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作者:葉斐然      更新:2020-06-20 21:45      字數:10331
  傅崢和陳爍這一晚的插曲很快就被寧婉拋在了腦後, 社區律師工作總是忙一陣空一陣的,昨天挺空,今天就報複性忙起來。

  第二天自上班開始, 寧婉就輪流和傅崢接了總共快二十個電話谘詢,還抽空接待了兩波實地谘詢。而事情都像擠在這一塊似的,出差回來的陸峰也把和王麗英麵對麵溝通的時間約在了今天。

  在寧婉和傅崢剛送完上一波谘詢的客人後,陸峰和王麗英也先後到了辦公室。

  王麗英再見陸峰,百感交集,臉上尷尬又愧疚:“小陸, 是我對不住你,是我沒文化,以為……”

  這事情能水落石出,兩個人當麵溝通,這本來是個皆大歡喜的事, 一旦解除誤會,這之後的事處理起來也就簡單多了。

  然而寧婉沒想到王麗英老人剛開口,就被一聲粗獷的男聲給打斷了――

  “要把房子給別人,想也別想!”

  伴隨著這戾氣十足的聲音, 是門被猛烈踢開撞上牆的聲音,寧婉抬頭, 才見郭建國鐵青著臉,身後跟著他同樣臉色難看的弟弟, 兩人魚貫進入辦公室後, 他們的老婆也板著臉走了進來,最後跟著走進來的是郭建紅。

  “媽, 你真是中了什麽邪,好不容易我們把你勸住了這婚不結了, 結果現在說要簽個什麽協議把房子留給這個非親非故的?”郭建國老婆瞪著吊梢眼睛,聲音尖銳憤恨道,“你又不是絕戶,家裏兩個兒子呢,就是不給我家建國,給建忠家,我們也氣的過!”

  一聽這話,郭建忠的老婆立刻附和起來:“怎麽不是,媽,大哥大嫂和我們可是你的親人,你現在二話沒說,要把房子給這個半路殺出來的家夥,你這是什麽意思啊?”

  郭建國郭建忠這兩家媳婦平時一直不對付,然而到了這種時候,竟然空前一致的團結起來,兩個人又是罵又是叫又是喊冤,郭建忠郭建國兩兄弟又不時幫個腔,現場一片混亂……

  “媽!這事我們絕對不同意!”

  “媽,你這是老糊塗了!我們才是你的親人啊!我們才是給你養老送終的人啊!”

  見好言相勸沒有得到反饋,這兩對兒子兒媳就開始話語裏帶了點威逼利誘的暗示了――

  “媽,你這病以後治療不還要靠我們兒子兒媳照顧嗎?你要是把房子給了別人,那我們可能就沒錢照顧你了,畢竟我們過的也不多寬裕,現在養個孩子太花錢了,而且我們還準備要二胎呢,這不努力給你生個大孫子傳宗接代嗎……”

  “照顧我?”在長久的沉默後,王麗英終於開了口,她的聲音疲憊裏帶著點恨意,“我沒打算把房子給小陸前,你們就照顧我了?”

  “我是沒文化,是得了癌症,但我不是傻子,你們在想什麽以為我不知道?”王麗英滄桑地笑了笑,“就你們還能給我養老送終?你們巴不得我早點死,好早點分了這房子和我留下的錢。”

  “我想去治病,你們是怎麽說的,叫我別化療,保守治療就行了。”

  郭建忠臉上有些難看,但還是辯解道:“媽,那我們也是替你著想,化療真的傷身體,你年紀大了,不一定吃得消,我們谘詢過醫生,有些病,治不治其實存活時間都差不多,要是去治還是個折騰,化療那藥水都毒啊,把你身子可都要掏空了更容易出事,都說老年人不如保守治療,最後那幾年生存質量還高些,我們真是為你考慮的……”

  “建忠,這種場麵話就不要說了,你和你媳婦那天在醫院外麵是怎麽說的?說本來過年計劃去哪兒旅遊,現在結果都不敢訂機票了。”王麗英幹癟的病容上露出個嘲諷的笑,“你怎麽不說說為什麽不敢訂機票?”

  郭建忠夫妻倆一聽這話,也不知道怎麽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但都不說話了。

  王麗英幹澀的眼角泛出淚意:“我一開始聽你們說,以為你們是覺得我時日不多過年不出去玩準備留下陪我,心裏還恨自己不爭氣,怎麽就得了這個惡病,結果你們說了什麽?”

