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門鬼(中)
作者:
鈴醬 更新:2020-06-20 07:45 字數:4023
從那吹笛的怪物出現在博雅麵前以後,五年過去。
到了博雅十二歲那年秋天,醍醐天皇讓位於朱雀天皇,並在數日後病逝於仁和寺。
那時,距博雅的父親克明親王去世已有三年。祖父的離開令博雅失去了宮中最後一位親近之人,親王留下的女眷與幼子們不得不再次麵對來自藤原本家的威脅。所幸朱雀帝順利登基,五年前那樣的刺殺事件也沒有再發生,藤原族內的爭鬥似乎暫時緩和了下來。
然而年幼的博雅卻並不在意生存環境的改變。他的心中充滿悲傷,日夜思念著剛剛過世的祖父。
博雅從小隨祖父習箏,那段日子裏,他常常獨自撫箏,彈著彈著,眼中便流下淚來。
而那吹笛的怪物,竟然就在那個時候再一次出現了。
那天夜裏,博雅獨自在房中溫習祖父教授的箏曲。彈至三帖時,忽然悲從中來,情不自禁地伏在箏上悄悄啜泣起來。
孩子的哭聲非常輕微,即使在靜夜之中也無人聽見。就連博雅自己也是這樣以為的。
誰知才剛哭了一會兒,就忽聽一個男聲問道:“何事如此傷心?”
博雅吃驚地抬起頭來,麵頰上掛著淚珠,他發現五年前的那夜、突然從天而降的吹笛的怪物,竟又毫無征兆地出現在自己麵前。這些年來,他一直以為那夜的異象是自己的一個夢,可那縈繞在他心間的笛聲,是任何樂音都無法替代的獨特,令他久久難以忘懷。這時竟又見到了,盡管那猩紅的麵具與漆黑的羽翼與五年前一樣駭人,博雅卻忘記了害怕,心裏疑惑著,這究竟是夢是真。
對方見他不答,又問了一遍:“為什麽哭?”
博雅驚醒,老實說道:“我在想念我的祖父大人。”
“就為這個?”對方似有不悅。
博雅沒有察覺,繼續自顧自地說:“祖父大人已在仁和寺下葬,我今生都不能與他相見了。”說著,淚珠又從眼裏掉了下來。
他想到什麽就說什麽,那怪物聽了,思索片刻,伸出手掌:“過來。”
博雅望著它,起身來到它麵前。
“手,伸出來。”怪物說。
博雅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它寬大的手掌上,打量、感受著這隻手。
皮膚光潔,手掌柔軟微溫,修長的手指正可用來按壓笛孔。
確實是人的手。
“閉眼。”怪物又說。
博雅順從地閉上眼,聽見它說:“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睜開眼睛。”
“如果睜開,會怎麽樣?”博雅小聲問。
“會受到懲罰。”
它說完,博雅就感到自己的身體輕飄飄地飄浮起來。那怪物握著他的手,周圍似起了風,傳來簌簌的聲響,偶爾有東西拂過他的臉頰,像柔軟的落葉,又像鳥的羽毛。這響動持續了一陣子,漸漸停歇了,博雅聞到充盈豐沛的林木香氣,是樹木茂盛的秋林中,落葉、泥土、露水和苔蘚混合在一起發出的香味,此外,還有一種熟悉的甜香。他的身體緩緩下墜,直到那怪物將他接住。
“睜眼吧。”
博雅睜開眼睛,發現他們正如鳥兒般棲落在一棵大樹的樹枝上,那怪物將他抱在膝頭,指著遠處樹梢上露出的一片漆黑的簷角:“那就是仁和寺。”
“仁和寺……”博雅喃喃,驚訝地問,“我們是飛過來的嗎?”
“算是吧。”
“你會飛?”
“嗯。”
“你不是人?”
那怪物靜了片刻,反問:“聽說過天狗嗎?”
“天狗……”博雅更覺奇怪,脫口而出,“可天狗是惡鬼呀!”
