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已惘然
作者:
傾觴濁酒 更新:2020-06-20 22:16 字數:6123
轉眼到了三十一年的八月。
洛陽,慕家莊園。
經過服藥和臥床修養,慕徹的身子日漸好了起來。今年年底是慕徹的六十大壽,隻是兩個兒子都不在家,女兒經過那一年的事情之後也有些時候神智不是很清楚,所以他打算好好操辦一下,算是給家裏添點喜氣。另外,侄孫慕江今年十五,也將到了談論親事的年紀,慕徹覺得自己不能再臥病,索性就忙碌起來。
“老爺,壽辰還有兩個月,但是也要早點把孩子們叫回來啊,看江兒整日裏忙裏忙外的,嫂子沒說什麽,我都不忍了。”雲氏就這麽提了一句,見慕徹沒什麽反應,撇撇嘴作罷。
慕徹卻是另有思量。前幾日慕雲來信,道是自己八月底會卸了差事回家。
誰知就在夫妻倆相對無言的時候,紫衫在廊下稟,“老爺,夫人,大公子和二公子一道回來了。”
雲氏一愣,又驚又喜,忙開門讓紫衫進來,“他們小哥倆人呢?”
“已經進城了,大管家派人回來報信,讓老爺夫人歡喜歡喜呢!”現在的大管家慕廣是慕原的長子,正是紫衫的夫君。
“哼,這兩個小兔崽子倒是碰到一起了!”慕徹口氣有幾分不忿,但已是壓抑不住激動的神色。
城內。
慕霽半月前接到雲靖密令,寧策要去潼關接替他。另外就是慕徹六十大壽,雲靖允他半年假,所以待寧策一到潼關,慕霽立馬回了洛陽。柳安隨著終是沒有慕氏兄弟一同離了潼關,注定要卷入這個故事無法脫身其外。
“大哥,這麽說起來,寧兄孝期未滿就起複,寧家還是聖眷在顧啊!”慕雲笑的自然,露出一口潔白的牙來。
“我倒不這麽看。”慕霽嘟囔了一句,便是滿臉的“莫談國事”的神色,慕雲看到,便不動聲色地轉了話題。
“二弟你可知雲靖為何準我們的假?”
“他要大婚了,說咱們給父親過完壽,在家過了年就回金陵幫他,三十三年春天他和敏姑娘完婚。”慕雲說著不由地回頭看了看後麵的馬車,悄悄戲謔地又看了看慕霽。
“雲靖而立之年成婚,成婚之前倒也沒有別的女人,說起來操守倒是不錯。”慕霽促狹道。
“大哥還不一樣……”話音未落,慕雲注意到哥哥神色變了,連忙住了口。
潼關。
“寧……”魏昌並不是沒有接到寧策要來接替慕霽的旨意,隻是沒有想到,寧策來的竟然這麽快。他接到聖旨方五日,寧策就帶著眾屬抵達了潼關,魏昌甚至覺得他在聖旨下達之前便有來潼關的準備,聖上對寧家……
“魏軍門別來無恙。”寧策雖與魏昌平級,但是是有真刀真槍上戰場博來的軍功在身。固然年輕,可魏昌並不敢小視於他。
“寧將軍亦是。不知寧將軍接替慕副將所為何事?”
“一樣的,總得有個人管事不是。”寧策淡淡一笑,“長公主駙馬六十大壽,慕公子拳拳孝心,請了半年假回去承歡膝下。”
魏昌不置可否地咧咧嘴,“也太兒戲了吧?”
“魏軍門,寧策隻是小人物,為軍門引見一人。”寧策說著,走到門口,這時帳簾一掀,走進來一個人。
魏昌官至要員,怎會不認得眼前之人。雖未穿親王禮服,隻是尋常衣服,但那張長相,還有先帝駕崩之後的風言風語,使得雲靖名聲大噪。
正是雲靖!
“末將不知王爺駕臨,有失遠迎,請王爺恕罪!”魏昌說著拜下。
“魏軍門請起。”雲靖笑得很是熱情,沒等魏昌拜下便扶起了他,“是本王不請自來,還望軍門不要見怪才好。寧將軍耐不住我歪纏方帶我出來,眼下我隻是寧將軍下屬,軍門不必多禮。”
“既然如此,那請坐,請坐。”魏昌覺得額頭都滲出了一層薄汗。吳王而立之年,又不是小孩子,說那些下屬之類的托辭他自是不信。吳王就是吳王,但凡在自己這裏出了什麽事,隻怕自己的仕途就止步於此不說,未嚐不會連累全家老小。
雲靖像是看出了魏昌的擔憂,“軍門不必多慮我的安危,此次出來人雖不多,王府侍衛我也帶了百人。有他們護我左右……”說著像是想起什麽,皺著眉頭對寧策道,“我就說不要跟魏軍門講好了,我本也是充當下屬,實在是小題大做!”
