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同根生
作者:
傾觴濁酒 更新:2020-06-20 22:16 字數:8396
長安城內。
雲正皓帶著奉旨剿殺武林世家的軍隊眼下進到城內,正在逼近皇城。
大殿上,景仁帝正準備派人宣寧氏父子和雲靖覲見時,一隊武裝的兵士卻闖了進來。
“禁軍!禁軍!護駕!護駕!”景仁帝大呼,卻無人響應,正應了“孤家寡人”這個稱呼。
“皇兄!好久不見了啊!”兵士站定,一人隨之進入大殿。
“禦弟!禦弟,快叫禁軍,這幫奴才,全反了!反了!”
“是啊,都反了……”雲正皓話鋒一轉,“景仁皇帝枉殺赤龍軍將軍,陷害忠良,忠奸不分,危害社稷……與我拿下!”
兵士剛要動,卻聽景仁帝一吼:“慢!”全定住了似的。
“禦弟還肯稱為兄一聲皇帝,那就是要守這君臣之禮了……”
“大哥卻是忘了……”雲正皓打斷皇帝的話,“先皇臨崩前,曾有道旨意,皇位予大哥,可大哥若是做了危及社稷的事情,弟可以憑著這道旨先斬後奏……自立為帝。”雲正皓說著摸出一個卷軸,定定地望著景仁皇帝。
皇帝怔怔地看著雲正皓,仿佛四邊的衛兵全都消失,隻剩這亦敵亦友的兄弟二人。
“我不願與大哥撕破臉,還請大哥自己交出國璽。弟不才,願勉掌社稷!”
“不……不,雲正皓……我且問你,我為了這江山,我做錯了什麽?”
“大哥還沒聽清嗎?那我再重複一遍,大哥枉殺赤龍軍將軍寧氏父子,陷害忠良,忠奸不分……姑且不論社稷,就是對一個家族,大哥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祖宗嗎?把雲靖帶過來!”
不多時,士兵們拉著衣衫淩亂的雲靖上了大殿。
“父王!”雲靖無視異常的大殿,看到雲正皓,雖十多年未見,但一眼便認出了自己的父親。
“住口,本王不是你父王!”雲正皓卻格外嚴肅,並沒有父子相見的熱淚盈眶。
“父王,孩兒做錯了什麽您不認我?就是十幾年未見,孩兒並不怨父王啊!”雲靖急了,走近了幾步,卻被衛兵攔了回去。
“不,雲靖,本王隻有一個兒子,但不是你!”
“他是誰?那我又是誰?”
“他是瑾如公主為本王生的兒子。而你,是那個賤人和這個狗皇帝生的!若不是看在她為本王生了雲佩的份上……”
“你住口,不許你這麽說我娘!”雲靖掙開士兵的阻攔,衝到雲正皓的麵前,抬手就是一拳。
“你……”
“什麽?我不是你兒子……”
“大哥,這是你造的孽!”
雲靖和皇帝同時回頭,互相看著。
“子平……”皇帝走下禦階,目光裏轉瞬變出一抹溫柔。
“不,陛下不是我的父親!從今天開始,雲靖沒有父親!”雲靖卻是退了一步,滿是鄙棄的神色。
“放肆!就算沒有養恩,朕畢竟是你的生身之父!”
“夠了,不就是一條命麽?你當初讓子平隨軍不就是為了它麽?你今日抓子平到這兒來不還是為了它麽?你當日血洗吳王府時,可曾念過骨肉情分?子平隻是你一時欲火難滅的產物,本就不該存在在這世上……”
“雲靖!”
雲靖愣了一下,轉身要走。
“等等!”皇帝忽然道。
雲靖站下。
“子平,能叫我一聲……”
“不能!”雲靖捂上耳朵,轉身要跑。
“給我攔下!”一直沒有說話的雲正皓忽然叫停,“這父子相認的戲碼也完了,該我說幾句了。大哥,你還以為自己是皇帝嗎?來人,把他抓起來!”
眾衛兵推搡著皇帝走下禦階,來到雲正皓麵前。
“我沒說過要放雲靖,他不過從你的階下囚變成了我的階下囚罷了。至於你嘛,放心,兄弟一場,我不會要了你的命。不過侄兒們……我的江山是留給我的後人的,大哥你也知道……帶走,你們爺倆在帝國的天牢裏好好敘敘親情吧!帶走!”