你卻不是。
“我就是惡鬼。”那怪物說。
博雅眨了眨眼睛,望著它,不知如何作答。
那怪物輕輕嗤笑一聲,將他放在樹上,手指一彈,上方掉下一顆圓圓的果實來,落在博雅懷裏。
“吃吧。”
博雅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熟透了的柿子,正散發著甜甜的香味。
這是一棵老柿樹,枝頭被成熟的果實壓彎,滿樹甜香。
博雅咬了一口柔軟清甜的柿肉,望著仁和寺的屋簷,心裏感到了寧靜與安慰。
那怪物不再言語,取出一支笛子,吹了起來。
一陣夜風吹過,片片落葉離開枝頭,飄向空中。在笛聲中翩飛起舞的或金黃、或血紅的秋葉,沐浴著月光,發出了美麗的琉璃般的光澤。
博雅的記憶到這裏便中斷了。他隻記得,次日他在自己的房中醒來時,枕邊放著一個飽滿香甜的柿子。
如果不是那個柿子,他就會以為那又是自己的一場夢境。
自那之後,又過去了四年。
吹笛的怪物再也沒有出現。
可是朱雀門前,槐樹上的黑影所吹出的笛聲,卻讓博雅的回憶漸漸清晰起來。雖然尚未看清對方的麵貌,但那獨一無二的笛聲,他自認是不會聽錯的。
博雅很想再見見那個“惡鬼”。聽它吹笛,和它說話。
懷著這樣的心思,他一次次地、不厭其煩地來到朱雀門的槐樹下,一邊吹笛,一邊等待。
終於,在又一個明月之夜,那黑影再度飄然出現。它和著博雅的笛聲,也吹奏起來。二者的笛聲在夜空下纏繞、交融,最後雙雙隱沒於月色之中。
笛聲停歇後,樹上的影子沒有即刻離開。博雅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仰頭說道:“你就是四年前,帶我去仁和寺的那個人吧!”
那黑影默默不語,降下樹來。環繞著它的雲霧般的氣息消失了,露出同博雅記憶中一樣的麵具和羽翼。
“我不是人,是惡鬼。”它說。
是博雅記憶中的聲音。
博雅笑了:“真的是你!你到底是誰?”
對方似有遲疑,不過還是答道:“我是大天狗。”
博雅依然笑著,似乎並未把話當真。
“你不信?”
“聽說天狗會生啖人肉,但你並沒有把我吃掉。”
“你又怎知,今夜我不會吃掉你?”
“嗯,你吃吧。”
“什麽?”
“我的肉,給你吃。”博雅痛快地說,“聽到如此美妙的笛聲,就算是死也能瞑目了!”
大天狗靜靜審視著眼前的少年。
他已經很久沒有仔細打量過他了。
從繈褓中的嬰孩,長成身姿挺拔的少年人,似乎不過是轉瞬之間的事。人類的成長與衰老總是這樣迅速,然而大天狗注視著名為“博雅”的這個人,卻開始對時間的流逝產生了一絲懷疑。
十六年前的一天,在飛越平安京時,大天狗曾聽到一陣絕美的樂聲。
那不是凡間的音樂,而是天降之樂,大天狗剛一聽到,便立即分辨出來。
於是他循著樂聲飛去,來到一處富貴的宅邸。
樂聲傳來之處已被布下了結界,幾個和尚盤坐於廊外念經。內室中傳出陣陣痛苦的聲音,似有女子正在生產。
大天狗可以看見結界內的情景,這種程度的結界還難不倒他,但他隻是想知道樂聲的來由,因而沒有闖入結界的必要。
不多時,天樂突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房中傳出的嬰兒的啼哭聲。
大天狗看見乳母從房中抱了一個孩子出來,那孩子哭得非常厲害,不停在乳母懷中躁動。
在外間等待的大人們紛紛圍上去看,喜慶的恭賀之聲不斷傳來。
大天狗得知了樂聲的來由,便打算離開。
這時,那孩子突然停止了啼哭,睜開眼睛,扭頭望向廊外。
