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龍珠 (1)
作者:雙重龍皇異次元      更新:2020-06-20 07:40      字數:10302
  獻祭

  得知爺爺去世的消息,是在聶衝華返鄉途中。

  爹爹得了爺爺的親筆信,翻回中原接了屍骨,登時距離爺爺辭世已有月餘。爺爺遊方在外,說走就走。

  若是信教的人家,通常會請個祭司做法,可聶衝華一家本就是祭司,隻不過教派沒落了,所以從爹爹那一輩便開始經商。

  屍體被放在與盛金銀器所用毫無二致的木箱裏,聶知著更是平靜地像是走商歸來。聶衝華祖上並非漢人,到他這一輩,更是數不清混了多少異族的血,也不知爺爺的葬禮會按哪裏的葬俗,置何樣的排場?

  一夜過去,屍體還停在屋前,像是壓根忘記了有這麽回事。聶知著晨起沐浴,披了原色的麻衣靜坐案前,對聶衝華道:“替我把頭剃了吧。”

  “你是要當宮主的人。”聶知著一句便堵得聶衝華不得還嘴。

  聶衝華腦內閃過爹渡人時的場景,基本上是手起刀落,華發如雨;再看看爹披散委地的黑發,不由得想,用這樣的人頭練手真是奢侈。他沒回話,轉身從床下捧了銅鏡出來,跪坐在聶知著身後拂起他的長發。

  雖是年逾半百,聶知著君子之風不減。眉目清和,與聶衝華相較尚能小勝一籌。聶知著常年披發,風吹日曬,頭發卻仍似綢緞般亮澤,此刻吸飽了水,梳子梳過便從臀後伸長到腿間,無聲無息地貼在席子上。聶衝華耐心梳理著長發,根根碎玉拂過掌心,即便對象是自己的父親,也想道句“我見猶憐”。

  輕輕拈出落發,聶衝華將長發按發旋攤開,一部分遮上了聶知著的臉。聶知著五官較之漢人頗為立體,一對惹眼的碧色眸子,配上夜色的長發,在漢人和胡人的審美中看起來都有些突兀,卻不能因此否定整體。聶衝華倒好,優點全沒遺傳上,頂多是臉沒有平得像門縫夾過一樣,兩相比較,明顯一個是言情男主,一個是屌絲npc。

  案上按著一柄花紋繁雜的剃刀,想是聶知著的舊物。“剃幹淨點。”聶衝華在聶知著叮囑下拿起剃刀,托起一縷長發,感覺心癢癢的。他按住聶知著後腦的長發,在發旋處下了第一刀。本來猶豫著要不要輕點下手,但想到要剃得幹淨,還是不敢怠慢狠狠地按下刀刃。

  聶衝華看著青灰的頭皮,淺灰的印記像是什麽生物在頭頂啃出的青斑。感覺好像還不錯。立馬補上一刀。刀尖掠過時,聶衝華才充分體會到頭發是根根分明的,而不是指尖穿行的一片朦朧而柔軟的烏青。他看好角度,刀身緊貼頭皮,於頭頂剃出紮眼的淺色條帶,聶知著的鼻尖亦隨之露了出來。一大片潤濕的長發沿著額頭滑下,搭在聶知著的手背上:“我兒,若是為夫去了,你就隻能對鏡自剃了。”

  聶衝華回過神,才發現灰白的頭皮泛起一片粉紅。他調整力道,將戰場開辟到“道路”兩側。剃著聶知著的頭,聶衝華心中升起詭異的敬畏之感。

  聶知著少時雖隱隱顯出悶聲發大財的誌向,總的來說還是一個遊手好閑的公子哥:邂逅舞女,英雄救美,抱得美人歸,老婆孩子熱炕頭。聶衝華的媽心心念念想生個女娃,生完抱孩子一看,欣喜若狂,再看,孩子股見藏著很小很小的分身,不知道還以為長瘤子了。經夫妻倆反複鑒定,應該是個男的。