  “你們說,看我這樣就熬不過過年,怕過年期間死了,要是在外麵玩還得改簽機票回來奔喪,太浪費錢了,但不回來又怕建國一家趁勢先搶走房子和錢的大頭,擔心和埋怨我死的可能不是時候。”

  王麗英話到這裏,整個人哽咽了:“建忠,那我就問問你,媽什麽時候死才叫是時候呢?”

  郭建忠臉色難看,被質問到一言不發,他的老婆也移開了目光。

  郭建國趁機表態道:“媽,我們和弟弟家不一樣,我們……”

  “你們是不一樣。你們雖然治療費一分不給我出,平時也一分錢沒給過我,反倒明著暗著問我要錢補貼你們,但我病了還會帶水果來看我。”

  郭建國剛舒緩了表情想要附和,就聽王麗英繼續道――

  “可每次水果都是已經爛掉的,一看就是你們家來不及吃又覺得扔掉可惜的,你的媳婦我還不知道?東西要是不爛不壞,就算扔掉也不願意拿來給我,你們家養的狗,吃的還是很貴的叫什麽進口狗糧,我呢?我是你們的媽,在你們眼裏比狗都不如!”

  “我活了一輩子,總是不斷反省自己,看別人去打工賺錢了,恨自己錯過機會做決定的不是時候;給你哥和你買房子,又恨自己沒趕上房價最低的那兩年下手的不是時候;自己病了沒法給你們帶孩子了,恨自己病的不是時候……沒想到到頭來,還被你們嫌死的可能不是時候。”

  王麗英老淚縱橫:“我沒想到,我這麽喜歡的兩個兒子,一個比一個沒良心,我現在也想通了,我都快死了,不想再委屈自己,不想把房子和錢留給你們兩個不孝的東西。”

  寧婉雖然聽肖阿姨也提及過王麗英兒子兒媳不孝的事,但實打實地聽老人如此帶著細節控訴,還是令人歎惋。

  郭建紅臉上則隨著自己母親的控訴從詫異到自責和愧疚,她常年在外地,顯然沒料到自己的哥哥嫂嫂竟然是這樣對待母親的。

  事已至此,郭建國郭建忠兩家被駁斥的啞口無言,寧婉清了清嗓子,準備就王麗英計劃的遺贈撫養協議和陸峰溝通,然而她還沒開口,此前無話可說的郭建國卻突然開了口――

  “媽,你這房,不能留給陸峰。”他頓了頓,然後抬高了聲音,“你想走遺贈撫養協議,可以,那咱們就都按照法律走,你要知道,這房子雖然寫的是你一個人的名字,可這是你和爸的婚內財產,那就是一人一半的,爸現在走了,我們顧及你沒房子住,也沒說什麽,把房子繼續留給你用著,但真嚴格說起來,這房子裏歸爸的那一半,可是爸的遺產。爸也沒留下遺囑說自己的遺產都給你一個人,那按照法律,我、建忠建紅和你,可都是這遺產的法定繼承人,對這房子的一半,是可以要求一分為四的,我們每個人都有權利要這房子八分之一的錢!”

  郭建國顯然早有準備,說起來頭頭是道:“你現在對房子裏那一半歸你的想要給別人,那可以,可另一半爸的遺產,就不是你說了算了,我不同意你把另一半裏屬於我的份額給別人,那可的的確確該是我的!”

  郭建忠見哥哥這麽講,立刻附和道:“我也要拿回歸我的那份!”

  兩個人唱完白臉,兩家的媳婦立刻唱起了紅臉――

  “媽,就算你對我們有意見,那你也得顧及顧及爸的臉麵,你這樣雖然不和這陸峰結婚,但想把房子留給非親非故的他,以後不被人說閑話嗎?哪裏房子不留給自己兒子的?”

  “爸要是泉下有知,肯定氣死了!你這樣對得起他嗎?他可肯定不想自己一輩子辛苦買的房便宜了外人!畢竟雖然說這房是你和爸生前的共同財產,可錢都是爸出的。”

  這兩個兒子也立刻緊跟自己老婆其後步步緊逼道:“媽,你要是要寫遺贈撫養協議給陸峰,那我們就要求立刻分割這房子,畢竟爸的那部分,我們要分是合法合理的,所以要麽你把這房子馬上賣了,把該給我們的那份錢給我們,要麽你不賣房子,那就拿出這房子同等市價八分之一的錢分給我們。”

  寧婉完全沒想到這兩兒子竟然會當場發難逼迫老人分家,這明擺著就是刁難了,老人名下就一套房,要是賣了,以後上哪兒住?要知道獨居生病的老人可並不容易找房租,房東可都怕晦氣人死家裏,可要是不賣,想要簽遺贈協議,兒子又逼迫她必須直接拿出等額的錢來,老人手裏哪有那麽多現金?

