我用黑子。”

  周尋撚黑子的手落下,有些哭笑不得。

  趁著此次宗慶先落子的間隙, 周尋抬首向方才某個方向看去,那先前站在那裏窺伺的人果然已經不見了蹤影。

  “可是瞧不起我,所以頻頻走神也未將我放在眼裏?”宗慶的話裏有些生氣。

  周尋收回目光, 將一枚棋子在手中翻來覆去拿捏:“哪裏的話。”

  他早就瞧見宗啟餘的身影,不動聲色下棋也是為了給他好好看看,宗啟餘這麽輕易就將他招進府裏來,周尋也清楚,無非是想著借管教稚子試試他,瞧他此番若是當真有法子製住宗慶,那麽這份才學和膽識定然也可以在朝堂謀劃上有所作為。

  做不過他一邊試探能否留下此人,一邊籌謀如何利用他。

  他將周尋藏在幕後用來獻計以諂媚討好權貴,周尋又何嚐沒有將他當做步步高升的助力階梯?

  “哎。”宗慶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看著周尋的眼神中依然含著許多的氣憤與不服氣,又帶著一點隱隱的敬佩。

  周尋知曉,要拿下一個孩子的信任並不難,隻是可笑他如今為了自己還要拿孩子來開刀,那所謂的良心這時候又突然叫囂著他對麵前這個孩子的虧欠。

  周尋:“棋下完了,勝負已定,小少爺答應的該去溫書了。”

  宗慶看著棋盤殘局,隻好應下:“是。”

  周尋的手在他轉身時自然地落在他腦後:“小少爺,製勝之道,不在於逞匹夫之勇,而在於謀略。”

  宗慶隻是當他贏了自己一局便不好反駁。

  二人回到書房,經此一事,宗慶的性子果然定了些,盡管時不時仍然心不在焉。

  周尋拿著書一手撐著臉,斜斜看書,午時的暖陽照進來,一半灑在周尋身上,他一貫穿得淡雅且素,這光亮暈染他衣衫一半,麵龐一半,讓他沾染上暖意多了幾分人間煙火的溫暖。

  被光晃得眯了眯眼,周尋又半側過身子看了會兒,百無聊賴的宗慶這時候目光落在了周尋身上,翹起上唇夾著那支筆,看著周尋微微有些倦懶模樣,終於似是撐不住一般睡過去。

  宗慶躡手躡腳走近聽到人勻淺的呼吸最終把筆放在筆架上悄悄從書房要退出去,周尋掀了掀眼皮看著宗慶的動作,在他馬上要踏出房門時道:“小少爺這是要去何處?”

  宗慶聞言,甩了甩衣袖:“你這人,怎麽什麽都知道。”

  周尋很是認可的點點頭:“是啊,不然可怎麽做少爺的老師呢?”

  宗慶小大人一般抱著臂:“我可從未承認過你是我的老師。”

  這倒顯得周尋是故意上趕著自取其辱了。

  周尋妥協一般:“既然今日這書是讀不進去,我索性帶著少爺去玩吧?”

  “你會有這般好心?”

  還不等他說話周尋早就走在他前麵離開了,宗慶也來不及叫嚷趕緊跟著腳步生風的人走了。

  宗慶跟著周尋在市集上各處轉了個遍,似乎瞧出來一點這人是要尋什麽東西的意味來,但半晌也沒見他找到自己所要的東西,帶著他四處轉,弄得他整個人都跑不動了。

  他正要以為周尋是故意借著這個由頭找他的茬,周尋一手拿過一個東西在手上翻轉幾圈湊近給宗慶瞧:“正是此物。”

  宗慶以為是多麽了不起的東西,原來找了大半日隻是一個蹴鞠而已。

  宗慶跑得已經累彎了腰,俯身兩手搭在膝上喘氣:“我以為是多麽了不起的東西......”

  “看來小少爺似乎很是失望啊。”

  周尋看著手上的蹴鞠:“我再與小少爺打個賭,若是你蹴鞠贏過我,我便請辭不再管教你。”

  別的不說,蹴鞠倒真是宗慶曾經的好玩物了,他著實踢得也不賴,於是此刻被周尋如此挑釁著心裏也仍舊覺得底氣足了許多,絲毫不懼。

  宗慶一昂首道:“比就比。”

  周尋:“那我們尋個地方去比一場?”

