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曲終人散 3
作者:牧易枝      更新:2020-06-20 01:41      字數:3294
  韓依不在的日子裏,陳蘭覺得很孤單。回頭一想,這麽多年來一個人,究竟是怎麽走過來的?韓依住在這裏的時候,總覺得她太煩了,話太多了。現在卻開始想念她。

  外麵的施工隊正幹得熱火朝天。陳蘭有時候會從二樓的窗口往下看樓下的施工隊。她就趴在窗口上,就像是看動物園裏的小動物那樣,帶著好奇和善意。看著他們如何把一個小山坡夷為平地,如何把一個溝壑填成平地,如何把荒涼的山腳變成一條熱鬧的馬路……

  大紅色的自卸車,開始的幾天裏是把黃土一車車往外麵運,後來又托著一車車的石子石粉往裏麵運。來來去去,循環往複,一條筆直的寬敞的大馬路的雛形就出來了。

  不知不覺,陳蘭開始關注修路的進度。吸引她的注意力的,不僅是這條路,更是修路的人。平雲算是現場施工的總管。

  隻要不下雨,能夠正常施工,施工隊就會準時報到。節假日除外。特殊情況下,也會在節假日加班。

  平雲常常來看望陳蘭。平雲一來,也會把歡聲笑語帶來。

  平雲說話嗓門那麽大,對他手底下的員工發號施令幾乎都是用吼的。也不是憤怒的吼,就是能夠讓人在第一時間聽見,並且聽得很清楚。他的聲音有一點沙啞,有一點粗狂。總之很有辨識度。陳蘭在習慣這個人之前,原來是先習慣他的聲音的。

  隔著院子,再隔著屋子的牆壁,陳蘭都能很清晰地聽到平雲說的每一句話。隨後,又聽到他往屋子裏走來的腳步聲。

  陳蘭微笑著說:“你真是聲先奪人。沒見你的人,就先聽到你的聲音了。你說話,向來都是這麽大聲的嗎?”

  平雲撓撓頭皮,有些不好意思:“不大聲點,怎麽讓你知道我來了呢?”

  兩人一時無言。七彩的陽光從湛藍的天空投落下來,穿越了靜默的時光。

  外麵晴空萬裏。兩個人都已不再年輕。短暫的沉默也是有滋有味。都是過來人,不需多餘的解釋,單單隻是感覺到彼此的好感。美妙的時刻,正如午後高掛的豔陽,那麽飽滿成熟,同時也可淡然接受夕陽西下的淒美。

  陳蘭意外地發現自己臉紅了,火辣辣的。

  多大歲數了,真是難為情。陳蘭起身去給平雲泡茶。

  紫紅色的茶杯,上了年紀的顏色。平雲接過茶水,指了指腰間的茶壺,有熱水瓶那麽大。可是陳蘭端來的茶杯,小巧而精美,裏麵的水估計隻夠平雲喝一兩口。

  “我們工地上的人,喝茶都是用壺。這一壺茶可以喝上半天。”平雲說著,用嘴唇抿了抿茶杯沿,好似舍不得一口氣喝完。

  陳蘭笑了:“怎麽跟水牛一樣的。”

  “都習慣了,幹工程幹了大半輩子了。哪裏有項目,哪裏需要我們去造路,我就去哪裏。這已經是我修建的第29條公路了。29條公路,我算過了,串聯在一起的話,可以圍著盧薩卡繞七八圈呢。”平雲眉眼間有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得意。

  陳蘭覺得那眉眼間的得意,更像是一種榮耀,像久經風雨的大樹,驕傲地屹立在非洲廣闊而蒼茫的大地上,與蒼穹對立。然而29條公路是個什麽概念,改變了多少當地人的生活,為當地的發展創造了多少價值,陳蘭全都不知道。

  平雲坐下來,臉色一下沉重起來,似乎是臨時想起了什麽很重要的事。

  “可是你知道嗎,西方的有一些政客把我們在非洲所做的事,說成了新一輪的殖民主義。我不懂什麽主義不主義的,但是我們絕對不是殖民。”平雲忽然間又換了一副態度,氣急敗壞地說。

  陳蘭從不關心這類的新聞。她活在屬於她自己的幽幽歲月裏,天下大事都與她無關。

  “像我這樣的人,像我這樣千千萬萬的技術工人,幾十年如一日,大把大把的時光都奉獻給了土建事業,獻給了非洲。如果我們是殖民主義,不是應該搞破壞,為什麽要搞建設?如果我們是殖民主義,不是應該來侵略,為什麽要給予?我們怎麽就成了殖民主義”