  家庭遺產繼承糾紛之所以難辦,常常就是因為這些問題,房產不像現金一樣容易分割,繼承人每人想法又不同,想要平衡好真是挺難。

  隻是寧婉剛想開口調解,卻聽王麗英開了口。

  老人神情激動,語氣甚至有些嘶啞:“我死了就算和你們爸到下麵相見,沒臉見人的也不是我,是他!我辛苦操勞了一輩子,給他拉扯大了三個孩子,他呢?在外麵養了個小的!”

  一席話,幾個子女都呆住了。

  “這不可能!你別汙蔑爸!”

  “爸什麽時候出軌了?!媽,你別胡說八道了!”

  王麗英卻是冷笑:“你們當然不知道,你們爸做的這些醜事可還多著,我為了你們,忍了,不想影響你們,也一句話沒說過。可現在想想,我都過的什麽日子?到頭來你們也沒承我的情,最後還拿他來壓我,我這輩子有哪裏對不起他了?”

  “至於這房子,就是我一個人的,和你們爸沒一點關係,我想給誰就給誰,也不用給你們分家產!這房子,是我受不了你們爸和他離婚後,他當時正遇上個升遷的機會,怕出軌離婚這種事鬧大了影響他在單位的名聲,想求和,才在離婚後給我買寫我名字的!所以這房子就寫在我一個人名下,買完房了,我看在這份上,才複的婚。你們要不信,我可以把那時候的離婚證、房產證都拿出來給你們看。”

  王麗英這番說辭,把兒子兒媳都給震傻了,他們千算萬算,沒算到父母之間還有這一出,這房子竟然是歸屬王麗英一個人的,這下用父親遺產要求分家產逼迫阻撓的方法,也完全沒用了。

  事已至此,郭建國郭建忠也不管不顧禮義廉恥了,在金錢麵前,親情對他們而言顯然並不重要,兩個人徹底撕破了臉――

  “行,房子是你的,你想怎麽處理是你說了算,可你要一意孤行便宜外人,那也就別怪我們不再管你的養老,到時候這個外人有了你的房子不管你死活,你可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那時候別再想找我們!”

  “以後你的墓,也找他掃,每年祭祖,也別找我們!遺贈撫養協議隻能保證他在你死前管你,你人一死,又不是親生兒子,我看以後誰給你上墳!以後在下麵,別人都有祭品,就你變成孤魂野鬼!”

  這兩個兒子,一個比一個咄咄逼人,王麗英這樣的老人,沒什麽文化,活著的時候一輩子過的艱辛,但對養老送終和死後葬禮掃墓卻很在意,郭建忠郭建國的話,完全是在老人的心上戳刀子,果不其然,這幾句話,讓王麗英臉上露出了痛苦的糾結和遲疑。

  “媽,沒關係,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也是這時,一直沒開口的郭建紅終於開了口,她的聲音不大,卻挺冷靜鎮定,“兩個哥哥不給你養老送終,我給你。你好好活著,好好治病,別講什麽掃墓不掃墓的事,而且就算兩個哥哥不管你,我管。”

  其實從頭到尾,她作為不受寵的女兒,幾乎在這個家沒什麽存在感,如今的語氣也並不昂揚,然而卻仿佛自帶一種力量。

  郭建紅看向了王麗英,紅了眼眶:“媽,我不要你的房子,不要你的錢,我就是心疼你,是我不孝,是我外嫁後都沒關心過你,都不知道哥哥嫂嫂這麽對你,你房子想給誰給誰,我什麽都不要,但我是你的女兒,是你撫養我長大,我給你養老,你別怕。”

  她說到這裏,語氣裏帶了點愧疚:“我已經在容市找到工作了,雖然不是多有錢的活,但足夠我們幾個人吃飯了。”郭建紅抹了抹眼淚,“你受了很多苦,我不想你再受苦了。”

  郭建國郭建忠拉著郭建紅一起來本是想妹妹能幫腔周旋說服母親的,結果到頭來郭建紅卻完全倒戈了,簡直氣不打一出來――

  “女兒真是潑不出去的水,胳膊肘往外拐,你不幫著你兩個哥哥幫著個外人?!”