  “你愛養養吧。”孩兒他媽把話一撂無影無蹤,聶知著從此十臉懵逼開始了又當爹又當媽的生活。並不是因為聶衝華是個疑似太監的男孩,而是聶知著所接受的和尚一般的教義不允許他放著一個活人不管,何況是親兒子。

  聶知著的發際已經露了出來,對應著頭頂一片光潔的扇形區域。聶衝華小心翼翼地運刀,一根根黑發接連落下,像是一場延綿的雨。剃落的頭發不再是頭發,而是隨葬的祭品,長發鴉羽一般的濃黑因此平添一分沉重感。

  連著頭皮的頭發才是鮮活的,離體的、無力匍匐著的都是屍體。慘淡暗黃的麻衣配上蜿蜒的黑芒,可謂之天下縞素橫屍遍野。聶衝華私以為後半句用“玉體橫陳”才更符合爹的發質。

  聶衝華盡可能放慢速度,以至於前半球還有些長發沒有剃淨。確切說這已經不是剃發,而是雕琢,盡可能地斬下更長的部分,甚至於連根拔起。一根一根地削減,無可奈何地褪去,薄薄地一層長發像是攏於周身的輕紗,拂去了,便是從未存在過。

  聶衝華別過聶知著的耳朵,聶知著很配合地偏過頭,直直垂下的長發在鏡中浸了一層油黃。聶衝華耐心清理著耳後,以他的角度看去,裸露出來的耳際和下頜勾勒出的線條有種難以言喻的誘人。當然了,他爹往返於大漠和中原之間,又沒啥心思保養,風沙打磨的痕跡清晰可見,聶衝華不可能違著心誇什麽“冰肌玉骨”,恰恰是這隱秘的衰頹痕跡讓他覺得真實,進而淪陷。

  聶知著閉上眼,現出異物人典型的纖長睫毛。在兒子麵前袒露光頭倒沒什麽難為情的,微微發汗的指尖,生澀的運刀技巧,一切一切,他都以一個慈父的身份包容著。

  聶衝華疑似宦官這事也就爸媽和他自己知道,而且對他本人基本沒有影響。聶衝華老大不小了,卻絲毫沒有討媳婦的願望,也好,反正討了也沒用,生不出孩子。

  作為一個關心孩子的家長,聶知著堅持跟孩子一起洗澡,每每有意無意地瞥向兒子下身,發現不管人長得多大,下麵都是紋絲不動。最近一次裸身相對的時候,聶知著蹲下來憐惜而無奈地吻了吻聶衝華的分身,決定不再視奸了,但這項活動造成的副作用並未因此停止。

  由鬢間一路向下剃到頸後的碎發,工程完成了一半。由頭頂剃向後腦比剃向前額輕鬆得多。聶知著在鏡中瞧著沒動靜,聶衝華這邊已然剃下一大綹頭發。風幹的長發蓬鬆開來,頭上僅剩的頭發不盈一握,沿著腰際滑落,亂絲如柳。

  聶衝華漸漸加快了速度,刀如蟬翼掠過發間,傾瀉一縷青華。聶知著的頭皮想是因為一直被長發覆蓋,淺淺的青白色像是剝了皮的山芋,上麵也沒有疤痕或者痣,嫩滑得宛如新生,當真是顆好頭顱。

  聶知著頭上後腦僅剩的一條黑發很快就被聶衝華剃下,聶衝華按著聶知著的脖頸,細細刮過上麵的絨毛,才將聶知著肩頭掃清,長發紛紛亂亂疊成一堆。聶知著被兒子按住肩膀,想他還有什麽事情要做,也不急於起身。

  原本是鬢間處的頭皮明顯感到冷風略過,腦袋也輕了不少。聶衝華由下至上連著將聶知著的頭刮過兩遍,指尖擦過頭皮確認沒有餘下的發茬方才罷手。

  聶知著起身到屋外掬一抔涼水洗淨發茬,回到屋中,聶衝華已將落發整成一束,梳通打結置於案上。聶衝華指尖浸了蘭澤,輕輕抹在聶知著腦後,借著手心的溫熱暈開油脂塗了個仔細。