帶下了皇帝和雲靖,雲正皓獨自走上禦階,細細撫摸著光潔的階梯扶手,終於不舍地鬆開了手,一屁股坐在龍椅上。俯視大殿,空蕩蕩的,紅色的木地板上亮的能映出人臉,兩邊的立柱要幾人才能環抱過來——而這一切,都是我的了!雲正皓猛地站起來,忽然有種想仰天大笑的欲望。
“王爺……”這時,大殿一角響起一個膽怯的聲音。
“什麽人?”
“是我,是我……”一個老人從大柱子後麵探出身子。
“宰相大人?”雲正皓多年未進京,“冷大人,十幾年不見,怎麽老得這麽厲害?”
“這一把老骨頭,能為王爺效力,便還沒老!”冷愈笑笑。原來他便是雲正皓安在帝都的暗線,不過一直都是副宰相罷了。
“對了,問冷大人個事,這寧喬父子,本王是殺了還是留下?”
“若說王爺有顧慮,也是應該,寧氏父子手握兵權,除了禁軍,幾乎掌握了大部兵權。兵權倒也無所謂,關鍵軍心也在他們父子那裏,單憑這一道,這二人便輕易動不得。要老臣說,若王爺一輩子固守金陵,那他二人可有可無;若王爺心在天下,那這二人便是定國安邦的良將啊!”冷愈說罷,看著雲正皓,不再說話。
“哎呀,本王也就是隨意問問,老大人這麽嚴肅!”雲正皓拍拍冷愈的肩頭,“令郎本王也見到了,本想讓他尚本王的公主的,誰知寧喬那老東西在邊關玩了這麽一手,契丹人的新汗又非公主不娶……唉,老大人放心,趕明兒遇到好姑娘,這媒本王是做定了!”
“那老臣便替犬子多謝王爺了!”冷愈淡淡一笑,一副榮辱不驚的神色。冷愈的公子便是寧策的部下,冷善成。
“對了,眼下武林還有一事未平,須得本王親自處理,帝都就先有勞冷大人了。”雲正皓忽然想起了什麽事,匆匆離開了大殿。
“王爺慢走!”冷愈定定地站在原地,把臉埋進陰影後麵,看不見了表情。
洛陽。
洛陽城裏依舊不改往日喧囂,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郡主,我們到家了。”慕霽牽住馬,卻是看也不看雲佩。他此刻已是心灰意冷。
“不對!”雲佩攔住慕霽,“不要進去!”
“怎麽了?”
“有殺氣。”
“太敏感了吧!這可是我家……”
“你別不信我……”雲佩沉下臉,猛地推開門,“父王,不必藏了!佩佩知道您在這兒!”
慕霽看了看雲佩,又看了看院內,寬闊的院子裏卻是一片狼藉,幾位師兄倒在地上,都受了傷無法起身,隻是焦急地看著慕霽。這時,石屏後緩緩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雲正皓。
但他畢竟在江湖曆練了這些年,迅速調整了氣息,平靜下來,露出一絲燦爛的笑容:“慕霽何德何能,竟勞王爺親臨寒舍?”
“慕霽,我當你們江湖好漢向來光明磊落,沒想你卻是個陰險的小人!”
“哦?”
“你那落塵妹妹呢?又來騙我的佩佩?”
