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門鬼(下)
作者:鈴醬      更新:2020-06-20 07:49      字數:3839
  大天狗這才想起,博雅將來是要娶妻的。

  即使現在他的身邊沒有女人,將來也一定會有。

  不少貴族公卿和官員們不僅有家中的妻室,在外麵也有相好的情人。

  這些風流韻事,有時非但不會招來指責,反而被當作美談。即便惹人閑話,那閑話中也多少含有嫉妒與羨慕的意味,隻因閑話之人自己做不到這樣的事。

  在平安京,尤其在宮中人的身上,這種風氣確實存在著。

  大天狗自己就曾見過許多因被丈夫或情人拋棄,而化成厲鬼的女子。他也曾見過因欠下情債而不得好死的男子。這樣的惡鬼怨靈隨處可見,每一個的下場都很淒慘。

  大天狗見得多了,對他來說,這些事物原本是不足掛懷的。

  但是現在,看見博雅拿出的和歌,大天狗卻被這種種念頭攝住了。

  曾經與他無關、對他毫無意義的事情,一旦與博雅聯係起來,就全然改變了麵貌。

  將來,博雅也會戀上某個女子,對她魂牽夢縈、信誓旦旦,娶她為妻,與她朝夕相對嗎?

  或是和那些人類男子一樣,外出偷偷摸摸地與相好幽會,以和歌傳情,用笛聲俘獲她們的心?

  博雅會像對自己這樣,對那些女子吹笛嗎?

  如此美妙的笛聲,連鬼神都能感化,想必那些人類女子也會為之陶醉不已吧。

  大天狗想到這裏,心中的煩躁和不安變得愈發強烈。

  才滿十六歲的博雅,就已經收到了女子送來的和歌,不難想象已成為殿上人的他,今後更加頻繁地出入宮中時,又會吸引多少女子的目光。

  一想到博雅輕輕按壓笛孔的手指會握住別人的手指,吹奏出絕美笛音的嘴唇會親吻別人的嘴唇,大天狗的心中就像有某種尖銳的東西從內部穿刺而出,帶來令他難以忍受的痛楚。

  而就在這個時候,大天狗吃驚地發現,自己的心中竟然隨之產生出了久違的欲/望。

  與其說是欲/望,不如說是由內心的欲/念與渴求盤繞凝集而成的一種強烈的情緒。

  除了諸如“憎惡”、“仇恨”此類,大天狗原以為自己不會對任何事物產生同樣強烈的情緒。

  但他並不憎恨博雅。

  如果真的要將“憎恨”這種情緒加諸博雅的事情上麵,那麽他所憎恨的,是在眼下和將來可能會出現的,一切誘惑博雅的人。

  而對於博雅,大天狗則懷有更為複雜的心情和念頭。

  “你以前收到過別的和歌嗎?”大天狗直截了當地問博雅。

  “這、這種事……”博雅支吾著。

  “到底有沒有收到過?”

  “如果曾經收到過,就不會不知道怎麽回複了呀!”博雅回答得有些窘迫。

  他確實不曾收到過,也不知該如何應對,因此大天狗越是追問,他就越顯狼狽。

  “和歌先留在我這裏。”大天狗說。

  “嗯?”

  “寫好回複後,再告訴你。”

  “好!”