  翌日補辦了葬禮,被蠅蟲啃噬得不成樣子的屍體重新拉出來置於一座小山丘上,死者神情安詳,卻因腐敗分解變得可怖。

  聶知著邀請了不少人,大家淡定地看著屍體,反應正如對著聶知著突兀的光頭一樣。沒了長發的遮擋,聶知著翠色的瞳孔愈發顯眼:“即日起,傳宮主之位於我兒。”

  聶衝華看向聶知著,雖然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但他寧願幻想著悶聲發大財,活在夢裏。

  “參見宮主。”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眾人登時改口,衝著聶衝華施一禮。沒有儀式,沒有信物,幾個人站小樹林裏一說,就蹦出來一個新宮主,龍宮也真是沒落得可以。

  “承讓承讓。”聶衝華也不知該說啥了,對著鄉親們一抱拳。大家就地解散各回各家。

  血龍珠

  季鳶行醒來時劍已不在身邊,他試著動了動左肩,盤算著如何逃出這個山寨。

  一個包著深色頭巾的青年走來替他解了綁,季鳶行注意到他腳步虛浮,一看就是普通人。“沒事了。”青年將鐵索扔在一邊,向他伸出手,“你還有沒有東西落在這裏?”

  季鳶行徑自站起身:“為什麽救我?”

  “我們也是被打劫啦……”青年苦笑道,“見你被綁著,便求哥哥多付了些錢給他們。”

  “你們要出關?”季鳶行問。這位青年似乎對自己做了一單好生意頗為得意。

  青年尷尬地笑笑:“是啊,著急趕路走了小道,不料……”“你也要出關麽?要不要跟我們一起?”青年突然想起什麽,“人多些會比較安全啊。”

  季鳶行一拱手:“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願隨同行。”

  “這,這,舉手之勞!”青年的目光局促地掃過季鳶行,麵上泛起可疑的紅暈,“我去跟哥哥說!”

  季鳶行神情冷漠地跟在青年身後。青年那雙眸子一看便知不是中原人,遠看是普通的並非很濃的黑色,對視時才發現是混著墨綠,更有散碎的星光。

  “我叫聶衝華,你呢?”聶衝華回過頭自我介紹道。

  “季鳶行。”季鳶行不動聲色地避開青年的目光,望向他身後站在馬旁的中年人,想必就是聶衝華口中的“哥哥”了。青綠的瞳色,披肩的黑發,看起來倒是頗有心計的模樣,還有些武功底子。腰間掛著的佩劍紋絲鑲玉,八成是個擺設——看來是世代經商?再看看聶衝華,一身短打,完全不像親生。

  聶知著外表冷淡,對季鳶行隨行的事倒也沒提出什麽疑問就同意了。看來是徒有其表。聶衝華將自己的馬給季鳶行騎了,自己躥到聶知著背後,死死環住爹的腰。

  一個奔三,一個奔六,光天化日之下做出此等舉動,季鳶行心說我不是碰上了爹寶男了吧。一個右急轉彎,季鳶行差點從馬上跌下來。

  “小心點啊!”聶衝華八爪魚一般死死纏著他爹,還不忘叮囑季鳶行。

  奔波了一天,總算與大部分匯合,三百多人的商隊,經營項目由金銀珠寶到蔬菜瓜果無奇不有。聶衝華將季鳶行介紹給隨行的同伴,當即安排下值夜和保衛。季鳶行注意到其中有幾個武功不錯的,想來是專職武士。聶知著多年經商,時常與武林人士聯係,自己為了以防萬一也有些武功;而到了聶衝華這代,做個遊手好閑的少當家也無甚問題,所以聶衝華是條鹹魚?

  入夜,幾個負責保護商隊的年輕人聚在篝火旁。盛夏時節,沙丘旁卻有些冷。原本隻有季鳶行值夜,聶衝華也穿著單衣大大咧咧地跟來,坐到季鳶行身邊。“嘖。”聶衝華剛坐下就被蚊子叮了個包,他撓著胳膊向季鳶行道,“這塊蚊子真毒,咬著你沒有?”

