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井離鄉
作者:
傾觴濁酒 更新:2020-06-20 22:16 字數:5651
與此同時,潼關。中軍大帳。
忽然,城下士兵回報:“寧將軍回來了!”
眾人吃過了晚飯,因為寧策的回來,營中多了幾分喜悅。
“這麽長時間,你小子去哪裏了!“雲靖半躺在榻上,笑著問寧策。
寧策臉上卻沒有那麽多笑意,這一個月以來他畢竟是在敵營裏度過的,清減了不少不說,眉宇間也褪去了少年公子哥兒的瀟灑俊朗,成熟了許多。
“我有要事要對大家說!”寧策眉頭微顰,招攏眾人在雲靖的榻前聚集,這才肯接著往下說,“這一個月,我在敵營知道了不少事。要不是雲靖打了勝仗,敵營大亂,我也是不好往回跑的。你們知道嗎,那老德何欽竟是中原人!”
“什麽?”雲靖一愣。
“不假,我在敵軍大營幫一個老翁接骨,那老翁說自己就是中原人士,而且姓慕,我猜,十有八九就是洛陽慕家!”
“洛陽?慕家?”雲靖回頭看了一眼帳外的嵐汐,想起了慕霽——這小子帶著傷,也不知到什麽地方了。
“這到沒什麽,隻是後來,我親耳聽見德何欽喊那老人叫‘父親’,還說什麽紮隆達被擒。”
“德何欽……到底有多少人叫德何欽?”寧喬聽到這個名字,眼前又浮現了數十年前的戰爭,那個德何欽……
“父親!德何欽是契丹姓氏,這並不奇怪!”寧策這一句“父親”脫口而出,自己也是愣了一下。抬頭看著寧喬,卻正好與他四目相對。
父子二人起先都是一愣,而後看見寧喬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說:“你說下去。”
“你等等……德何欽,有三個德何欽了,一老二少,莫說這三位是一家人!”雲靖笑了笑。
“這些倒也沒什麽,隻是下麵這點,才是令我震驚的!”寧策頓了頓,“這個德何欽我們都認識。”
“哦?”
“淩子雍回來沒?我知道淩子雍與殿下有過一麵之緣。”
“沒有,不過這荒郊野嶺的,估計十有八九是回不來了。”
“嗯……”寧策搖了搖頭,“德何欽的另一個名字就是‘淩子雍’!”
一語既出,眾人皆驚呆了。淩子雍就是德何欽?而且還是中原武林鼎鼎大名的洛陽慕家的後裔?
“你看到了?”雲靖卻是不太信。
“既是我沒看到,你說淩子雍去了哪裏?再說淩子雍曾是我的部下,就是化成灰,我也忘不掉!”
雲靖回憶起與淩子雍的初次相遇:“不想這背後還有這麽多秘辛!”
一個小小的淩子雍,背後還會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呢?
敵營。
契丹軍新敗,將領被擒,士氣大減,絲毫沒有作戰的熱情。這回,契丹騎兵可是丟足了麵子。契丹人勇猛善戰,幾乎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而這次卻是被南方的中原人追著屁股打,輜重糧草損失不少不說,兵力也是大大削弱地了。
德何欽(淩子雍)坐在大帳裏,苦苦思索著應對方法。他此時並沒有帶那張駭人的麵具,露出了他本來的麵目。長發也規規矩矩地束起,若不是穿著鎧甲,就像一個書生那般儒雅。隻是一場大敗讓他感到了恥辱的挫敗感,愁得他一夜間發間竟泛起了星星點點的白發。
“咳咳——”忽然帳外響起了輕微的咳嗽聲。
德何欽驚得起身,挑開帳簾,看到來人,卻露出了頗為無奈的笑容。他猶豫了片刻,還是把來人讓進了帳中。
來人是一位老者,正是老德何欽——淩子雍的生父,正是慕徹的二兄慕衡。
“父親來看兒子的笑話麽……”德何欽咧咧嘴,一臉愁容。
“為什麽非要與入侵中原,與雲氏為敵呢?”老者並不顯老態,緩緩地踱著步子,走到一張太師椅邊,摸索著坐下。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罷了。”德何欽愣了一下,匆匆答道。
“嘿嘿。”老德何欽笑笑,“別忘了,你是我兒子,有事你是瞞不了我的。何人之托?不過是敏家那小子的一句戲言罷了。他不是能坐這江山的人啊,就算他得了天下,你覺得他還能記得你的好?”