落塵去世已過近兩個月,可一提起她,慕霽仍是止不住的心痛。畢竟在他人眼中,落塵是死了的,而且是被她最愛的人一箭射死的。
慕霽咬咬牙,“我與落塵有緣無分……”
“那你如何知道你與小女便有分呢?我已把她嫁給契丹的新王,如何又遇到你?莫不是你裏通外國……”
“你若是雲佩的親爹,為何要把她嫁到契丹那苦寒之地?”慕霽不喜歡被人要挾的感覺,隻覺怒火上湧,額間的龍跡火燒似的灼痛。他握緊腰際的無影劍,頓時體內靈氣匯聚於右掌,一股霸氣由足底升騰到達全身。
“這要問你自己。我也奇怪,為何我雲家的女子,總愛你慕家的男人?我這次要親手抓到你,讓你死在佩佩麵前!哈哈哈哈……”
“你想抓我?”慕霽倒吸了一口氣,那股霸氣又湧了出來——都是你們逼我的!劍拔出鞘,紫光四溢。劍無影,隻聞“颯颯”風聲貼著耳畔而過,一股無形的寒意直逼喉管,生命此刻正猶如待宰的羔羊,那麽弱小無力。
“逆女,竟把無影劍給了這浪子!”雲正皓怒吼,卻已無暇躲開慕霽劈麵而來的劍鋒。雲正皓看不見無影劍,隻能聽著風聲左一下右一下地躲著,沒有還擊的餘力。風卻又不知不覺止住了,雲正皓這才出手,背後抽出舉著一柄鋼刀,那狠勁似乎是要把慕霽捅成蜂窩煤。慕霽從容地閉上了眼睛,猛然睜眼,珀色瞳仁有如攝魂取念一般駭人心弦。橫劍一擋,“錚——”一聲,那柄鋼刀齊齊斷裂,跌落在地。雲正皓愣了片刻,“哇呀呀”地怒吼著再度衝了過來。赤手空拳地朝慕霽撲了過去。雲正皓早已多年不習武,身手也大不如從前。周圍幾個隨從見雲正皓落了下風,欲上前幫忙,卻被雲正皓喝退。但他們不能看主子受辱,幾人拉下雲正皓,其餘的一擁而上。
畢竟寡不敵眾,無影劍再神勇,慕霽的速度再快,也無法躲開四麵迎來的幾記老拳。混亂中,隻聽“咣”一聲,慕霽右臉挨了一拳。頓時耳鳴嗡嗡,眼前直冒金星。嘴裏湧起一絲甜腥,慕霽皺了皺眉,啐出了一口血水。他執著劍,發帶散落,長發披在肩上,右頰腫脹中透著分明可見的血絲,一個英俊瀟灑的劍客登時變成了一個駭人的魔鬼!慕霽從小到大何曾被幾個莽夫圍攻,何曾如此狼狽過?
慕霽不由地怒從心起,再度揮起無影劍,劈手就是一劍。“咣!”地板發出了沉重的聲響,頓時,所有人聞聲望去,卻不由驚愕地張大了嘴——一個大漢抱著右臂痛苦地躺在血泊之中,而他的身邊正是一截殘缺的斷肢。大漢的臉因失血而變得慘白,他痛苦地呻吟著,整張臉都扭曲猙獰地無法再看。
“快送醫吧,不然他就死定了。”這時慕霽吐出一口濁氣,輕聲說道。他臉色紅潤,絲毫沒有傷了人的緊張,平平淡淡的語調仿佛隻是宰了一隻雞。
“雲佩,你後退!”慕霽一手攔下雲佩,抬頭質問,“雲正皓,我爹娘呢?你若動他們一根汗毛,你和你的人別想活著走出我慕家大門!”慕霽神色驟地暗下來,寒光閃過,雲正皓不由地打了一個激靈。
“慕公和夫人自然好好的……不過,你把雲佩交給我!”雲正皓調整了氣息,露出一絲邪邪的笑。
雲佩望望慕霽,拉緊了他的袖子。
慕霽拍拍雲佩的手,抿嘴一笑,“若我不應呢?”
“把那個小妹妹帶上來!”雲正皓對隨從道。
隨從應聲而下,不多時帶著慕霽的妹妹慕雪出來。
慕雪比慕霽小十二歲,如今不過八歲,雖是出身武林世家,但這些年江湖上一直很太平,有著慕徹夫婦的寵溺,哪裏見過這陣勢?
“凡海哥哥!”慕雪看到一院子的鮮血,雖然沒有哭,但看到師兄弟們受了傷,尤其是厲害的凡海也傷的不輕,什麽話也不說,開始不住地發抖。
說來也是,慕霽自幼性情冷淡,自家兄妹感情反倒不深不說,慕雪還有些害怕這個總是鐵著臉的兄長。尤其是這幾年,慕霽在外漂泊,都是師兄們陪著小師妹玩,慕雪自然與師兄們更親近。
“雲正皓,你這個畜生,要是再敢動師妹,我……”凡海猛地起身,卻是先痛嚎一聲,捂著胸口跌倒在地。
慕霽望向凡海,他渾身是血,胸前不知受了幾處傷,都在不住的流血。慕霽幼時與凡海交過手,知道他的功力,此時卻感覺到凡海氣息紊亂,知道定是受傷不輕。
凡海見慕霽看自己,隻是痛苦地搖了搖頭,不再言語。
“不要逼我……”慕霽攥緊了拳頭,望向雲正皓,“還是那句話,你若動他們一根汗毛,你和你的人別想活著走出我慕家大門!”