  找到了幫忙回複和歌的人,博雅懷著獲救的心情回去了。

  但是大天狗卻沒有離開。

  他站在槐樹下,望著博雅的背影漸漸融入朦朧的夜色。女子秀麗的字跡和散發著芳香的紙箋,在大天狗的指尖被青白的火焰化為灰燼。

  大天狗無聲無息地騰起空中,尾隨著地麵上的小小的影子,來到博雅的住處。

  他棲落在庭院中的樹梢上,如鬼魅般隨風輕輕飄浮。

  庭院中傳來博雅與侍女的說話聲,侍女來回走動的腳步聲,不久後,便又歸於寂靜。

  房中的燈火熄滅了。

  清幽的月色灑向院中,凝結在葉片上的露水發出珍珠般的銀光。

  風停了。隻有一兩隻衰弱的秋蟲還在細細地鳴叫。

  博雅應該睡著了吧,大天狗這樣想著,舒展開漆黑的羽翼,從樹梢滑落到外廊上來。

  這時,房中又傳出隱隱的腳步聲。接著,博雅拉開房門,走了出來。

  他披散著頭發,衣衫單薄,看樣子原本已經睡下,卻不知為何又起來了。

  大天狗在黑暗中隱去了身形,看著博雅走到廊邊坐下,拿出他的笛子吹了起來。

  笛聲緩緩升向夜空,月光卻沿著博雅的長發向下流瀉,少年人清峻的身姿較平日所見,顯得柔順了許多。

  大天狗在黑暗中靜靜凝視著。

  “哎……”吹完一曲的博雅發出了一聲歎息。

  “大天狗的笛聲可真好聽啊……”他望著月亮喃喃自語,“下次借他的笛子來吹一吹,不知他是否願意呢?”

  說完,他站起身,回房睡下了。

  大天狗在外廊下麵遲疑了很久,最終還是忍不住,來到博雅的枕邊。

  借著窗格隙間漏下的一線月光,他注視著已經熟睡的人。

  越是頻繁地靠近他,就越舍不得離開。

  想讓他珊瑚色的眼睛隻看著自己。

  想讓他靈動的唇舌隻為自己吹奏。

  想讓他的喜怒哀樂皆因自己而生。讓他那未經人事的身體,嚐到羞恥的快樂。

  就算是痛苦,也必須由自己親手施加,誰也不能取代。

  大天狗並不認為這種想法是某種情感的體現。他寧肯相信,這隻是想將某物據為己有的強烈的願望。

  他摘下麵具,俯下身去。

  微弱的月光在博雅的臉上覆了一層紗。

  大天狗已經靠得很近了。少年人的肌膚散發出的熱氣,以及熟睡時悠長平緩的呼吸,在黑暗中向他侵襲而來。

  沉靜安詳,不容驚擾。

  卻又誘惑至深,不容抗拒。

  這矛盾的感受讓大天狗困惑。他皺起眉,將自己的嘴唇印在博雅的嘴唇上,讓自己的氣息與他交融。

  幹燥柔軟的唇瓣沒有任何防備,靜靜的任他攫取,用唇舌勾描舔舐。

  那青澀的滋味令大天狗的心中燒了起來。

  僅是這樣還遠遠不夠。

  他偏了偏頭,用舌尖去撬博雅的唇縫。

  可是這個動作卻把博雅弄醒了。

  博雅的眼睫抬起少許,流露出迷茫的神色。但緊接著,他渾身繃緊,像一頭猛然驚醒的警覺的小獸,就要從臥具中跳起來。

  大天狗壓製住他,順勢將他抱進懷裏,在背上輕輕撫摸。

  “博雅,是我。”

  博雅在若有若無的月光中瞪視他的臉。

  “……大天狗?”

  “對,是我。”

  博雅呆呆地瞪著他,好一會兒,身體慢慢放鬆下來。

  “原來你長得這麽好看!”

  回過神來後,博雅突然發出這樣的感歎。

  “那你為什麽還總是戴著麵具呢?”