“王爺此言差矣,寧將軍做的很對,既然有王府侍衛在,那末將也就放心了。”似乎是為了證實自己的話,魏昌還尷尬地笑了兩聲。
“二位談大事,我也不懂,就下去了。”雲靖笑著起身,魏寧二人少不得相送一番。
洛陽,慕家莊園。
慕徹早早派人在大門外等著,所以兄弟倆一到家行李馬匹之類馬上就被接過去,管家慕廣直接將二人引到正堂。
慕徹和夫人坐在屋裏,等的焦急不安,從城門到家這幾裏路仿佛兄弟倆走了幾天幾夜。終於院子裏傳來說話聲,慕徹“騰”地起身走到了門口,正好與兄弟二人麵對麵。
“爹!”慕雲還是少時模樣,小跑幾步迎過去抱著慕徹的胳膊作撒嬌狀。
慕霽的臉上始終淡淡地掛著淺笑,看著熟悉的家,心裏有些酸澀。這些年四處奔波,也隻有家能帶來安慰的感覺。
“父親,兒子回來了。”慕霽說著咬起下唇,朝著慕徹跪了下去。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慕徹感到眼眶一陣酸澀,望著兒子珀色雙眸羞愧不已。早年自己信了“蒼龍轉世”的謠言,對長子頗有忌憚,又習慣了擺嚴父的譜,致使父子之情單薄。
慕霽卻沒父親想那麽多,一路勞乏,眼下平平安安到家,闔家團聚,隻想舒舒服服地泡個熱水澡睡上一覺。
“霽兒!”雲氏聽到父子三人說話,也從屋裏走出來。眼睛落在兒子身上就再也沒有別處。
“母親。”慕霽站起身過來扶著雲氏,雲氏的頭微微靠在兒子的肩上,感到無比幸福。
“你們兄弟二人眼下也是為朝廷當差,差事辦的怎麽樣?”
“老爺!”雲氏瞪了慕徹一眼,“孩子們剛回來,能不能不提差事!”
“好好,遵夫人命。”慕徹朝雲氏抱抱拳。
慕霽看著父親雖然失了武功,但是性格比早年要溫柔許多。母親公主身份,自然要強,父親年輕時又是江湖豪傑,也不是沒有吵過架。如今這樣夫妻之間相處也和諧些。
“妹妹如今身子可好些了?”慕霽沒見到慕雪方問道。
“對啊,嫂子呢?”慕雲想起大嫂楚玉也沒露麵,感到有些詫異。
“你們大師兄去世以後沒多久,楚家便接了姑娘回去。雖說沒有孩子,但是玉兒不願改嫁,在娘家也是鬱鬱寡歡,這些日子病了一場。她們姑嫂感情好,你們妹妹嚷著要過去看嫂子,便送到臨安去了。你妹子身子麽,還是老樣子,不提凡海倒還罷了。”雲氏說著看看慕徹,見他神色黯了黯,便緘默不語。
“啊對了,哥哥帶回來位嬌客,怎麽好讓人家在車裏久等?”
“霽兒,這是……”雲氏露出喜色,朝門口望去。
“爹娘稍等,我去請敏姑娘過來。”慕霽說完,狠狠地剜了慕雲一眼,攥緊了拳頭朝他暗暗揮了一下。
慕雲不以為意,呲出一口白牙笑了一下。
“又是敏……”慕徹微微皺了一下眉。
“老爺,先看看再說。敏家,如今也沒什麽好忌憚的不是?”雲氏悄悄捅了慕徹一指頭,迅速恢複了笑意。
不多時,慕霽回來了。身後跟著一位一襲鵝黃色衣裳的姑娘。她微微頷首,發飾也不是很招搖,隻是在腦後插了一支翠綠色的步搖,隨著盈盈步履微微顫動著。
“爹,娘,這是敏姑娘。敏姑娘,這是我爹我娘,這是我二弟,你見過的。”
“慕公,慕夫人。”嵐汐走過來,欠身行禮。
“敏姑娘不要多禮,來屋裏坐。”雲氏熱情地拉起嵐汐的手,不經意間已經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
慕雲故意落在後麵,扯了扯慕霽的衣服,“敏姑娘裝的也太好了吧?”