  說完,大有擼起袖子想打郭建紅的意思,傅崢冷著臉架住了郭建國抬起的手,才把人隔開,然而郭建紅的兩個嫂嫂都氣炸了,當下用尖酸的話罵起郭建紅來,更是大有手撕郭建紅的架勢,傅崢不好直接和女人動手,即便幫郭建紅擋著也有些力不能及……

  “你們能不能別吵了?!”

  寧婉剛想去拿自己的擴音喇叭,沒想到陸峰憑空一聲吼,竟然把場麵給鎮住了。

  因為一反常態的大聲嘶吼,他的臉和脖子都有些泛紅,被一屋子的人盯著,也有些不自在,但最終,他還是鼓起勇氣道――

  “你們能不能尊重下別人的想法?”陸峰一臉的怨憤,他看向了王麗英,“王阿姨,當初是你自說自話要逼著我結婚,給我造成了好多困擾,好不容易把事情給講清楚了不逼我結婚了,又自說自話要讓我拿房子。”

  “依我看,你們這些都沒什麽可吵的,因為我根本不要房子!”

  這話像個驚雷,王麗英愣了愣後,直接急了:“小陸,我問過律師了,你隻要在合同上簽字,到時候我看病多照料照料就行了,你要有了這房,你們家嬌嬌就可以落戶,這是學區房,以後孩子上學也不愁……”

  “阿姨,我知道房子很好,可我不想要啊!”陸峰的語氣聽起來都無奈了,“我確實是外地人,確實沒什麽錢,也確實需要學區房,但我可以自己一分分掙,我不想牽扯到你們的家務事裏,這個什麽遺贈撫養協議,我不簽。”

  這下王麗英亂了方寸,她求助地看向寧婉和傅崢:“律師,你們能幫忙說服小陸嗎?”

  寧婉搖了搖頭:“王阿姨,合同訂立本來就不能強迫,這不是我們能說服的問題。”

  “可小陸要不簽,我這房子以後給誰呢?”王麗英徹底沒想到這一茬,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帶著哭腔道,“我是死也不要給這兩個不孝子!”

  王麗英完全沉浸在痛苦裏,覺得山窮水盡,陸峰卻一臉不解地開了口――

  “王阿姨,你兩個兒子是不孝順,可我看你女兒挺好的啊。”陸峰說著看了一眼郭建紅,“你說要把房子給我,你兩個兒子狠話說成那樣了,可你女兒卻是支持你的,甚至也說了,就算房子給了我,她也會孝敬你,你這女兒實實在在為你考慮,也沒貪圖你的房子和錢,你有這麽好的女兒為什麽卻隻看到兩個不孝的兒子呢?”

  王麗英愣了愣,隨即下意識搖頭道:“這養老的事當然還是得男的來,女兒怎麽養老啊,女兒沒用……”

  陸峰抓了抓頭:“我知道這是你的家務事,但既然我也被牽連進來了,我這個局外人就講講心裏話,王阿姨,你完全可以把這房子給女兒啊,我覺得是她的話,絕對會給你養老,也會帶你看病,好好對你的,你與其找我這麽個外人,為什麽不和你女兒簽個什麽遺贈撫養協議呢?”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郭建國郭建忠兩人又炸了――

  “這怎麽行?建紅是女兒!爸當初就說了,女兒是嫁出去的,都不能算自己人,更不能分房子!”

  “建紅,以前就說好了,爸媽就在你結婚時給你貼了十萬塊嫁妝,這就兩清了,家裏的房子和錢你不能分,你可別不是忘了?!”

  “法律從來沒有規定女性就天然的失去繼承權,剛才你自己援引法律說到法定繼承人時不也承認了郭建紅的繼承地位嗎?怎麽現在就反過來不認了?”

  寧婉本想開口,沒想到倒被傅崢快了一步,他看著郭建國郭建忠兩人冷哼了一聲:“你們倒是人才,法律對你們有利時就強調法律,事實對你們有利時,就強調事實,都不利時就攪渾水。因為女性要外嫁所以失去繼承權這都是多久前的陋習了?”