  宗慶點了下頭。

  待到了地方,宗慶才瞧得原來並不是隻有他二人,還有許多同他年紀相差無幾的孩子:“這是?”

  周尋:“你的玩伴,免得你又覺得我倚老賣老欺負了你。”

  宗慶辯嘴道:“誰稀罕。”

  周尋將蹴鞠拋上去,幾個孩子一股腦跟著湊上來去搶,宗慶果然一馬當先搶了頭先向周尋那邊用頭頂著投進去,豈料周尋一下子攔住了那蹴鞠在腿腳間來回繞著踢了好幾下,直看得他們都花了眼。

  下一刻,他們目光還在周尋動作的蹴鞠上,周尋趁著一個不備反而一下子投進了他們那邊。

  “都怪你們,方才為什麽不攔著他?他比我們都先投進了一個。”

  幾個被他斥責的孩子心上也自然委屈起來:“明明你方才也隻顧著瞧他如何踢蹴鞠,哪裏顧得上守住我們這邊。”

  宗慶一時氣結。

  再開始時又是一通的橫衝直撞,連自己會的那些都不顧,一心隻想著投進,旁側的一個喚他將球傳過來,宗慶隻看了他一眼置若罔聞徑自投過去。

  一下子準頭不夠這一次不用周尋防守,蹴鞠還是沒進。

  另外的幾個湊上來,宗慶隻暗自懊惱,又不好拉下麵子來承認是自己的不是,隻好避著他們從一邊走過去,他們則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一邊打量著宗慶的神色:“聽見了嗎?我們一會兒便如此做。”

  “如此不好吧?”

  “你若是不敢,那我來。”

  周尋不用湊近仔細聽都能從神情中看出來他們的計劃。

  果不其然,到了最後一局,蹴鞠馬上要傳到宗慶這邊被身邊一個人撞擊了一下一個回身搶走了,下一刻盡管周尋都快圍上他,他還是不願將蹴鞠傳給宗慶。

  最後又被周尋瞅準了機會截走了,最後他們一眾竟是連一球都沒搶到,全讓周尋得了。

  一眾孩子們將蹴鞠扔給宗慶離開了。

  宗慶一下子兩手接住,周尋走過來,宗慶垂著頭看著手上的蹴鞠:“我又輸了。”

  周尋拿走他手上的蹴鞠:“宗慶,現在你明白了嗎?”

  此刻的周尋說話的語氣格外的寬厚溫柔,活像周尋是宗慶的大哥哥一般,卸下了所有裝成大人,裝成他老師的樣子:“第一次對弈,讓你明白不可自視甚高,第二次蹴鞠讓你明白,沒有他人助力,做什麽都將一事無成。”

  宗慶一手打掉了周尋伸過來的手惡狠狠:“我不需要你可憐,來教我這般愚蠢的所謂道理。”

  周尋看著宗慶走遠,卻隻是看著他一邊不經意抬手撫過臉龐,一邊格外倔強又堅定地向前走去,周尋並沒有急著跟上去,

  這下子宗慶剩了一個人,走在街上,忽然有個人撞了一下他身側道了歉便匆匆離開。

  宗慶指著人方才想爭辯兩句。最後想了想還是無力地垂下手。

  可下一刻手垂下的時候,忽然摸到身側的荷包不見了這才反應過來於是向著方才的人追上去。

  那個人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也沒想過宗慶會這麽快便反應過來,這一下整的他也開始心慌,將荷包裏麵的銀子盡數掏出來塞進壞裏扔掉了荷包。

  宗慶停下俯身去撿起來地上的荷包隻見已經是一個空囊了,便一手攥著又追了上去。

  直追到一處深巷才停下,因為此時早就不見了方才偷走他荷包的人的身影了,他才回身突然後腦勺猛地一疼眼前一黑天旋地轉一般倒了下去,最後隻看見那人衣衫的一角,和偷走他荷包的人身上的衣衫,一模一樣。

  “這小崽子怎麽還不醒,該不會是你們下手太重了吧?”