  季鳶行搖搖頭,目光盯著跳動的火焰,下意識裹緊了衣服。

  “我幫你轟蚊子吧。”聶衝華的胳膊頃刻之間腫的老高,沒等撓舒服呢,臉上又來一個包。

  也不知這人到底是來幫忙還是添亂。季鳶行心裏亂得很,腦中偏偏又冒出一句“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白蓮花教五宮三派,其中龍宮至寶乃是血龍珠。”許是覺得一群人幹坐著太無聊,一位老哥開始講故事。

  一位笑起來:“這倒是了,龍宮焉能沒有龍珠?教主坐騎可也是皮皮蝦不是?”

  “白蓮花教”聽得季鳶行心中一動,但想到這幫人的身份,多半說不出什麽真東西。

  講故事的人並不理會:“將人頭骨開個天窗出來,放種子進去,再插了軟管以心頭血澆灌,多少個人才出一顆血龍珠。”

  “活人為器聽得多了,沒這麽些個東西都不敢說自己是一派。”商隊中一個名為樂成的表情微妙,此人是聶衝華的朋友,武功比聶知著還差,不知他是否對血龍珠起了什麽念想。

  “想我並非江湖人,尚且聽得大概,足見血龍珠聲名遠播。”講故事的人認真道。季鳶行對血龍珠一無所知,他相對了解的僅限於中原武林。

  他看向聶衝華,本就不帥的臉腫起幾座撓得流血的小山。明知蚊子多還穿成這樣,純屬活該,但看在他剛剛煞有介事地揮著腫如豬蹄的手替他趕蚊子的份兒上,季鳶行控製著沒對他那副醜陋麵貌露出厭惡表情。

  “我先回去睡了,鳶行你多保重……”聶衝華半邊臉被叮得沒知覺,含含糊糊叮囑了季鳶行便去睡了。季鳶行沒有回應,目光依然盯著篝火的焰心。

  次日仍要趕路,馬上卻換做聶衝華在前,聶知著在後。聶衝華想貼著季鳶行走,被季鳶行不動聲色地別開馬頭:“怎麽換你在前頭了?”

  “哥哥頭發飛起來紮眼睛。”聶衝華道,季鳶行雖然知道是語言差異,但管爸叫哥還是讓人覺得別扭。

  聶衝華正想再說些什麽,眼見季鳶行的馬頭撇出去老遠,登時正經起來拉緊韁繩迎頭趕上。聶知著一手沿著聶衝華的腰際滑過來,按住了他的小腹,聶衝華淡定地鬆開一隻手的韁繩回握,兩人十指緊扣,繼續麵無表情地騎馬。季鳶行心下料定聶知著乃是聶衝華的駢頭,又瞥了眼聶知著草綠色的剔透貓瞳,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這次的目的地是一座小城,商隊分成幾隊,各自找客舍安頓下來,聶衝華他們所住正在城中一角。

  聶衝華於眾目睽睽之下用公主抱把爹抱下來後又如小廝一般殷勤地把兩匹馬牽進棚子。季鳶行自告奮勇幫忙看牲口,終是在聶氏父子,主要是在聶衝華的盛情邀請之下住了二樓的客房。

  聶氏父子早早進房休整,聶衝華取下頭巾,黑色長發直直地垂到臀後。看背影還好,正麵……麵上神經密布,被蚊子叮過的地方變為淺紫色,比昨天沒好多少。聶衝華用一把骨製梳子通過頭發,聶知著道:“有條尾巴跟著咱們。”

  “嗯,”聶衝華重新包好頭發,“我去棚子邊看看。”

  與客棧內的燈火通明不同,馬棚裏黑漆漆的,隻有遠遠從街上投射來的光。天空繁星密布,正應了聶衝華眼含星辰。名為衝華,大抵隻有一雙眼配得上這二字,且隻有深深地看進他眼裏的人能懂。