德何欽像是被人看穿了心事一般張皇失措,但他心裏是不相信父親能看到自己內心之事的,於是他一口咬定:“不敢騙您,兒子所言句句屬實。”
“你不想說也就罷了。”老德何欽擺擺手,“隻是想提醒你,寧喬我是和他交過手的,此人勇猛,不可小覷!”果然這位老者正是數十年前和寧喬交手,讓寧喬一直耿耿於懷的德何欽。
“父親放心,寧喬已經老了,不足為懼!”德何欽這才放鬆地笑笑。
“那寧策和雲靖呢?聽說這回中原慕家的公子也來了……”老德何欽提起這幾位年輕人,語氣淡淡的,隻是如話家常一般。
“二位將軍固然是後起之秀,可父親不要太長他人誌氣,滅了自己威風。我契丹也不是無人可派的!”德何欽拍拍胸脯,自豪地笑著,“中原慕家……中原慕家……”說著兀自笑了兩聲,卻是低不可聞。
“契丹人?你真把自己當做契丹人了?”老德何欽挑了挑眉毛,抬眼看了一眼兒子。
德何欽聞言,怔了一下——
記憶忽然倒退,回到了若幹年前。
景仁七年。
“霖兒,爹和哥哥要去北邊了,你還像以前那樣,到淩叔家住幾天好不?”慕衡拉過年僅兩歲的幼子,用胡茬蹭了蹭他幼嫩的臉頰。
“不好……咯咯……”幼童抬頭看了看拎著包裹的哥哥,那個已經十五歲的少年,又回過頭問道,“爹,去淩叔家住幾天?”
“就幾天吧,等我們回來了就接你去,給你買最大的糖人好不?”
“好!”幼童開心地擂了擂小拳頭,滿口答應。
……然而一住便是二十年。
景仁十五年,洛陽,淩宅。
肅穆的白紗遮蓋了淩家上方的天空,十歲的男孩拉著妹妹站在院子裏,靜靜地望著天空。
“小芮不哭,娘隻是去了遠方,等小芮長大了,長成大姑娘了就會回來的……”男孩安慰著妹妹,望著北邊的天空,卻在想著爹和哥哥——他們一去就是八年。
“雍公子……”從那天起,淩府上下都開始這麽叫他,可是他隻希望,能有人再喊他一聲“慕霖”。
景仁二十年,帝都,淩宅。
“子雍,今天你就十五歲了,雖說還是孩子,可是咱們淩家業大,為父不得不讓你出分力了……”
十五歲的少年已長的眉清目秀。他看著日夜操勞家業的父親,輕輕點了點頭。
之後,他分管了帝都幾大客棧的地租,也意味著他有了更多的私房錢。
後來,他認識了幾個富商家的紈絝公子,都是十幾歲的年紀。他和他們一起玩,漸漸學會了逛花柳、騎馬遛鳥,但是淩謙並不知道,在淩謙麵前,他依然是他那乖巧的兒子。
可在淩子雍幼小的心裏,早早就知道,他隻是他的養子。
直到景仁二十五年,帝都,淩府。
“公子,門外有人求見。”小廝怯生生地找上門來,因為是早晨,不知道淩子雍起沒起——這位淩公子脾氣自幼古怪,可是不好惹的。
“什麽人……讓他進來吧。”不知為何,今日淩子雍出奇的平靜,拉開門讓來人進去。
然而開門的瞬間,淩子雍便愣住了。
“你是霖兒麽?”來人是名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說著生硬的漢話,但是他有一副十分英武的外表。
“你是……是大哥……”淩子雍默默地念叨著,“終於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
“霖兒長這麽大了……”那男人抬頭看看淩子雍,目光威武中有那麽些許堅硬的柔情,可還是被敏感的淩子雍捕捉到了——他果然就是淩子雍同父同母的哥哥。
“父親想見你,你願不願意隨我去契丹?”