  “我們就輕輕那麽一下子,應該不會出什麽事的,也是這小子太過弱不禁風才這麽一棒子就暈了這麽久。”

  宗慶在黑暗中聽到這一群人爭相吵嚷的聲音,但是眼皮壓得很沉很沉,他用了很大的力氣都沒能睜開來,隻好聽著他們的聲音。

  最終掙紮了許久才緩緩撐著睜開眼,微微動一下後腦勺仍舊是鑽心的痛。

  “誒,瞧瞧,那小子有動靜了,好像是醒來了。”

  聽到這麽一句話,幾個人紛紛圍上來湊近看宗慶:“確實是醒過來了。”

  方才搶荷包的那個看起來似乎是這一群人的頭目,他直接拍了拍宗慶的臉:“小崽子,醒來了就別裝睡。一個荷包而已裏麵總共才那麽幾兩銀子,也值得你大動幹戈直追著我跑了幾條街不放。”

  宗慶的手腳已經在昏迷的時候被綁了起來,這會兒隻能自己掙紮著蹭著身後坐起身子一些看著麵前的人:“因為再少都是我的,你們這樣的人哪裏配得到呢?我連你們碰上一點的東西都覺得髒。”

  那人將拳頭捏緊,其餘幾個看不過去:“大哥,這小子口出狂言,一定是沒有吃過教訓的。”

  複又對著宗慶:“今兒我們就幫你長長記性!”

  於是左右開弓將宗慶按在地上掌嘴,隨後將他做玩物一般在地上踢來踹去,宗慶的臉一下子腫起來,身上隻覺得各處痛得快要散架一般,這些人絲毫沒有跟他留情鬧著玩兒的意思,出的每一分力氣都是實打實的,專挑著傷得多的地方反複踢踹。

  宗慶仰躺在地上,這裏還是之前的深巷中,卻不會有人目睹什麽,甚至沒辦法奢求讓人搭救,隻能在這裏被人欺辱,世人看見的永遠是別人想讓他們看見的那光鮮亮麗美好的一麵,而在每個黑暗不見天日的角落裏,這樣的事仍然在發生著,且會一直發生,千千萬萬件。

  原來無限接近死亡卻瀕臨崩潰的時候被人突然拽回來是一種這樣的感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宗慶任由自己閉上眼想:也許今日他是要死在這裏了。

  可下一刻,並沒有踢踹的動作,預料中的疼痛也並沒有到來,相反他倒是聽見了那一夥人陣陣慘叫的聲音。

  他睜開眼,迷迷糊糊地看到有個人穿著清雅的衣衫,用劍刺穿一個人的身體,亦或是一劍封喉。

  周尋扔了劍,一腳踢了踢他的腳尖:“還不走,是想著在這裏待到地老天荒不成?那時候,可沒人會幫你收屍的。”

  他單膝蹲下去看著宗慶鼻青臉腫的臉,可宗慶看著他忽而笑了:“我以為今日會死在這裏了。”

  周尋不搭理他的話,給他鬆綁後一隻胳膊架著人扶了起來。

  那一天的長街好像格外短暫,周尋說的話很短,這一次卻足夠宗慶記上一輩子了,周尋扶著他一步步走過長街,聲音還是淡如水:“宗慶,你記住,沒了右副都禦史府,你什麽也不是。”

  也是宗慶第一次拱手:“謹記先生教誨。”

  周尋身子一僵,最終繼續走下去。

  直到他們互相攙扶的身影在長街上漸行漸遠,小到了一個點,再也看不見。

  ......

  將宗慶送回府上,人人都知右副都禦史宗大人因此事發了好大的一通脾氣。

  還連連道要責罰與他,卻是從他來便不待見他,百般挑剔瞧不順眼他的宗慶為他求情,跪在宗啟餘麵前:“爹,並非先生的錯,一切都是慶兒頑劣才落得如此下場。”

  宗啟餘趕忙扶起宗慶:“傻孩子,你說什麽胡話,爹請他來分明是為了教你讀書仁義禮智信,可他倒好,才來這麽一日便害得你成了如今這副模樣,叫爹如何能輕易放過他。”

  周尋看著宗慶為難的神色,自覺地跪下來:“是在下的不是,沒有看護保護好少爺,害得少爺受此苦楚,在下有罪。”

  宗啟餘一拂袖:“既然自知有錯,便去房外罰跪。”