  聶衝華聞到一股燒焦的氣味,抬眼看客舍居然冒出一絲火光。他先安置好一群牲口,這才上前查看情況。父親早已攜隨身財務從客舍中淡然走出,樂成背著個大包站在爹旁邊,先逃出來的人高喊“走水”四處奔走。

  “季鳶行呢?”聶衝華眉間微蹙,掩不住焦慮的神色。他不等二人回答,急急衝進火中。

  此刻看似隻燃著零星火苗的客舍瞬間騰起成一團火球,聶衝華沒有防護,扯下頭巾一角掩住口鼻,手腳並用沿火焰四起的樓梯攀上二樓。

  “季鳶行!”季鳶行似是聽到喊聲向他走來。聶衝華不顧麵前的一團火焰,跳過去撲向季鳶行並緊緊抱住他,甚至有兩根手指越過褻衣撫上他的頸後。屋內大部分陳設已燒成焦炭,季鳶行身後本該是窗戶的地方更是燒出了一個窟窿!

  季鳶行愣了一下,聶衝華急得正要一下子扛起他下樓,不料季鳶行左膝蓄力猛地頂向聶衝華腿間!

  聶衝華向後退了兩步,並沒有像季鳶行預想的一樣麵色痛苦倒地不起,倒是因為被濃煙嗆住咳嗽起來。

  季鳶行毫不猶豫地施一記掃堂腿,聶衝華也毫無防備地倒下。火光、黑煙和燃燒的劈啪聲交織在一起,季鳶行來不及辨清聶衝華是因為太過震驚而忘記反抗還是因為身無功底而無法反抗,站起身的同時,另一條腿幾乎是反射性地將聶衝華踢將出去。在自身重量和大火侵蝕的雙重作用下,聶衝華和身下的木板一同墜下一樓——一片火海。

  聶衝華眨了眨眼睛,被煙熏得無知覺地擠出幾滴眼淚,他衝進火中時便想到怕是沒有時間留給他出來了,他又回想起季鳶行手中是握著繩索的,他似乎已經看見季鳶行手握繩索奔向窗邊的身影。太好了,你能活著……

  本就是天氣最熱的時候,火勢一起便燒個沒完。客舍中傳出“轟”的一聲巨響,想必是內部結構被燒至崩塌,眾人抬水潑水,無奈大勢已去。聶知著平靜地現在客舍外,仿佛這座客舍門前車水馬龍如往昔,裏麵壓根沒有他的兒子。

  “長老,宮主他……”樂成立在一旁,語氣是擔憂的,可麵上至多是有點無奈罷了。

  “你等我一下。”聶知著單手成劍訣式抵在耳屏上,避過街市的喧囂,旋即不悅道,“那小兔崽子把我兒子推下樓去了,他在洞口等我們。”

  “洞口?這座客舍下麵也是溶洞麽?”樂成小跑著跟上聶知著,沉默良久,語氣透出一絲欽佩,“宮主好臂力。”

  聶知著和樂成趁亂施展武功翻出城去,終於在城外荒漠邊上看見和夜色融為一體的聶衝華,結合他此時的臉色和麵部特征,大抵可以送三個字:黑包公。聶衝華的舌頭吐得像隻狗一樣,喉嚨裏擠滿各式的嘶嘶聲,混在他的話語中:“哥,給口水喝……”

  聶知著從懷裏摸出一個水囊遞過去:“救火時私留的。”

  聶衝華也管不了到底是幹嘛用的水了,搶過來喝了個精光。樂成在一邊咂嘴:“長老不愧是我龍宮中人。”

  “牲口安置好了麽。”聶知著問。眼見三匹馬朝幾位跑了過來。

  “打過招呼了,隻是要晚幾天。”樂成回道。

  “那小兔崽子還算有良心,沒把老子的馬順走。”聶知著冷哼。

  “他扽不動的……”聶衝華無奈地笑笑,翻身上馬。

  樂成看著兩位老年人打情罵俏,不由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努力轉移話題:“上個月《莫經》重現江湖了。”

  “《莫經》又重現江湖了?看來最近沒什麽新鮮事可炒了啊。上回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吧。”聶衝華接茬道,“具體講講?”