  郭建國的老婆立刻不服起來:“這怎麽是陋習?我們不都是這麽過來的嗎?我家裏有個哥哥,我家的家產就也全是哥哥的,那我嫁進郭家,公平起見,我老公家的錢不也應該隻給男丁嗎?這樣才能一碗水端平,才能平衡!社會才能和諧!”

  “可這就是錯的啊。”寧婉也忍不住了,“你作為女性,在你們家的財產裏,也應該有繼承權,這是法定的權利,你自己不僅不去抗爭,還順水推舟成了這種陋習的擁護者,反過來維護這種陋習,你自己作為女性被剝奪了財產權,你就從別的女性那裏剝奪回來,你覺得這對嗎?這怎麽就是一種平衡和公平了?”

  “我不管,我們曆來都是這樣的規矩!這是祖上傳下來的!建紅絕對不能拿這個房子!”

  這話一出,陸峰倒是比寧婉更先火了:“你們這說的什麽話?你自己就是個女的,難道女的就天生比男的低一等?”他看向王麗英,“王阿姨,我這個外人說句不中聽的,你就是把兒子看得太重了從小對兒子太寵了,家裏什麽都以兒子為先,才釀成現在這個後果的。”

  郭建忠不樂意了,他粗啞著嗓子道:“你一個外人,還是個男人,還以為自己是個平權鬥士婦女主任了?”

  “我雖然也是個男的,但我是個女孩的爸爸,我不覺得女孩就該比男孩差,生男生女都一樣,教育才是關鍵,生了兒子但是不好好教育,太過溺愛,未來別說養老,不把自己氣死就不錯了!女兒才是小棉襖,多貼心。”

  陸峰說到這裏,看向了王麗英:“王阿姨,你難道事到如今還執迷不悟嗎?誰才是子女裏真正對你好的,你還看不出嗎?你自己也是個女的,操勞了一輩子,在養育這幾個孩子的事上,是你男人做的多還是你做得多?女兒怎麽就不如男的了?女兒怎麽就沒用了?你這一路過來,也知道女人有多苦,怎麽就不能多看幾眼自己女兒呢?你女兒總比我這個外人靠譜多了!”

  王麗英一張臉上糅雜著糾結和掙紮的複雜表情,像她這樣的農村出身沒有文化的婦女,很多時候真是應了那句“可憐之人必有可悲之處”,如她的媳婦一樣,自己本身是重男輕女思想的受害者,但另一方麵因為長久浸淫的洗腦,已經沒有了正確的是非觀,反過來搖身一變又成了同等製度的加害者,並且完全不自知。

  王麗英沒下定主意,郭建紅倒是很深明大義,她的眼眶還紅著:“媽,房子你也別給我了,你這麽多年辛苦了,等病治好了穩定了,就把房子賣了,到處去旅遊旅遊,你不是說過想去海邊嗎?我帶你去海南看海……”

  想去海邊隻是王麗英曾經隨口一說,甚至連她自己都沒當真,然而沒想到常年被自己忽略的女兒卻記得那麽清楚,一時之間,她也百感交集。

  這個女兒,對王麗英來說完全是個添頭,本來就不是計劃內的產物,生出來又是個女的,她也從沒重視過,還真是添雙筷子給口飯吃養大的。平心而論,這女兒其實學習成績一直比兩個哥哥強,不僅更聰慧也更懂事,兩個兒子沒讓她少操心,女兒卻早早就出去做家教幫著補貼自己了……

  本來女兒是能上大學的,但當時為了給兩個兒子買房娶媳婦,愣是讓她去打工了,後來兩個兒媳婦陸續進門,王麗英生怕鬧出矛盾,又急忙找了個外地的適齡男青年把女兒給外嫁了……

  如今真的細細打量,才發現自己女兒站在兩個兒媳身邊一對比,蒼老的多,然而唯獨她,看向自己的眼神裏透露著關心和焦慮。

  王麗英的眼眶突然有點濕,她看向了兩個兒子:“既然小陸不要這個房子,那我也不是不能給你們,但這房子我就隻給一個人,不分割,至於給誰,我問五個問題,誰答出來的多房子就是誰的。”

  她這話並沒有對郭建紅講,按意思,郭建紅連回答的資格都沒有,兩個兒子自然是喜出望外,立刻就換了副麵孔――

  “媽,你放心吧!這房子交給我們,絕對不會亂來,到底是你親兒子,肯定給你養老送終的,剛才那些也都是氣話!”

  “媽,以前我有做的不到位的,以後都能改!”

