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誤把過客當歸人 7
作者:牧易枝      更新:2020-06-20 01:41      字數:6067
  太陽都還沒有出來。

  一兩聲清脆的鳥叫聲把人們從夢境裏喚醒。三麵環山的好處就是,三麵都能傳來美妙的自然歌聲。這一處盧薩卡的偏遠郊區,綠樹青草環繞。遠處那唯一的一條可以通往市區的柏油馬路,這時稍微變得忙碌起來。稀稀拉拉的行人,一兩輛飛馳而過的汽車,企圖把這個清淨的世界一角喚醒。

  時間還早。韓依興許是已經醒了。陳蘭還在睡夢中,留戀夢裏的美好世界。現實裏的殘缺,她隻能在夢裏尋找圓滿。

  夢有治愈的功能。

  然而今天的這個時候,哪裏還能做夢呢?

  隻聽得好幾輛挖掘機同時在作業,咯咯咯敲擊石塊的聲音此起彼伏,還伴隨了施工人員的吆喝聲。一會兒是獨奏,一會兒是交響曲,好不熱鬧。

  陳蘭起先還以為是做夢呢!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幾回,終於意識到這是窗外傳來的聲音。那聲音近在咫尺。後來連那高亢的吆喝聲也聽清楚了,是有人在高喊:“Work, work, fast, fast。No work no money。”

  這種蹩腳的英語,一聽就是出自中國人之口,口氣裏還帶著中國某個偏遠農村的鄉音。

  鄉音難改。也真是辛苦了那一批沒有任何語言基礎的施工人員,千裏迢迢來到了非洲,為他們造橋修路的。然而他們隻是在完成領導下發的一項任務,就跟在中國時插秧種菜是一樣的。他們隻是在完成一項任務,然後在這個過程中打發了一天又一天。他們覺得心裏很踏實,也看不出手裏的這項任務有多麽偉大,富含了多麽特殊的意義。

  中國的農民,背井離鄉,來到了非洲之後,也還隻是一個農民。

  陳蘭對這個聲音有點好奇,想推開窗戶看一看究竟。然困意還沒有完全消失,她仍閉著眼睛,懶在床上。

  眾多的聲音當中,還夾雜了一個聲音,是一首熟悉又陌生的歌曲。那歌聲仿佛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再一聽,真切的就在樓下了。眾多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尤其是挖掘機發出來的聲音,那麽的刺耳,使人煩躁。

  陳蘭強迫自己閉著眼睛躺著,以為還能睡一會兒。睡眠中的時間,會從眼睛的縫隙裏悄悄溜走。等到再睜開眼睛,半日已經過去。

  陳蘭越是想睡著,外麵挖機的聲音就越響亮。一聲一聲,似乎是有一把錘子,直敲進她的腦袋裏來。還有那悠遠而飄渺的旋律,在風中打轉,在雲間穿梭。這個旋律她記得,歌詞她也有印象。小時候經常聽媽媽在耳邊哼唱。那首歌就叫《南泥灣》。

  不知為何,陳蘭一點不覺得這首歌好聽。

  一點都不耐聽。攪了別人的好夢。

  是誰在放這首歌呢?大清早的,還讓不讓人好好休息了?

  分明是有人在惡作劇。可是她從不輕易與外界的人來往。她沒有朋友,自然也沒有敵人。

  難道是韓依在外麵招惹了不好的人?一定是韓依惹來的麻煩。

  這個麻煩的女人,從來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安分過。

  不安分的女人。

  各種的猜測和埋怨,充斥了陳蘭的腦子。她此刻是再也睡不著了,一丁點的睡意都沒有。出於本能地排斥,耳裏所有的聲音,在她聽來,都如噩夢中傳來。

  如此這般掙紮了一段時間,陳蘭還是起來了。走到陽台上側身一望,原來是中國的施工隊,挖掘機和灑水車已經進場了。

  怎麽會有中國施工隊?這裏怎麽會變成施工現場?陳蘭又回身去看了一眼,看到一個已不算年輕的男士正坐在一棵大樹下麵,手裏煽動著一把芭蕉扇。當灑水車從院子外麵經過的時候,歌聲從微風裏穿過。原來是灑水車上的歌聲。中國製造的灑水車,還帶來了原汁原味的民族歌曲。陳蘭忽然就好像是置身於國內某個城市的某條大街上,有一輛灑水車迎麵開來。路上的行人一聽到那嘹亮的歌聲,隔著老遠,就跑到了街道的邊邊上,等待著灑水車先行通過。灑水車過去後,路麵濕了一片。