  “那會兒我家的混賬東西剛生出來。”聶知著道,一向平淡無波的語氣添了幾分戲謔,“老子差人去找,發現就一封皮,還差點抱一群孩子回來。”

  “峨眉附近發現了寫滿字跡散碎紙頁,上麵一部分內容與二十五年前發現的《莫經》殘頁相符。”樂成道,“確切說更像是印上去的黑色字跡。”

  “是純黑色?墨麽?”聶衝華問。

  樂成回憶道:“不均勻的,比較稠的墨吧。隻因和《莫經》有關,我才多看了兩眼,應該是承接前文的內容,但還是沒有價值。”全國第八套廣播體操,第一節,擴胸運動……

  “哦。”聶衝華在黑暗中胡亂搓著手。一行人雖是聊著,可誰也控製不住下沉的眼皮。

  卸任宮主之後,聶長老的金銀器生意做大做精,其中不乏為土豪們供應出口級高定,“運鏢”的重擔自然落在兒子身上。樂成久居中原,自然是擔任向導,這次同行的人中又多了一個麵似三四十歲男裝打扮的女子。

  沿途找了個茶樓歇腳。一進門,茶博士迎上來:“幾位客人可是來赴武林會的?”什麽什麽“武林大會”儼然成了附近商鋪的宣傳重點。

  “願聞其詳。”樂成一拱手,臉上寫滿了“看熱鬧不嫌事大”。環顧四周,客人們多是帶著家夥兒的,茶樓裏充斥著莫名的陰森氣氛。

  “此次是正道人士聯合討伐武林公敵季鳶行。”茶博士毫不遮掩地介紹道,看來此事已是人盡皆知,“季鳶行先後偷襲四大門派,兩年前夜闖峨眉後無影無蹤,直到近期才現身江湖,故將其圍堵至此,還武林人一個公道。”

  “季鳶行上峨眉是在《莫經》發現之前麽?”聶衝華對樂成耳語道。

  “您真不知道這事兒啊?”樂成壓低聲音回道,“我一門心思撲在蒸餅上,多少也知道一點啊?”

  聶衝華擰著眉:“你要說八卦我可能還行,稍微正經點的我一無所知啊?”

  樂成幅度極小地點了點頭,唇角勾起一個玩味的笑,揚聲道:“某有一朋友曾搭救過季鳶行,不料其過河拆橋,反把朋友弄成重傷。這‘武林會’我是去定了。”

  “怎知是季鳶行?他會自己告訴你的麽?”有人搭腔道,“按他作風,該是有什麽隱衷,想要救你朋友一命,否則該直接下殺手的。”

  樂成和聶衝華對視一眼,那眼神分明寫著“這個洗地零分”。

  “季鳶行那德行也能當武林公敵,我還不得把中原武林掀個底朝天?”進了雅間,聶衝華一臉黑線。

  “您當然可以,想我龍宮出世時日月經合璧,整個武林為之失色。”隨行的女子笑道。

  樂成接道:“誰能想到,當年叱吒風雲的滾龍宮,如今變成了賣炊餅的、賣廢鐵的、賣身的個體小商販……”

  “世事無常啊。”聶衝華局促道,轉向那女子,“憐姐,我就裝個逼,不用配合得那麽認真……”

  “可惜近百年在武林中闖出名聲的隻是個外人,且她素人出身,沒見過《密經》,僅有死前一刻才些許發揮了超出日月當空的威力,不過這也夠中原武林為之顫抖了。”傅星憐感慨道。

  “冰山毒女的武功說來也有趣,什麽隔山打牛……”樂成剛開口就被聶衝華截住:“那叫擒蒼手。隔山打牛的話,內勁需得以山為媒介,擒蒼手卻是不用的。”

  “成吧,反正《莫經》的十種武功一個比一個怪。”樂成道。

  臨走前,聶衝華拉住傅星憐,交給她一個用黑布裹著的東西:“憐姐,你去赴武林會,若是雙方打起來,保著季鳶行。”