  大天狗沒有回答。他細細回味著這兩句話。

  眼前的人總是不斷帶給他新的感受,每當品嚐驚喜的滋味,他都希望得到更多。

  “你來找我,有什麽事嗎?”見他沉默,博雅又問。

  “我來兌現你先前的承諾。”大天狗湊近他的嘴唇,低聲喃喃。

  “什麽……”

  “吃你。”

  說完,他再也不願多等,便將那微微開合的嘴唇納入口中,捉住舌尖,深深吮吻。

  博雅似乎被嚇了一跳,呆滯片刻後,突然在他懷中掙動起來。

  博雅沒有使出全部的力氣,但大天狗卻下了狠勁,製住他的動作。

  他今天一定要得到他,不管他有怎樣的反應,他都要這麽做。

  “喂,大天狗……”博雅偏開頭,發出壓抑的聲音。

  大天狗的心裏湧起一股憐惜。他還沒有在這裏布下結界,如果博雅叫喊,一定會驚動旁人。雖然他有辦法應付那種情況,但是,博雅卻並沒有嚐試用那種方法趕走他。

  大天狗知道,這是因為博雅對他還存有信任。

  而他要得到博雅,所依憑的也是這最後的信任。

  大天狗張開黑色的羽翼,僅有的一線月光也被隔絕在外,黑暗與寂靜籠罩了整個房間。

  不會有一絲光。也不會傳出一點聲響。

  黑暗中,隻有博雅淩亂而驚惶的呼吸聲,衣物糾纏摩挲的悉索聲,和細微而潮濕的,唇舌吸吮發出的聲響。

  而施加這一切的那一方,卻仿佛完全融入了黑暗,隻是不言不語地,沉默而瘋狂地索求。

  “你……你到底要做什麽……”

  突然間,博雅又開了口。

  他的身體和他的聲音一樣,在大天狗的懷裏微微抖動。

  即便是在掙紮中,大天狗也讓這具青澀的身軀感受到了歡愉。

  但是,心中隱秘的渴望卻始終沒能傳遞過去。

  “你還不明白?”

  大天狗含住身下人的耳廓,用舌尖將它舔濕。

  “我要做博雅的情人。”他悄聲說。

  懷裏的身體一僵,所有的反應都消失了。

  大天狗沒有動。

  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占有,但是這一刻,不知為什麽,他願意等著。

  漸漸的,大天狗感到兩人間僵持的氣氛開始隨著博雅的氣息軟化下去。

  就好像堅硬的冰晶遇到了陽光,表麵慢慢融成了一層溫潤的水。

  “……好。”

  黑暗中,博雅說。

  說完他便低伏下去,沒了聲息。

  這讓大天狗有片刻的失神。

  這件事竟然如此簡單。

  原來隻用一句話,就可以讓心意相通,避免誤解與傷害。

  他原本應該懂得的,是博雅讓他失了分寸,但也是博雅,讓他嚐到了難以言說的喜悅。

  “博雅。”

  大天狗輕喚著。

  月光再度照進屋來。當黑暗退去,大天狗終於看清了身下的人那微微發紅的眼角和難為情的隱忍神色。

  如弓一般柔韌的腰身順伏在他身下,是什麽都願意承受的姿態。

  珊瑚色的眼裏漫出了水霧,朦朧卻又清明。

  刀削般的眉峰抵在心頭,壓出微微的刺痛,一旦切入心中,便最讓人難以割舍。

  大天狗在情潮起伏中凝視著自己的心上人,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

  博雅將他修長的手指扣在手裏,沒有說話。

  (尾聲)

  明月當空的夜晚,平安京裏再度下了霜。

  第二天,京中的紅葉如雲如火。懂得風雅的人們自然不會錯過這美景,邀約聚在一起喝酒、觀賞紅葉。

  席間,眾人紛紛請求博雅吹奏一曲。博雅沒有拒絕,拿出笛子吹了起來。

  他手中的笛子上,附著一赤、一青兩片細葉,仔細瞧去,還會發現葉片上凝結著細小晶瑩的露珠。

  聽笛者中有人認出,這不是博雅從前時常吹奏的笛子,便將這事拿出來問。

  博雅聽了,靦腆地一笑,說自己在朱雀門前遇到吹笛的鬼,聽對方笛聲絕佳,便與其交換了笛子。

  眾人嘖嘖稱奇。

  後來,源博雅在朱雀門遇鬼的事情,就這麽傳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