“我也很意外,不過不給我添麻煩我就謝謝她了。”慕霽撇撇嘴,終於露出些許笑意。
慕雲卻輕輕搖了搖頭,“哥,你看娘的神色,我覺得你麻煩大了。”
在雲正皓瘋狂地剿殺武林世家之後,江湖上有威望的門派大多銷聲匿跡了。雖然新君即位,吳王易主,但大家夥還不知道這二位對武林是個什麽態度,也沒人願意做這個出頭鳥。所以大家都是鳥悄兒地過日子,偷偷地摩拳擦掌,也就是偶爾私底下來些小規模的火並之類的。總之高處望去,中原武林是一片寧靜祥和的氣氛。
慕家莊園。
“霽兒,”慕徹遞給慕霽一張請帖,“你去趟楚家,把你妹妹接回來,順便問問你大嫂還有楚家來多少人。”
“我不去臨安。”慕霽沒有接,“讓二弟去吧。”
“有你這麽當哥哥的嗎!”慕雲也不滿地叫嚷起來。
“你們倆夠了!楚家是龍潭虎穴嗎?”慕徹沉下臉來,“老二你去吧。”
慕雲剛要再說些什麽,隻聽慕徹又道,“慕霽,去金陵,把王爺和郡主接過來。”說著又拿出一張請帖,塞到慕霽懷裏,“不是跟你商量,必須去。”
慕雲一聽,露出了壞笑,“爹,臨安我去。保證順利完成任務!”
臨安,鏢局。
“二哥哥!”慕雪見到慕雲,從裏麵跑來,滿臉的歡喜。
楚玉跟在後麵,款款地走來。
“大嫂,”慕雲點點頭,把請帖交給楚玉身邊的丫鬟,“還請大嫂交給楚伯父,家父壽辰,請伯父賞光,屆時親臨洛陽。”
“二弟放心,父親會去的,他老人家如今交了手裏的事情,正等借慕公的光去洛陽轉一圈呢!”說著掩麵而笑。
慕雲隨楚玉前往客房,慕雪緊緊地拉著慕雲的袖子,突然悄悄問道,“二哥哥,大哥真的是龍妖嗎?”
慕雲頓了一步,蹲下身子看著慕雪,“你聽誰說的?”
慕雪嚇得要哭出來,癟了癟嘴,“嫂子!”撲進了楚玉的懷裏。
楚玉安撫了她半天方抬起頭對著慕雲擺了擺手,“回來對你說。”又對照看慕雪的下仆交待了幾句,讓她帶著慕雪下去安置。
“大嫂,到底是怎麽回事?”待慕雪離開,慕雲迫不及待地跟了上來,“這都多少年過去了,臨安還有人傳這等荒謬的閑話?”
“你告訴我,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楚玉倒是不慌不忙。
“自然是假的,這……這明擺的無稽之談!”慕雲一拂袖,“大嫂,我隻想知道,外麵到底傳成了什麽樣子?”
“當年那般沸沸揚揚,往小了說,全中原都知道了吧。”楚玉道,“而且,即使我信你,恐怕大家都會覺得是真的。”
“宵小之輩,等著看慕家的笑話,恐怕他們要失望了!”慕雲暗自冷哼了一聲。
“什麽?”
“沒,沒什麽。”慕雲恢複了笑意,“大哥為人,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如今父親休養,家中事務也漸漸交給大哥,我相信很快江湖上就會改變對大哥的看法的。”
金陵,吳王府。
慕霽到了王府,才知道雲靖並不在家。管家隻道不知王爺去處,收下請帖,說是請慕公放心,時間尚久若是王爺回來一定速速回複。
“那個……我想見下郡主。”慕霽本來打算請帖送到便走的,誰知竟鬼使神差地多了一句嘴。
“公子稍坐,我去通稟,”管家微微露出笑意,“郡主在家。”
這麽多年,她對他的心,慕霽並不是一點都看不到。雖然他整顆心都撲在落塵身上,可雲佩總能在需要的時候出現。為了他,她可以放下郡主的身段,可以背棄和親的聖旨,而自己卻是一次又一次地不顧及她的感受,一次一次傷她……
前世,他和她是相愛卻不能廝守的神仙伴侶,前世,他和她為了來生而雙雙殉情;他,是在人間遊蕩的孤魂,隻為等她,徘徊千年,她,是在煉獄掙紮的野鬼,隻為等他,輪回千年……落塵故去之後,慕霽不願再觸碰內心的情感,也是因為殞火的說辭吧。殞火當時在帳子裏,手指中原方向,所以他還是回來了。因為他相信有一個女子,還在茫茫人海中等候著他,等候著重逢……然而,他卻不知道她是誰。
他不敢接受雲佩的心,是因為他不想,一次又一次地傷害她。
慕霽想著想著,摸出了一塊玉佩。羊脂白色的玉溫潤,常年的把玩留下了圓滑的包漿,隱隱能看見反射的人影。慕霽去掉了九龍佩上原來的明黃色的綹子,一直掛著雲佩給他的小肥鵝。