  多麽熟悉的場景。

  再一聽,也覺得這熟悉的歌聲美妙不可言,與方才迷迷糊糊之中聽到的全然不同。

  來到了南泥灣,南泥灣好地方,好地呀方。

  好地方來好風光,好地方來好風光。

  到處是莊稼,遍地是牛羊。到處是莊稼,遍地是牛羊。

  ……

  唱著唱著,那陝北的風光就好像是一幅畫卷,一一展現在眼前。明明是同一首歌,同一個聲音,隻是因為聽的時間不同,聽的心情不同,那效果也就完全不一樣了。如此便可知,很多時候,外在的人事物都是一樣的,不過是心境的不同,隨之而產生的反應也截然相反。

  心隨景變,還是景隨心變?

  兩者都有可能,就好比是唯物論和唯心論之間的較量。

  陳蘭不由地跟著旋律哼唱起來。一首陳年老調,竟然在遼闊無邊的非洲大陸上響起來了。蒼茫而熟悉的歌聲,把身在他鄉的遊子帶了回來,又帶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年代。這是一首老歌,從歌詞到旋律充滿了滄桑之感。

  坐在樹下的那個人不住地抬頭往上麵看。歌聲吸引了他,抑或是陳蘭吸引了他。

  是啊,這麽個偏僻的荒郊野外,竟然會有一棟小別墅!小別墅裏,竟然住著一個中國女人。要是在中國,也還能接受。可這裏是非洲,是非洲的讚比亞。

  “大妹子,你這歌聲真好聽。你究竟是中國人,日本人,還是韓國人呢?”那個陌生的男人已經悄然來到了院子外麵,仰著頭正和陳蘭打招呼。他來讚比亞已有三年了。有時候單位裏的人忙不過來,就委托他出去買工地上需要的材料。進了一家建材店,一看那店主,還以為是遇到了同胞,就上前熱情地打招呼。等他說完了,人家冷冷淡淡地來一句:“我不是中國人。”

  這句話雖然是用英文說的,他還是一下子就聽明白了。原來是韓國人。後來又發生了差不多的一件事,不過是換成了日本人。所以他後來就算見到了中國人,開口說話之前也會好好思量一番。

  這一次卻是他的疏忽了。陳蘭也放開了嗓門說道:“你見過哪個日本人,韓國人,會唱我們中國人的歌?還是這麽一首老掉牙的歌。”陳蘭盡量提高了聲音,隻是還是很小聲。她不大習慣這樣和一個不相識的陌生男人交談。

  那個陌生的男人嘿嘿一笑,有幾分尷尬。兩人隔得太遠,那尷尬的窘態也是都看不清的。

  “喂,我姓平,單名一個雲字。平雲,平步青雲的平雲。你怎麽稱呼呢?”平雲很快就轉換了話題,高聲衝陳蘭喊道。

  陳蘭那邊沒有回答。仔細看了那人一眼,猜著那人的年齡應該和自己相仿。後來才知,那人比自己大了兩歲。

  陳蘭後來還是沒有說什麽,就管自己回到房間裏去了。外麵嘈雜的聲音倒是有增無減,如同天邊的日頭,隨著時間的推移,熱度也漸漸上去了。她的清靜被攪亂了。

  人生在世,有很多的事,很多的人,總是來得猝不及防。一不留神,就把原有的生活攪得支離破碎。陳蘭這後半生隻想逃,卻逃也逃不了。

  直到下了樓,卻見那平雲站在了院子裏。不請自來的客人,陳蘭斜著眼睛看了他一眼,也不說什麽。平雲忘了已經和陳蘭介紹過自己的名字了,不厭其煩又說了一遍:“我叫平雲,平步青雲的平雲。大妹子,你怎麽稱呼呢?”

  看起來他很為自己的名字驕傲。可是他早就過了平步青雲的年紀了。估計是常年在外曬的緣故,他的膚色很是接近黑人的膚色了。額頭上幾道皺紋,溝壑分明。直待他摘下了安全帽,才見得他頭發業已花白。然而整個人看起來很是健朗,精氣神十足。

  平雲見陳蘭仍舊不說話,就忙給自己辯解:“我原本沒想進來的。隻是門都打開了,我就進來了。”