“慢著!”正對峙著,門外忽然傳來了打鬥的聲音。慕霽回頭一看,卻是雲靖。
“哥哥!”雲佩抑製不住喜悅,輕輕叫了一聲。
雲靖沒說什麽,對雲佩笑笑,轉過臉又寒了一層霜。
眾人見雲靖帶兵進來,全愣了在原地。
“雲靖,你來做什麽?”雲正皓嚴肅地喝問,儼然還是父親的語氣。
“清君側!”雲靖一抬臉,一對深邃的眸子對上了雲正皓。
“冷愈這個老狐狸!”雲正皓暗暗罵了一句。
見雲正皓無話,雲靖又朗聲道:“雲正皓澤被君恩,不思回報,意圖弑君篡位。我主仁慈,善待手足,著令撤其王爵,貶為庶民!諸位將士,與我生擒逆賊,回京麵聖!”
諸將士向開閘的洪水般湧上,團團圍住的雲正皓和他那幾個爪牙。
“哥哥,為什麽這麽對父王?”隔著人群,雲佩失望地看著哥哥。
“他隻是你父王,不是我的。”雲靖不看妹妹,輕輕回答。
“什麽?”雲佩隻覺得麵前這個雲靖不再是小時候令自己掛念的吳王府的小世子,他冷冷的神色,隻讓她覺得越來越陌生。
“過去的事,哥不想再提了。好麽,佩佩?不過你記得,雲靖永遠是你的哥哥!”
“哥……”雲佩撲進雲靖的懷裏,像小女孩一般緊緊地抱著,生怕一鬆手便會跑了似的。
“慕霽,你記好了,我把妹妹交給你,你若負她,雲靖有本事將你碎屍萬段!”雲靖抱著妹妹,抬起頭,狠狠地對慕霽說。
這一刻,雲佩覺得懷裏的人才有了體溫。然而不到一刻,溫暖霎時冷卻,讓她驚得鬆開了手。
雲靖並未感到妹妹的異樣,鬆開了手,喊了一聲:“走!”話音落,一群士兵如水一般走遠。
“霽兒……”背後傳來雲氏的聲音。
“娘!還好嗎?”慕霽拉著雲佩,跟著母親進了內宅。
雲正皓顧及兄妹情分,並未對臥病的慕徹再下毒手。隻是外麵很亂,慕家的內宅依舊整齊。
慕霽吩咐了管家去請大夫,探視了受傷的師兄弟,一切安排妥當,轉回了上房。
臥室裏,慕徹靠在枕頭上,見兒子進來,看了一眼妻子。夫婦二人顯然是商議好的,雲氏拉著侄女和女兒避到隔壁。
“凡海他傷得重不重?”慕霽還未請安,聽見父親來了這麽一句,很是詫異。
“大夫去看了,刀傷太重,怕是不妙。”慕霽也去看了,凡海那時雖紅光滿麵,口內安慰著師弟不妨事,但慕霽聽他氣息已虛,便知這是回光反照了。互相安慰了幾句,便回到了這裏。見父親這麽問,也隻好照實說。
慕徹沉吟了片刻,神色黯了黯,終於開口,“你師兄那一刀,是替為父擋的。”
下麵隻由慕霽驚訝,是什麽力量讓凡海不顧血肉之軀去擋刀?的確,平日裏慕徹對徒弟們如子侄一般無二,可那終究是多大的勇氣讓凡海沒有一絲猶豫,去一命換一命?
見兒子出神,露出不解的神色,慕徹歎了口氣,“凡海,他其實是你的兄長。”
慕霽倒吸了一口涼氣,雖然知道慕徹成親前是江湖上風流出名的,並且有一個孩子。算算年紀,凡海倒也差不多。隻是聽說那孩子一出生就被素未謀麵的祖父清理了門戶,這樣說起來,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慕徹不理會慕霽胡思亂想,自顧自地回憶起來。
“霽兒,扶為父起來。”
慕霽頓了一下,伸手去扶。慕徹恢複的還不錯,隻是武功全失,但並不妨礙行走生活。慕霽扶著老父,心頭愈發感慨淒涼。
“爹去哪兒?”