這是他和雲佩最早的聯係,比八歲那年還要早一些。
那還是景仁十三年九月二十六日,慕家兩位公子一生日。
慕家舉行抓周禮。
兩個外甥出生,吳王雲正皓沒有親至,這周歲總是要來的。雖有藩王不得擅離屬地的規矩在,但吳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況也不是什麽大事,禦史們反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說到吳王沒有出席兩個外甥的洗三、百日還有滿月,實是有原因的。吳王妃在今年的二月初二誕下一女,深得吳王喜愛。外甥再親畢竟不比嫡女,行程就這樣耽擱了下來。
吳王在女兒滿月後為她起名雲佩,出生三個月即請封郡主。說起來,吳王甚至沒有為獨子雲靖請求世子的封號,吳王對女兒的偏愛可見一斑。
二十六日早晨,吳王王駕抵達洛陽,洛陽尹裴世昌率屬官出城迎了二裏地,誰知吳王隻是派人道了句“知道了”,便入城了。裴世昌神色黯了黯,沒說什麽,帶人回城了。裴世昌脾氣好,屬官們官職雖低,卻難免詆毀,什麽吳王“桀驁不馴”雲雲。總之,梁子就算是結下了。
慕徹得知吳王初來就得罪了洛陽大小官吏,忙找吳王問明情況。
“不過區區一城令尹,本王還要下車禮遇不成?”吳王冷哼一聲,頗不屑的神色。
“王爺,話也不能這麽說。畢竟都在官場,低頭不見抬頭見不是。”
“得了,按慕公所言,本王還要去府衙賠罪?”
“那倒不必,王駕屈尊蒞臨洛陽,自然是我借著小兒周歲,請幾位大人來吃酒,屆時王爺那話說得軟和些就行了!裴大人性子好,自然不會說什麽。”
“好好,隨你,隨你!”雲正皓揮揮手,“最是不耐煩應付那些當官的!”
“有個事還要和王爺商討,如氏的孩子?”
“名字?”
“正是。我起了乳名‘延壽’。如今孩子也一生日了,王爺難得來洛陽,就請王爺賜名吧!”
吳王思忖片刻,“不若就叫慕雲吧。”
“雲嗎?”慕徹沉吟著,忽地抬起頭,二人相視而笑,了然於胸。
“慕雲也好,正和了小犬的“霽,該著他們兄弟有緣。”
正說著話,慕原在門外稟報,說是吉時已到。
“王爺請!”慕徹起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吳王也不推讓,爽朗一笑,“同往同往!”
花廳。
客人們在前廳就坐,進到花廳的多是相熟的親戚。
小哥倆坐在各自奶媽的懷裏。慕雲呼呼地睡著,慕霽玩著奶媽的盤扣。早晨起來,雲氏看小哥倆粉雕玉琢,就各自在額上點了個紅點,倒有些像過年畫裏畫的瓷娃娃一般。
雲氏和吳王妃先前見過,這會兒吳王和慕徹也不是外人,倒不用回避。慕徹拍拍手,幾個小廝抬著抓周的長桌進了屋子。
奶媽溫氏把慕霽放在桌子上,又往文房四寶旁推了推。可小家夥絲毫沒有那個意思,坐了一會兒,朝著吳王爬了過去。
眾人但笑不語,看著吳王和外甥親昵。誰知,慕霽一把抓住了雲正皓腰佩的一個九龍玉佩。
雲正皓一震,與這個一歲小兒對視了片刻,忽地晃了晃神。他隱隱感到了一股壓抑的感覺。吳王做了幾十年的逍遙王爺,卻從未有過這種挫敗的感覺。
慕徹見吳王微微皺眉,忙過來輕輕拉開了兒子的手。
吳王“嘿嘿”一笑,掩飾了自己的慌張,就手解了九龍佩掛在慕霽的脖子上,“小家夥,會叫人了嗎,叫聲舅舅來聽聽。”
慕霽玩著龍佩,咯咯笑著,就是不肯張嘴叫人。
“王爺,黃口稚子怎麽能戴龍佩!快請收回。”
“不礙不礙,一個虛物,外甥既愛,便給他吧!”吳王臉色轉而紅潤,爽朗地一笑。
這玉佩還是吳王初封王爵,先皇所贈,王妃見狀,神色有些不情願,但張了張嘴倒也沒說什麽。隻是一個“佩”字正和了女兒閨名,怎麽說送就送了……
一段插曲過去,慕雲乖乖巧巧地抓了方端硯。慕徹見狀微微一笑,吳王挑了挑眉,不做聲,後來又挑了幾套文房四寶送上才罷。
慕霽啊,你在胡思亂想什麽?慕霽忙搖了搖頭,收起九龍佩,苦笑了一下,終於冷靜下來。這次來,帶著這塊玉,他打算把它還給雲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