  “他們隻能代表他們,不能代表其他的任何一個人。何苦去聽他們說的話!你要是聽進去了,不就給自己找罪受了嗎?”陳蘭說道。

  “我也就是一時氣急攻心。你說的對,何苦給自己找罪受呢?人家老總統還說了,中國人是全天候的朋友。”平雲這一口終於把手裏的茶喝得見了底。

  一杯茶的功夫原來可以這麽長,又這麽短。

  “呀,我得走了。”平雲一看手表,起身要走。

  陳蘭目送他離開,倚著門。

  黃昏已近,晚風疾。一個穿著米黃色工作製服的高個子走了進來,Lulu跟在後麵。他走到陳蘭跟前,把一袋水果交到陳蘭的手裏,說:“這是平先生讓我交給你的。”

  僅一句話,說得字正腔圓很是標準。這一句話說的比平雲的普通話還要標準。陳蘭打開袋子一看,上麵有一張紙條:“蘭,我明天要去恩多拉開會,不能來現場了,就不能來看你了。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一個人也要好好的。”

  看完字條,陳蘭感到莫名的快樂。這一袋水果裏麵,最珍貴的,就是這一張字條了。輕輕薄薄,卻有千斤重,係在心頭。

  後來隻要平雲當天不能順路來看望陳蘭,就會讓手下的工人捎來一張小紙條。紙條上簡簡單單幾句話,交待了不能來的原因,以及帶著綿綿情意的囑托。時間一久,平雲捎來的紙條竟然有一疊了。陳蘭用一本嶄新的筆記本來歸攏這些紙條。筆記本不知不覺就變厚了許多。

  她喜歡這樣的生活,有所期待。這期待也不會落空,頂多姍姍來遲。

  第二天平雲沒有來,來的人是韓依。李誌明開車過來的。韓依進去後,李誌明在車裏等她。

  韓依看到了Lulu,久別重逢,Lulu非常熱情地噓寒問暖。韓依提了一大袋子的新鮮蔬菜交給了Lulu。這是韓依在路邊的攤販那兒買的,形狀就像上海青,但是莖葉異常堅硬,是當地人很喜歡吃的一種蔬菜。

  見到了陳蘭,心中一驚。

  兩個人的變化真大。兩人雙雙對視一眼,微微一笑。從上而下,由內往外,無不帶著十分的驚奇。

  是什麽使兩個人發生了這樣大的轉變?

  韓依望著院子,望著Lulu,望著眼前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過去。充滿悲情的過去。生活在這裏的每一天,都有梁文思的參與。不論梁文思有沒有來過這裏,不論他知不知道,在她想念他的時候,在她企圖向他一步步走近的時候,這裏滿滿的全都是梁文思的痕跡。

  就此打住。韓依很費力地拽回了思緒。以後再不會有梁文思了,她對自己說。

  “老朋友,你好嗎?”陳蘭笑著相問。

  韓依回說:“看起來,我不在的日子裏,你過得不錯。我看得出來,你臉上紅光煥發,和以前相比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人。”韓依環顧一周,又說:“我記起來了,以前你身邊有一隻貓。現在怎麽不見那隻貓了?”

  “你到現在才來問這個問題,是不是有點晚了?那隻貓走丟的時候,你還住在這裏呢!”

  “哦,這樣的嗎?”韓依半信半疑。那時候真的一點也沒有想到那隻貓,那隻被徹底遺忘的貓。身邊的事物,天天見,有一天它忽然消失了,可是竟然也會一點也察覺不到。一個人竟然也可以如此深情,又如此絕情!

  “謝謝你來看我。我現在過得很好,比你在的時候好多了。我在想,是不是你走了,就把我的晦氣帶走了?”陳蘭還是往常的刻薄。女人與女人之間,再好的交情也隻能是相愛相殺。

  “你變了。變化真大。”

  “可不是。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回國,現在隻要想到他,我就想回國了。要是他願意的話,我會跟他回去的。”陳蘭幽幽訴說著,就像是和一個推心置腹的人說著藏了很久的心事。

  “他是誰?”韓依問。

  “他是一個修路的人。他走到哪裏,就把路修到哪裏。修路是他畢生的事業。不曉得他願不願意放棄他的事業,和我一起回國。誰知道呢?”陳蘭沒有告訴韓依,他的名字叫平雲。

  韓依詫然,歎氣道:“善變的女人哪!我以為你會一直活在那個人的影子裏,你愛他一輩子,或者,恨他一輩子,總之,與他共活了一輩子。那樣的話,我都會對你豎起大拇指。因為你在做一件非常人的事。現在看來,你也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女人。你把你的舊愛拋棄了,忘記了。”

  陳蘭反駁:“不,是他拋棄了我。他不僅拋棄了我,而且……”

  聲音突然在喉嚨口止住了,還有餘音嫋嫋,夾雜著憤怒、埋怨、悔恨。她以為她這一生再也走不出去了。死在非洲,埋在非洲,最後化成非洲大地上一把黃土,便是她最後的歸宿。她以為,她的人生就此成了廢墟。生無可戀。哪知在廢墟中竟也長出了嬌豔奪目的花朵!

  這久違的愛情之花又一次在年邁的歲月裏綻放,姍姍來遲,惺惺相惜。

  韓依的到來,又勾起了她的傷心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