“去看看他。”
凡海已經睡熟,慕徹在床沿坐了一會兒,
慕霽一旁立著,看著凡海。凡海三十五歲,比自己大了十五歲,正值壯年。比起慕霽這個嫡子,凡海與慕徹到真有幾分相似。慕霽仿佛是看見了年輕的慕徹,當真有幾分風流的資本。
“讓他睡吧,霽兒,咱們走吧。”慕徹起身要走,“霽兒,為父看你兄長……若有那麽一天,備一口好棺,別虧待了他。你祖父自幼帶他,在老爺子邊上給他留個地方。”雖說不太吉利,但早安排了好安心,“這幾日,你也來陪陪他吧。”
慕霽不做聲,點了點頭。
送慕徹回房,慕霽方要走,又被叫住。
“你上次走了不久,你二伯的兒子回來了。”
慕霽的二伯就是慕衡,慕徹早年被過繼給族弟的二哥。雖說是過繼,但兄弟三個還是一塊長大的,慕衡十八歲時,那族弟與慕老爺子鬧分家,搬離了洛陽。後來聽說奔了契丹人。
“他這些年在北方,也苦著他了,霖兒說,他上個月去了……”說到此處,這鐵血漢子也不由哽咽。不用說,霖兒,慕霖,自然就是那慕衡的後人。
“霖兒還說,二哥說是已然見過我,無憾了……我卻不知治水時的老者原來是他……”說著痛苦不能自已。
骨肉相連的兄弟,竟是這麽個陰陽相隔而收場。
慕霽想說些什麽,張開嘴卻發現竟是啞口無言。
“對了,霖兒還說,他對你不住。他也是後來才知道,敏姑娘是你的意中人,難怪她寧願死在你的箭下,也不要他和孩子。
似有一道雷聲,慕霖,他知道那是誰了。
淩子雍是慕霖,他的堂兄,原來敏峻焱說的契丹將軍就是他!就是那個要和瑾瑜成親的紮耶達將軍!
雲靖率大軍颶風一般返京。若是常人,哪裏敢指揮禁軍有如自家護衛,雲靖此刻非但如此,而且還趾高氣昂地騎馬入了城。然而一切行動,似乎又都是景仁帝默許了的。
大軍路過東街,雲靖忽然住了腳步。那家老店,他第一次見到一個高傲如冰雪的女子,蘇笙玉的地方。
小夥計還在,怯生生地佝僂著倚門站著,此刻的他哪裏還能認出麵前這位威嚴的軍爺就是當年追在花魁笙玉姑娘身後的風流公子呢?
笙玉,你怎麽樣了?雲靖想著不由望向那個二樓微微掩著的朱戶。雕梁猶在,伊人何處?
雲靖不知,他出征後不久,蘇笙玉結識齊王,被納為侍妾。新婚夜行刺齊王未果,屍首無存。雲靖不會知道,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這麽一個無依無助的小女子,流水落花一般,凋零何處。
眾人不解將軍何故駐足,然而詫異間不多時,雲靖低聲催馬,複又前行。無暇多想,這一頁就這樣平平淡淡地掀了過去。
景仁帝複位,開始一年一度的科舉。
長安的杏花開了,紅紅綠綠,格外鮮豔。考場外的旅館住滿了應試的舉子,街上人流如潮,好不熱鬧。
慕雲牽著馬,壓低了草帽。如今的他不用像那些年那樣點燈苦讀,但那些年懷著希冀讀書的夜晚,始終銘刻在心裏。子芮,我怎能放下你呢?
身世被揭露後,他不好意思回到洛陽,長安的皇城裏也沒有他的位置,隻有在長安的杏花下遊蕩。他恨那些人,打破了他平靜的生活,他恨自己為什麽有這麽不尷不尬的身份。
他早就知道,十六歲淩子芮選妃入宮,做了齊王雲翊的側妃,後來有了身孕,被齊王妃折磨而死,長到四個月的嬰兒被活活打了下來。原來這麽多年,淩家背後的人一直都是齊王。雲翊,你有沒有真的愛過她?