庭院中種著一棵柿子樹,樹上掛滿沉甸甸的紅果,正位於飄浮在空中的大天狗的腳下。大天狗感到那孩子的視線似停在樹上,又似停在自己身上,那明潤的瞳仁含著未幹的淚光,似海中的紅珊瑚般的色澤。
大天狗離開了那座宅邸,卻記住了這個孩子。
那之後,每當他路過平安京附近,他都會順道過來看上一眼。
年複一年,孩子迅速地長大。大天狗有時看見他在吹笛,有時看見他在彈箏,有時看見他在習文,有時看見他在練箭。大天狗每每從他上空的雲中飛過,連一絲影子也沒有滑落到地麵上。
他們真正發生過的接觸,隻有博雅記憶中的兩次。
而博雅出生之日的情景,他自己當然是不會記得的。
大天狗曾以為,這孩子的天賦雖高,可終有一天也會被環繞他身周的利欲所熏染。人心是高貴卻又脆弱的東西,有多少惡鬼是破敗不堪的人心所化,而人一旦墮落,有時甚至比惡鬼還不如。
如果有一天,這孩子吹出的笛聲不再純淨,自己就不必再來看望他了。大天狗這樣想。
然而,端詳著眼前的少年,他卻發現,過往的一切凶刃與汙流,乃至時間的殘酷,都沒能在對方的心靈上留下任何醜陋的痕跡。
這個人明明一直在不停的失去,可如今卻如一株早春的新樹,帶著青澀、鮮活的氣息,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既然如此,那就再觀望一段時間吧!
大天狗是這樣說服自己的。
他往來於人鬼兩界,鮮少為誰駐足,卻為了一個簡單的理由,一次又一次來到平安京的上空。現在,更是情不自禁的連自身的來曆也說了出來。
這陌生的衝動,大天狗並不認為是“情感”的一種。“情感”對他來說,是遙遠而多餘的負擔。對於這個少年人的與眾不同,他隻是有些在意罷了。
因此,大天狗任由自己被這少年吸引著,一次又一次地來到朱雀門前。
對笛,交談。
或是索性不發一言,隻是徹夜吹笛。
數月過去,他們重複著這單一卻又無法讓人厭倦的交流,幾乎每個月明之夜都是如此。
直到有一天,博雅前來赴約時,帶來了一首和歌。
婉轉吐露心跡的和歌由女子清麗的字跡寫就,疊於熏過香的薄箋中。博雅將它拿出來時,麵露愁色,撓了撓頭。
“可不可以請教你一件事?”
大天狗接過他遞來的書寫著和歌的紙箋,借著月光看了看。
“和歌的風雅我是不懂,但也不能裝作沒有看見吧?”博雅發愁地說。
“你想讓我做什麽?”大天狗問。
“幫我看一看,怎麽回複才算恰當啊!”
“你打算怎麽回複?”
“唔……”博雅皺眉思索著,“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來問你嘛!”
今天早些時候,博雅入宮參加授職典儀,在回來的路上,接到了這一紙由侍童轉交的和歌。他向來不喜歡在和歌上麵花心思,卻不料才剛滿十六歲,就收到了女子的書信。雖然他對信上的和歌一知半解,卻也猜到是傳情達意的內容,因而把這紙箋揣在懷中,就如同揣了一團炭火,留下不是,扔掉也不是。他可以不通風雅,卻不能失了禮數,就算要拒絕,也應該好好回複才對。
他將和歌帶回家中,卻發現自己竟無人可以商量。母親,年幼的弟弟們,或是身邊的侍女,都不合適。若去問在宮中認識的人,就一定會被追問這和歌是誰寫的,那會更加苦不堪言。想來想去,便想到了大天狗。
“你說說看,這可要怎麽辦才好?”
博雅認真地愁苦著。
可是大天狗的心裏,卻莫名地感到一絲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