  郭建國郭建忠立刻變臉表起忠心來,郭建紅則還是很溫順,並沒有表達異議。

  眼見沒人反對,王麗英開始問了:“我是哪天生的?”

  “啊……這……8月……8月……”郭建國抓耳撓腮,他平時從沒給自己媽過過生日,又背不出身份證號碼,自然是記不得,隻隱約記得是八月。

  郭建忠也是一樣,第一個問題,這兩兄弟竟麵麵相覷,一個也回答不上來。

  王麗英也沒在意,又問了第二個:“我在這小區裏,關係要好的姐妹有誰?”

  “……”郭建忠臉上掛不住了,“媽,你這是存心為難我們呢,我和大哥怎麽會知道這些啊!”

  王麗英沒表態,隻抿著唇繼續問了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問題,這五個問題都是關於王麗英的一些生活細節,隻要稍稍能關心下老人,其實並不難回答,隻是不出意外,這兩個兒子一個也答不上來。

  “你們口口聲聲說房子給你們,你們就給我養老送終,可就連這些問題你們都答不上來,你們平時除了心安理得地問我要錢,關心過我什麽?我能安心把房子給你們嗎?”王麗英顫抖著手抹了抹眼淚,“小陸說的沒錯,是我家門不幸,是我沒教育好,是我自作自受啊!”

  王麗英哽咽著看向郭建紅:“建紅,你來回答。”

  郭建紅愣了愣:“我?”

  “對,你答。”

  “媽的生日是8月16日;媽生病前在小區愛跳廣場舞,和領舞的肖阿姨關係挺好;媽喜歡藍色;媽左邊腰有些不好,是一次雨天摔的;媽最喜歡吃蠶豆。”

  雖然不明所以,但郭建紅還是一口氣流暢地就回答完了問題,而從王麗英的表情來看,她回答的也都是對的。

  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誰是誰非,不用多言,已經一目了然。

  王麗英深吸了一口氣,看向了寧婉和傅崢:“律師,我覺得小陸的建議挺好,房子就給我女兒,寫那個什麽協議吧。”

  “王阿姨,你女兒是你的法定繼承人,對你在法律上就具有撫養的義務,所以不能也用不著用協議的方式來確定。”傅崢抿了抿唇,解釋道,“法定繼承人和被繼承人之間不能簽訂遺贈撫養協議。”

  傅崢又用簡單的語言再次解釋了一遍。

  王麗英聽是聽懂了,可又疑惑上了:“那我該怎麽辦?”

  “那就做個律師見證遺囑就好,確定遺囑把房子留給女兒。”

  郭建國直接炸了:“這我不同意!”

  郭建紅也連連擺手解釋:“哥,我沒想獨吞房子,我……”

  ……

  雖然郭建忠郭建國兩家卯足了勁地上躥下跳反對,但王麗英老人相當堅持,最終,寧婉和傅崢為她做了律師見證遺囑。

  搞了這麽一出,王麗英也有些累了,最後,郭建紅和陸峰兩人一起就把她攙扶著回了家。

  眼看著事情告一段落,傅崢正準備送客把郭建忠郭建國兩家請出去,寧婉倒是製止了他:“等一下,我還有些話要和他們說。”

  傅崢愣了愣:“事情都解決了,和他們還有什麽能說的?”

  郭建忠郭建國顯然也是這樣想,兩人當即憤恨地放狠話道:“我們沒什麽想和你說的。”

  “你們這些律師沒一個好東西,你們這麽幫著我媽把房子給了建紅,那也行,那以後養老送終這些就都歸建紅了,誰讓她拿了房子!”

  寧婉倒是不急不慢開了口:“你們兩位也別急著撇清,法律規定你們對自己媽媽就是有撫養義務的,就算王阿姨沒給你們買過任何一套婚房,沒貼過錢給你們,你們一樣跑不掉這個撫養義務,否則一告一個準,連自己親媽也不肯贍養,以後鬧到你們單位,你們臉上有光?還怎麽做人?”

  郭建國直接炸了:“那憑什麽?法律既然強迫我們要養老,那房子為什麽就給建紅?!”