慕雲想起小的時候,他們一起默寫《石頭記》,她說紅顏薄命,不想竟一語成讖。
之後,有消息稱,西巔敏家少莊主暴病而亡,無子,敏家血脈斷絕。從此,中原兩大武林世家,就此息聲於江湖。
洛陽。
“公子,看誰回來了!”玖木興衝衝地跑進書房。
打開門,落破的慕雲,靜靜的立在門外,“大哥。”
“你這個混小子,還知道回來?我還以為你做了皇子,瞧不上這小窩了呢?”慕霽佯嗔道,還伸手擂了慕雲一拳。
“大哥諷刺我。我哪裏還有臉回來?”慕雲感到一陣疼痛透過胸膛,心裏卻是比蜜還甜。
“餓不餓?”
“嗯。”慕雲點了一下頭,忽地撲進慕霽懷裏,緊緊地抓住哥哥的衣服,放聲大哭起來。
“回家了,洛陽永遠都是你的家。”慕霽拍拍弟弟的後背,兄弟二人抱在了一起。
“哥,我不是……”慕雲忽然掙開了慕霽的手。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不了因。”慕霽緩緩說道,“熱水好了,去洗洗,晚上陪爹娘吃飯。”
兩月後。
慕霽如約來到邊關。
守關的是舊人寧策。景仁帝複位,寧氏父子撫邊有功,寧策封為撫遠大將軍。寧喬榮養在家。
寧策見慕霽,頗為眼熟。
“你是何人?”
“在下慕霽。”
“慕霽……”寧策默念。而立之年,寧策早已蓄起了胡須,久曆沙場讓他勇武許多,“是洛陽慕家……”
“慕家已經退出江湖了。”
“無處不是江湖。”寧策覺得和慕霽沒有什麽餘話要說,便直接挑明,“你來邊關做什麽?”
“我要出關。”
“不行!”寧策一口回絕。
“契丹已和聖朝講和,我去契丹,算不得通敵吧?”
“你果然要去契丹?”
“自然。”
“我知道了,契丹新汗大婚。你們認識,自然要去的。算了,我陪你去。”
“不勞將軍……”
“不,這是原則。”
於是,寧策便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慕霽出了關。關內,並無人知。
“慕大哥!”不多時,瑾瑜穿著一身嫁衣跑了過來。不想,成為新娘的契丹大汗也是一位絕代佳人。
“小瑜你今天真是……”慕霽看著瑾瑜,臉有些紅,“漂亮。”
瑾瑜神色稍稍舒展,“女子這一輩子,不就是此刻最漂亮麽?我要把最美的一麵給他看!”
慕霽看著瑾瑜的神色古怪,默默念叨著“奇怪,奇怪”。
“嘿,你嘀咕什麽呢?”瑾瑜撅起了嘴,轉而又笑開了。
“啊,也沒什麽!紮耶達什麽時候來迎親?”
“午時!嗨,真是麻煩!從皇宮出去,轉一圈,又回了這裏……”
忽響起奏樂聲。
“小瑜!可是將軍來接你了?”
瑾瑜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細細地聽,“是啊,是啊!”說著歡喜地帶上蓋頭,“他是中原人,這一套都是他家鄉的風俗……”說完笑著,跟喜娘出去,還不忘回頭招呼二人,“等我啊,回來喝酒!”
“等一下!”跟出帳外,慕霽攔下一旁的一個剛要上馬少年人。
“怎麽?”少年遲疑了一下。
“這結婚,將軍自己不來麽?”慕霽邊問邊打量著十六七歲的少年。
“哦,你便是姐姐中原的朋友吧!我是瑾蘭。紮耶達將軍一個月前就死了。”
慕霽怔住,一個月前,紮耶達從洛陽認祖返回契丹。
紮耶達的父親病入膏肓,終於囑咐兒子回中原認祖歸宗。紮耶達不負使命,改回慕姓。然而父親、長兄接連去世,讓他一下憔悴了不少。
“將軍南下回來,到家沒幾天,戰場上留的傷口複發,便去了……可憐姐姐一直不知,我真不知怎麽瞞下去啊!”瑾蘭歎了一聲。
“我能去看看將軍嗎?”
“隨你,就在那邊!”瑾蘭抬手一指,“我得去將軍府了!”
慕霽默默地找到紮耶達的墓,上麵工工整整地刻著漢字:慕氏後人,慕霖之墓。旁邊是父親慕衡和兄長的墓。
慕霽順著墓碑的朝向望向南方,原來,他們到死,也在遙望中原家鄉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