  原來是Lulu主動給開的門。Lulu在院內聽見了平雲和陳蘭的對話,並不知他們在說什麽,還以為是平雲叫陳蘭開門呢!他於是殷勤地開了門,請平雲進來。

  平雲話多,進來不多久就說了一籮筐的話。見陳蘭神色不悅,說話才開始小心翼翼,往陳蘭中意的那方麵說去。如此一來,也就逐漸打消了陳蘭心中的顧慮。

  “你們是在做什麽呢?大清早的,攪得人睡不著。”陳蘭拖了把椅子出來,就坐在了早晨那並不是太溫柔的陽光中。

  “我們是來修路的。修路!我們是來給非洲人民謀福利的。過不了幾個月,你這院子外麵就是寬敞的柏油馬路了,能一直通到總統府大道,要出去再不用經過土路了。”平雲看起來很是自豪。

  陳蘭可不當那是一件多麽光榮的事。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由此可見,路都是要靠自己的雙腳走出來的。可是這裏的路,寬闊筆直的柏油馬路,都是別的國家的人來修建的。援助的項目裏,就屬修路的最多了。

  若不是靠著本民族的汗水和努力修建的道路,即便昂首挺胸地走在上麵,也很難有十足的底氣。可見路還是要自己走出來的好。

  “你們在這兒修路,我這房子不妨礙吧!”陳蘭定了定神,問,“要是我這房子阻礙到你們修路了,是不是也得拆了?”

  平雲望著遠方,探視著外麵那幾個工人的工作情況,然後又低頭看了一眼陳蘭,心中仍舊充滿了好奇,說:“我看是礙不著,剛好從邊上過去了。”

  “那就好。”陳蘭不免歎了一口氣,“我這房子總算是保住了。”

  “擔心啥呢!就算是要拆,也會賠償你的。我們是國企,絕不幹欺壓百姓的事。”平雲信誓旦旦地說。

  “我可不指望你們的拆遷費。這裏的拆遷戶,和國內的拆遷戶,那完全是兩碼事。你就和我說說,前麵山頭那幾個茅草房,你們一個賠償多少錢?”陳蘭試探性地問。

  “沒多少。一個茅草房,賠償一萬卡瓦查。”平雲點起了一根煙。說話的空隙,就往牆外望一眼。那挖機的聲音依舊響著,很有節奏感。

  “這麽一點錢,就把他們打發了?你們可是國企,出手怎麽也不大方點呢!”

  “路是給他們修的。最終真正收益的人也是他們。”平雲說到此處,聲音不由地高了幾分。他繼續說:“你是有所不知。一個茅草房賠償一萬卡瓦查,已經是不小的數目了。當時來考察場地的時候,才二十多個茅草房。幾天後等到要簽合同了,再一數,變成了四十多個茅草房。搭一個茅草房也就兩三天的事兒,花不了多少功夫。但是你若要他們兩三天去掙一萬卡瓦查,那比登天還要難。除非是去搶劫。搶劫就不止這個數目了。”

  陳蘭聽了也覺得平雲的話十分有道理。可無論如何,還是不希望自己的房子被牽扯到修路的事裏去。

  從此,陳蘭每一天都生活在吵鬧裏。當地人,中國人,絡繹不絕。後麵壓路機,平路機,油罐車陸續進場,好不熱鬧。平雲隔三差五就會來報到,有時是為討一杯茶喝,有時會給陳蘭捎來一些從中國寄來的特產,有時隻為進來和陳蘭說幾句話。陳蘭的生活在悄無聲息中便起了如此這般的變化,大概她自己還不能全然體會出來。

  當局者迷。當事人總是糊塗,而身邊的人卻看得清楚。韓依看在眼裏,也不說破。

  最近韓依不必去文思的店裏幫忙,本該是清閑。她根本就閑不住。也不是閑不住,是不敢讓自己閑下來。閑下來以後能做什麽呢?隻能是無端想起文思。滿腦子都是文思的笑臉,耳邊還回蕩著文思說過的話。文思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句她用心聽的話,每一個場景,每一個討論過的話題,有結論的,還是沒有結論的,她都記得很清楚。了然於心。

  她的記性太好了。該忘的,不該忘的,她通通都記得。

  為此,她痛恨她自己。

  要是突然就得了一場失憶症,那該多好啊!

  韓依本想出去找一份工作。盧薩卡的華人這麽多,中資企業這麽多,找一份工作,想必不是什麽難事。

  而事實上也不是什麽易事。

  韓依心氣高,想要找一份體麵的工作。真正的集團公司或者是國企,一般招聘人員都是在國內進行。國內都由總部負責這一塊。隻有那些不大不小,不上不下的中資企業會在當地招聘中國員工。撿現成的,便好省去了中間招聘的成本。

  韓依得知一家建築公司在招聘英語翻譯,心裏頓時就生出了許多美好的向往。當一名翻譯,不是她夢寐以求的嗎?那種一口氣能說出一大串英語字母的翻譯官,在她心裏一直都有很崇高的地位。

  約好了時間去麵試。去之前,自信滿滿;回來以後,灰頭土臉。

  一切都不是想象的那麽簡單。

  她雖然憑著毅力學了一些英語,僅限於簡單的口頭交流。一牽涉到書麵上的固有名詞,韓依就雙目無神了。那麽長的單詞,她認得多少個呢?