淩子雍低頭沉吟了片刻,他離家之時雖隻有兩歲,可他卻清楚記得父親幼時就是寄人籬下長大,所以,他猜,他一定不希望自己的兒子重蹈這覆轍。
於是,淩子雍很爽快地點了點頭:“我跟你去!”其實淩子雍早已厭倦在帝都這樣荒廢光陰,他也希望在新的地方能開始新的生活。
男子看著淩子雍的臉上溢滿憧憬神色,終於牽動了嘴角:“霖兒,父親會很高興的。”
一路顛簸,兄弟二人來到契丹。
“霖兒,父親和我剛來契丹的時候正好趕上內亂,我們二人被當作尖細抓住一關就是五年。後來因為父親有勇有謀,既使在監獄也已名聲在外,大汗親來獄中放了父親和我,還封我們將軍,給了我們士兵和府邸。因為這之間南北一直處於對立局勢,後來稍緩和了父親立刻便讓我來南邊找你。雖然有些晚了,希望你不要記恨我們才好……”男子換上了軍裝,顯得更加英俊,甚至有些英俊的不近人情。
“大哥,你叫什麽名字?”淩子雍突然問道。
“名字麽?”哥哥怔了一下,道,“我們由大汗賜姓德合欽,我叫紮隆達,你叫紮耶達……”
“不,我是說你的漢名,時間太久,我已經不記得了。”
紮隆達似乎有所觸動,慕……這個姓,似乎很遠了。
“哥?”
“震。我叫慕震……不,紮耶達,從我到了契丹,這世上就沒有慕震這個人了,你從今起,也忘了自己姓慕的事,就是淩,也不要再提了。德合欽這個名字,可以保你一生榮華。”淩子雍跟在哥哥的身後,慢慢地走著,琢磨著:“慕霖、淩子雍、紮耶達……”
這三個名字交錯在一起,織成了一張細密的網,他不知道自己是誰,深陷其中已辨不清楚方向。
“紮耶達,到家了,跟我進來吧。”忽然,哥哥駐足,轉身對他說。
他抬頭,麵前是一個超大的帳篷,那白種微微泛黃的皮料說不出是什麽動物,隻是看到不由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進吧,咱們到家了!”哥哥眼神中不自覺地射出自豪的目光。
在正堂,有一個老者朝門外張望著,他望過去,和他四目相對——他便是他的生父,老德何欽,也叫慕衡。
後來紮耶達告訴淩子雍,雖然他們的父親隻有六十五歲,但淩子雍覺得因為契丹生活條件遠不如南方,父親看起來要老很多。
到了契丹,淩子雍天真的以為能和親人在一起過的很快樂,誰知這時他才發現,他對南方的家已產生了深深的眷戀。而這邊,雖然天天能和父兄見麵,但他們都是武將,淩子雍覺得他們一點也不關心自己。他們都很嚴肅。
淩子雍在南方隨性慣了,漸漸感到討厭這裏。
於是他開始經常往回跑,可是隻要被他們找回去就要挨打,漸漸地淩子雍感到恨他們。
有一天。
淩子雍問紮隆達:“你們是不是討厭我,如果這樣,你們還不如放我回去,把我像俘虜似的關著有什麽意思!”
他對哥哥歇斯底裏地吼了一通,可哥哥出奇的平靜,沒有像往常那樣揍他一頓什麽都不說就走,而是拉著他去了湖邊,那是兄弟倆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交流。
“紮耶達,你還記得麽……”之後紮隆達講了很多關於他們同屬的那個慕氏家族——慕衡因是庶出,自幼便過繼給了無子的族叔。稍長之後,曉得若是三弟繼承家業,自己拖家帶口再住在莊園裏就多少有些尷尬,於是幹脆就遠遠地離了洛陽出去闖蕩。
“還有,你知道為什麽父親對你這麽嚴厲麽?是的,他討厭你。因為你出生時,我的母親就因難產去世了。母親是父親今生唯一愛過的女子,所以父親恨你。我們一母所出,所以我也恨過你。但是你知道麽,你長的特別像母親,尤其是眼睛,簡直一模一樣,所以父親一定要我去找你,把你接到身邊,因為你是母親生命的延續……”紮隆達抬頭看著天,失神地念叨,“每次打完你,父親都會把自己關在房裏哭泣,這些我都知道。因為他知道,我們的母親就是這樣一個倔強的人。”
……
紮耶達抬起頭時帳中又隻剩下他一個人。
忽然聽見帳外有人說話,紮耶達把傳旨官讓了進來,“紮耶達將軍,瑜王子在你這兒嗎?”