  “這……”傅星憐看著樂成走遠,又捏了捏黑布裏的東西,麵上閃過一絲擔憂,“萬一……”

  “不用管那些,動靜別太大就好。”聶衝華道。

  傅星憐領命離去,聶衝華攤開手,無名指和小指上似乎還能感受到季鳶行肌膚上特有的紋路,那麽清晰,讓他不由得皺起眉頭。

  聶衝華一行人出城時臨近正午,“武林會”已過,街上說話藝人的表演內容儼然成了“武林妖男與魔教教主的禁斷之戀”。

  聶衝華對此僅有的評價是:“他們怎知新教主是男的?”

  “教主您終於承認自己是女的了?”樂成問。

  “是右使。”傅星憐回道,“護持聖物時,季鳶行殺意乍起,右使出而解圍。”

  “憐姐是裝成手無縛雞之力的嘍囉了?”聶衝華道,“可見了白蓮令,便知教主本人不會親自前來了,難道皇帝會親自佩著尚方劍?”

  “若是本尊在人群中看著,本不想暴露身份,差人送個信物上去免得動手,後來見信物不好使才不得不現身了呢?”樂成道,“季鳶行還真奇怪,明明是為了保他才出了蓮令……這是瘋起來連自己都打?”

  “右使確實露了一手,但那程度並沒有多駭人。”傅星憐道,“須知中原人眼中季鳶行並非武林世家出身,無門無派,縱然武學天賦出眾,博眾派之長而自成一家,正道亦難以接受。但他武功既是融合四派,責其路數便會傷中原武林和氣,因而從他偷學武功一點下手,是為武林會的初衷。現下魔教舊主暴斃,教內動亂,中原武林雖然對此知道得並不清楚,但魔教在與中原紛爭中節節敗退可是看得真切,正好得功夫收拾季鳶行。”

  “武林大會與魔教並無直接利益關係,不想有魔教中人執了聖物替姓季的解圍……‘勾結魔教’的罪狀一加,中原武林聯合抵製他的理由就更充分了,否則偷學武功這點著實不好判定。想到他有這樣一個後台,什麽天資聰穎,什麽少年英才一筆勾銷。帽子一扣,不但季鳶行抬不起頭來,形象光環逐步瓦解,各派心理也瞬間平衡許多。”樂成會心一笑,“右使在教中向來中立,但中原人眼中可是十分麵熟的‘魔教中人’,又是漢人血統,叛逆加一級。白蓮令為教主信物,至於你到底是不是教主,我不知道,更不感興趣!反正吹得越大越好,把季鳶行捧成教主一般的魔頭,誰還敢包庇?”

  聶衝華無奈地一笑:“你們光念著中原武林占魔教便宜,卻不想魔教也沒少活動。魔教中人持了教主信物於天下人麵前,即便不是教主,現下可是了。群魔亂鬥有何用,我先入為主!魔教既已推出教主,於內,警醒教眾,上下一心;於外,敬告中原,敲山震虎!”

  傅星憐眨眨眼:“我還以為是於教主加上斷袖的汙名呢。”

  “我單純想保季鳶行罷了,並不想往他身上潑髒水。”聶衝華垂了雙眸,頗為愁苦的樣子。

  “教主,您真的越來越像教主了。”傅星憐道。

  “可不咋滴。”聶衝華道,“本座即為白蓮花教教主,自是我教內最大的一朵白蓮花。”

  “確切說是像聖母宮的人。”樂成落井下石,“對了,風傳魔教教主武功一流,當是練了《莫經》的緣故。”

  “怎麽又是《莫經》……”

  白蓮花教滾龍宮總壇匯報年會。

  “果真是不能‘悶聲發大財’了,教主料事如神呐。”聶長老道。

  聶衝華坐在一個用河蚌堆起來的宮主之位上,宛如蚌裏的傻大個兒珍珠。他心中苦澀,暗道,這哪兒是能掐會算,分明是旗豎得好!