  周尋聽完,絲毫不猶豫地走了出去。

  大庭廣眾,偌大的都禦史府,他就這麽在眾目睽睽下跪在房門外,庭院中。

  也不知曉宗啟餘到底在房中待了多久,周尋是慢慢就感覺不到膝蓋的酸軟疼痛了,少年時,冰天雪地強撐著跪上大半日,他不是也好好的過來了嗎?而今就顯得不值一提了。

  宗啟餘哪裏是不認可他在懲罰他,分明是故意為之讓宗慶心生愧疚顧念到他的好,有周尋這麽個人時時在宗慶心裏,他自然會以之為標榜,凡事三思而後行,再不像從前一般。

  宗啟餘終於舍得從宗慶房中出來,走到周尋身邊不忘致謝:“今日多謝先生,若不是先生,慶兒又怎會如此快明事理。隻是......”

  他看了一眼關上的房門:“隻是我萬萬不能做這個好人,還需委屈先生一番了。”

  周尋跪在那裏,身子晃都不曾晃一下。

  宗啟餘見他如此一手招來了一旁的侍女:“進去告訴少爺。”

  侍女福了福身進去了。

  宗慶見到侍女進去問:“先生可好?爹讓先生回去了嗎?”

  侍女搖頭,老老實實道:“不曾,老爺回去歇著了,先生還在門外跪著。”

  宗慶聽了,急忙翻下榻推門而出,扶起地上的人:“先生沒事吧?”

  周尋腿還有些發顫,仍隻是笑著:“無礙。”

  宗慶想差人送他回去卻被他攔下:“我自己可以。”

  於是宗慶扶著他的手一點點鬆開,看著他趔趄不穩的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格外虛浮和艱難,可是他始終決定一個人走,不許別人扶著。

  就好像他一直以來選擇的路不論多麽難走,總也要撐著走完,頂風冒雪,從未停下,也不希望別人攙扶。

  宗慶披著一件薄衣:“我好像當真遇見了一位很好的先生。”

  小侍女卻不明白,心裏納悶兒:明明這位先生害得少爺吃了這樣大的苦頭,怎的少爺反過來還要再感謝他一番?

  宗啟餘第二日來瞧宗慶時見他氣色身體已經好上許多,便:“爹斟酌許久,這許先生......”

  宗慶下意識隻覺得心揪著但料想不會是好事,便早開口求情:“爹,昨日的事卻是孩兒的不是,不能全將過錯推到先生一人的身上。這是許久以來慶兒遇見的最好的先生,還望爹爹能將他留在府中教導孩兒。”

  宗啟餘忍不住一手撫上宗慶的墨發:“好,看在你的麵子上,就將他留下來。”

  宗慶卻不知道,宗啟餘來時早已做好了打算要將周尋留在府上的,之所以還如此大費周章順應宗慶自己開口,也是為了緩和二人的父子關係適當服個軟給他瞧瞧,顯示一下他這為人父的大度和藹。

  周尋既是被留下,禦史府中便為他留出了一隅,借此去辭行周隨。

  周隨看著人衣角生風鬢邊帶塵而來,麵上分明和煦似三月春風。

  “看來是很順利。”

  周尋:“倒是還要多虧了阿隨。”

  有下人上來奉茶,給周隨和周尋一人端了一杯放在身側。

  周隨揭開茶盞蓋子吹了吹:“阿尋,我早說過我們是一家人,何談一個‘謝’字?”

  下人站到周隨的身邊,周隨麵上的表情一下子消失殆盡,眼睛睜大些,看著周尋,隻嘔出一口殷紅鮮血來。

  作者有話要說:周尋是宗慶的人生導師,宗慶在某個方麵某些程度上也讓周尋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所以周尋對待宗慶就像麵對兒時的自己,他也無比希望那時候的自己能遇見一個引導自己走向正途的人。隻是可惜他差了一點運氣,所以他對待宗慶的好和教誨都是發自內心真心實意的。他時而矛盾,雖然自己先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去做一些事,又不願意承認他在這其中其實也不忍心做大的壞事。

  這兩天我看了一本書,太惆悵了,整個人感覺有點自閉。

  今天答應好的補更新,我做到惹!誇誇我!

  小可愛們看文愉快鴨o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