  後來麵試官說:“把證書拿出來看一下吧。”

  “什麽證書?”她問。

  “你有什麽證書呢?至少也該是專八。實在沒有了,那就CET6吧。”麵試官麵帶微笑地說,似乎早已吃定了韓依拿不出任何的證書,又說:“我們雖然是小企業,但是現有的員工都是經過層層篩選才招來的。招聘人可不比大媽上街買菜,隨隨便便就買回來一大籮筐。”

  韓依悻悻然離去。最後那個問題,她幾乎一個字都沒有回答。多說一句話,她隻會覺得更難堪而已。

  回來後,陳蘭見她為了找工作的事變得悶聲不響的,就調侃說:“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了,別忘了還有後路呢!幹回老本行,也是一條出路。”

  韓依不響。陳蘭又說了一句:“你哪裏是在著急工作的事呢?你都給人免費打工了大半年,一分錢不要。有你這樣的胸懷,幾千塊錢一個月的工作,你絕不會放在眼裏。”

  韓依眉頭一皺,咬著嘴角,心裏好不痛快。

  怒上心頭,她側著臉對陳蘭厲聲說道:“你閉嘴。你有什麽資格來說我?我的事情,你最好不要管。管管你自己吧!”

  或許陳蘭還不知,無意中說的話,竟然戳中了韓依的兩樁傷心事。一是文思的冷漠,二是不堪回首的過去。

  她一氣之下就跑出了院子,像一隻無頭蒼蠅,不知不覺來到了一片荒野之中。

  日薄西山,迎麵吹來的風微冷。及膝的荒草綠油油,充滿著生命的活力。七八月份,正值一年當中最冷的時候。想起最近事事不如意,就覺得自己處處不如人。這種一無是處的挫敗感洶湧襲來,她隻感到無奈又無助,卻沒有絲毫的辦法改變。前路茫茫,不知路在何方。

  韓依就這麽漫無目的地走了半個小時。天色如同染墨了一般,慢慢暗了下來。一聲尖翠的鳥叫聲從附近一棵大樹上傳來,嚇得她停住了腳步,立在原地。然後立馬往回走,頭也不回。

  荒山野嶺,她一個人能去哪裏?這裏的治安可不像國內那麽使人放心。

  回來後見到了陳蘭,陳蘭衝她笑,有意示好。這時天已經全黑了。院子裏Lulu正在燒柴做飯。

  第二天,吃了早飯她就出去了。還是一個麵試。

  這一次麵試很成功,直接通知她第二天來上班。回來後她和陳蘭說:“我找到工作了,在一家建築工地裏當倉庫統計員。明天就去上班。那裏有免費的宿舍,明天我先過去,興許後天就搬過去了。每周單休。空閑的時候我會來看你的。”

  陳蘭聽了,竟然遲疑了幾秒鍾,話都說不出來。眉頭深鎖,仿佛是韓依將要把她拋棄了。折騰了這麽久,她又變回一個人了。

  不,還有Lulu。她隻能安慰自己。

  韓依離去,心裏倒是一陣寬慰。她潛意識裏想逃離這裏的一切。這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這裏的雨天,這裏的落日,每一個匆忙趕去文思店裏的清晨,在傍晚時分拖著一身的疲累,打車回來……每一寸光陰,都是她死心塌地對待文思的證明。

  癡情女子薄情郎。如今他的臂彎裏正摟著新歡。新歡,歡歡,連名字都相近。

  如果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歡歡這個女人,文思會不會多看她一眼呢?然而她又為這樣的想法瞧不起自己。

  走之前把租金交到陳蘭的手裏,簡單地道別。陳蘭手一推,不肯接過租金。一來她看不上這點錢,二來她感謝韓依這段時間的陪伴。她口頭上說:“又不是不回來了,這麽著急和我清算賬?還是拿回去吧。這錢我不收。”

  推了幾回,韓依也不強求。就那麽和陳蘭以及陳蘭的院子做了簡單的告別。走之前給了Lulu兩百卡瓦查,Lulu倒是欣然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