  寧婉打斷道:“律師見證遺囑說白了也是遺囑的一種,隻要是遺囑,就是可以更改的,你們妹妹性格你們也了解,她本人明顯並不是急著獨吞房子的,所以房子到底最終怎麽分,這都得看你們母親的意思。”

  寧婉看向郭建忠郭建國:“我什麽意思,想必二位也明白吧?隻要王阿姨的想法有變,房子的分配隨時就可以改,遺囑後訂立的效力優於先訂立的,你們與其現在這樣和王阿姨對著幹,不如好好想想,自己是不是確實有做的不夠的地方。”

  “好好對待王阿姨,好好贍養她,好好關心她,她畢竟內心是偏著兒子的,要體會到你們的改變了,她改變遺囑裏房子的分配方案,又不是不可能的事。人的感情和決定都是能變的,但變不變,就看你們的努力了。”

  寧婉這話下去,屋內剩下幾人的表情果然出現了變化,幾個人的神情立刻活絡起來,眼睛一下又重新放光了。

  “幾位的年紀對我來說都是長輩,子欲養而親不待這種話想必早聽過了,王阿姨本來就已經得了重病,最後這幾年,還是好好對她吧。”

  “那律師,之後改遺囑,還能找你改吧?”

  寧婉點了點頭,這幾人得到了肯定的答複,當下也不吵鬧了,臉上都合計著什麽交頭接耳了一陣,然後這才好聲好氣地和寧婉告辭離開了。

  他們一走,傅崢卻是皺了皺眉:“為什麽多此一舉和這些貪婪的人聊這個?”

  寧婉抬頭看了他一眼:“你為什麽覺得是多此一舉?”

  “這幾個人明顯動機不純,就算現在按住不表裝孝順對老人好,也都是假的,明顯就是為了房子,你又何必去說這些?”

  寧婉笑笑:“我要是什麽都不說,郭建國郭建忠一家,肯定恨死了王麗英也恨死了郭建紅,以後這一家子,肯定是和諧不起來了,這樣就算處理掉了眼下的這件事,可這兩兄弟和妹妹母親之間卻算是斷交了,以後相見也和仇敵似的。”

  “王阿姨嘴上不說,心裏該多難受,生養又偏心喜歡的兩個兒子最終就這樣對自己?郭建紅也是個老好人脾氣,這樣得罪了哥哥嫂嫂,一定也是坐立難安,而郭建忠郭建國一家,也每天生活在仇恨和憎惡裏。”

  “雖然從法律層麵來說,我們完美解決了當下的問題,可從後續來講,這根本是三輸。”寧婉頓了頓,“如果是普通的民事糾紛,我們做到這一步其實就無可指摘了,但我們的身份又比民事糾紛律師更特殊一點,是社區律師,很多時候看起來一件小事,但關係到一個家庭的命運,所以我一直說,社區無小事,標的額再小,也要仔細對待,因為你很可能會改變別人的人生。”

  “法律雖然能處理大部分事,但做社區律師千萬不能有法律萬能主義的誤區,還是要通達人情世故,除了用法律,還要輔助用別的手段緩和法律糾紛和家庭矛盾。”

  寧婉看向傅崢眨了眨眼:“我知道郭建國郭建忠不是什麽真心孝順的人,但王阿姨也沒幾年了,這幾年裏,他們能好好表現,全家關係更緩和,即便是虛情假意的,確實沒什麽壞處,何況很多事,做著做著,或許人還真能改變了呢?畢竟不管怎麽說,人在情緒對抗的狀態下肯定沒法解決問題,但緩和的關係裏,卻沒準摸索出新的方案?”

  “至於老人遺囑到底改不改,相信她也自有一個判斷,真心對她好和虛情假意,不會判斷不出來。”

  寧婉說完,拍了拍傅崢的肩:“好了,寧老師小課堂結束了,現在幫我去買個奶茶。”

  傅崢愣了愣,顯然沒反應過來。

  “講了這麽多,都口渴了,所以上麵這些工作經驗和至理名言,就用你的奶茶跑腿服務抵了!”

  寧婉笑嘻嘻地看了傅崢一眼:“要知道,一般的帶教律師才沒我這樣事無巨細手把手解釋清楚,畢竟我們這樣的資深執業律師,平時都是按小時收費的,按照我的費率,剛才這一些,最起碼也有兩百塊呢!知道你家裏困難,不問你收費了,你就幫我買個奶茶好了,我這個領導是不是很體恤下屬?高興嗎?”

  “……”

  高興,怎麽能不高興?屈尊一次去跑腿買奶茶,竟然價值“高達”兩百塊,這一刻,時薪一千二美金的傅崢都快高興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