“瑜王子?”紮耶達自然知道瑾瑜早已不是儲君,隻是大汗突然駕鶴西去,原因不明,中軍那邊秘不發喪,上下隻好以王子相稱。紮耶達起初以為瑾瑜在通州喪命,一怒之下設伏偷襲了敵軍的將領。後來在潼關附近見到瑾瑜,雖然被慕霽帶走……被慕霽帶走至少是安全的。他太知道中軍那邊的齷齪了,眼下不在反而安全許多,於是道,“王子殿下不在,我也不知他在哪裏。”
“大汗有旨,紮耶達將軍無論什麽原因,先去找王子回王庭複命。還有……”傳旨官說著貼近了紮耶達的耳朵,“王後說,讓您幫助瑾蘭殿下……”
瑾蘭,瑾瑜的幼弟,不同母。
“好處不會少了將軍的!”傳旨官詭秘一笑,手伸進了紮耶達的袖內。
“我知道了,請大汗和王後放心吧!”紮耶達微笑著點點頭。
京城長安。
遠遠隻見不遠處的山坡下飛馳出一騎,守城的士兵們低聲地歡呼:“是捷報到了?”
皇城裏大擺筵席。百官朝賀,聖心大悅,好一片盛世之景。
喧鬧不絕,觥籌交錯間,白尚書坐在下首,卻無心喝酒,悄悄抬眼看著皇上。這幾年,雖然保養的好,可皇上仍是越發顯的老邁了。
雖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但他不止是今上的寵臣,也是白貴妃的同胞兄長,齊王的親舅舅。除了嫡出的太子,眾皇子皆是平等。那位置近的就在眼前,任誰不會心動?況且,太子雲端正在前線,會不會出點什麽意外也未可知。為此,他早早就把兩個兒子布置到了齊地,暗中傳遞他的主意,輔佐齊王。
白尚書正想著,忽然殿外傳來了小太監淒厲的聲音:
“報——”
所有人聽到這聲音,不由循聲望去——
隻見一個小太監捧著一包東西跪在大殿外。但凡上過戰場的人都知道,那是八百裏加急文書,前線送來的。不消說,前線定是出了什麽事了。
“這是怎麽了?”景仁帝被喧鬧聲驚醒,看見那個小太監,隱約隻是覺得眼熟。
“聖上,這是前線送來的八百裏加急,您先看看吧!”小太監說著從懷中摸出一份折子,隻見他一臉悲戚,絲毫不見勝利的喜悅。
景仁帝感覺不太對勁,小太監的神色又不似作偽,便問道,“這是……你起來回話。”
小太監卻搖頭,不肯起身。隻是抬手把那個包袱呈上,便不再作聲。
“這是什麽……”景仁帝自言自語地打開了包袱,立時,瞳孔卻是一緊——這包袱裏是一件血紅色的鎧甲。
“什麽意思?”景仁帝認出裏麵的頭盔,望上去隱約有成片成片的暗紅,仿佛已經深深地沁了進去。
“皇上……殿下他……打開了城門……敵人放下城門……殿下沒跑開……”小太監終於沒能忍住,放聲痛哭起來,淒然的哭聲,在場所有人全都停止了歡呼,向這邊側目。
難怪眼熟,這是東宮的小門監。
“就是說……太子他……死了?”景仁帝隻覺瞬間天旋地轉,那包袱裏的紅也格外刺眼。
在場所有人都仿佛出竅了一般,怔怔地立在原地,張大了嘴……太子殿下死了?就這麽英年早逝了?
眾人一時間也有些張皇失措。
“萬大人,這……你信麽……”副相冷愈走到萬晟安身旁,輕聲問道。
萬晟安麵露痛苦的表情,搖搖頭沒有說話,可一切盡在不言中。
“萬大人,還請節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