  “某精研內功蒸餅一年餘已近六成熟,之前不能蒸大的。”樂成道,“相比之下,長老掌風劈柴可謂神技。”

  聶長老輕咳一聲:“此舉原是無心為之,諸位弟兄盛情難卻,老朽竟實實在在劈了一冬天的柴……”

  “本宮此次是想問‘冰山毒女’的事情。”聶衝華打斷道。

  “教主回見。”樂成站起身衝聶衝華一抱拳,“毒女死內年我才四歲。”

  “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就更不能讓你走了。”聶衝華道,生生把樂成到嘴邊的“告辭”噎了回去。

  “《密經》修身,龍宮壇主以上級別均可修煉;《莫經》至毒,立宮以來都是挑選德才兼備者修煉。四任宮主時,修煉人選徒有其表,走火入魔而死,故宮主將《莫經》一卷置於聖地雪山,以免其流毒武林。”聶衝華看向聶知著,“此事僅為曆任宮主所知,到我這裏,《莫經》已失,講出來倒也無妨。可毒女是如何得知《莫經》所在的?”

  “兩部經典對修煉者體質種種並無要求,之所以特地選人,是為防止意誌不堅定者傷及自身。至於深明教義者,知曉《莫經》所在並非難事。”聶知著道。

  “你說過,你說‘雪山溶洞不錯啊’。”樂成道。

  “這麽說樂總管當時也在場?”聶衝華追問道,“我說,前總管。”

  “三十一年前安翼然問我關外有什麽好玩的,我是這麽回答的。《莫經》放在雪山,按說誰拿著算誰的,但普通人不了解神主宗和龍宮的關係,懂行的更不會自尋死路,可以說是壓根不怕外人練。何況由一句話聯想到《莫經》太牽強。”見聶衝華一臉茫然,聶知著補充道,“安翼然是峨眉掌門的女婿,當時是派裏掛名弟子罷了。臨近年關,他做了一堆爆竹準備賣,這才在客舍碰上。”

  “他不是毒女現身江湖之後第一個要找的人麽?”聶衝華道,“毒女出現的時候,安翼然已經是掌門女婿了?他是怎麽當上掌門女婿的?”

  “有錢啊。大小姐不習武,可是天性頑皮,正經的大戶人家怕是瞧不上。安翼然雖家世貧寒,但有峨眉的名頭,又自詡一代儒商,跟中原混了個臉熟,雙方算是各退一步。”傅星憐道,“冰山毒女乃是代稱,其真名無人知曉。據說她在雪山修煉三年才有一身狠辣的武功,這功夫需吸食元陰元陽,故其出世後掠奪嬰孩以進補。毒女襲擊過的武林人士頗多,又因其行徑惡劣,故要對她進行圍剿,《莫經》僅是原因之一。”

  “毒女是被困在雪山的。”聶衝華思忖道,“安翼然用爆竹製造雪崩困住毒女,不料毒女陰差陽錯得到《莫經》,又靠聖地物資撐過三年,終於歸來複仇。”

  “為了娶個大小姐如此折騰?”聶知著道,“我遇到安翼然時已是冬至,安翼然久居中原對西域並不熟悉,時間根本不夠。何況裝硝爆竹的威力遠不夠造成雪崩。再次,我去過溶洞,裏麵鮮有人工痕跡,哪兒來的物資?你所說的都是按你的想象進行的事情而已。”

  “他有不得不做的道理,毒女有孕在身。”聶衝華搶白,“她在雪山中小產,出逃後才對嬰兒有病態的執著。”

  樂成神色莫名地看著長老和宮主二人互懟,心想剛剛要是強行離場就好了。

  “‘食物’倒是有了。”聶知著冷哼,“你在編故事的時候不光要聯係已有的情節,還該判斷孰輕孰重。”

  “……我撤了。”樂成道,傅星憐見狀向聶知著遞了個眼神,亦起身離去。膏燈熄了,宮內隻剩慘淡的月光。

  聶知著拾階走到聶衝華身前,正殿內兩人的影子一直被拖到門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