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誤把過客當歸人 6
作者:牧易枝      更新:2020-06-20 01:41      字數:5793
  韓依這才意識到,她昨晚沒有吃晚飯。陳蘭特地包的餃子撒了一地。今天一個上午也沒吃什麽。

  她實在是太難過了。再也沒有別的什麽事情可以填補這巨大的淒楚的空洞。文思在她的心上挖了一個無法填滿的洞,裏麵充斥了無盡的絕望。

  她的魂不在了,眼睛看什麽都是空洞。早上起來渾身無力。打開窗戶一看,烈日當空。炎熱的氣候把心裏的失落無限製放大了。一輪輪熱浪襲來,使她變得更加焦躁不安。

  人在這種狀態下,是吃不下一點東西,也感覺不到餓。悲傷的情緒是可以掩蓋掉饑腸轆轆。韓依喝了一杯白開水,在陽台上坐了幾個小時又躺回了床上。

  半睡半醒,似睡似醒,夢裏夢外全是一片混沌。

  迷迷糊糊中,她看到了文思和歡歡。多麽逼真的兩個人,就和現實裏一模一樣。他們兩個人擁抱在一起,文思摟著歡歡,小心翼翼,情意綿綿。她就站在他的跟前,一尺遠,那麽近。可他看不到她,看到了也當沒看見。他的眼裏隻有歡歡。

  當著她的麵,文思和歡歡開始親吻。那種很深邃很纏綿的吻。韓依連想都不敢想,不敢去奢求,文思會那樣吻她,哪怕是一下下。

  韓依是哭著醒來的。一臉的淚水,濕嗒嗒的。他最愛的人,竟然以那樣的方式來傷害她。就是因為愛他,她被傷得體無完膚,還沒有還擊的勇氣。她是自動繳了械,任由其傷害。

  在低聲的啜泣聲裏,她又陷入了夢境。那種離現實很近的夢境,思緒還是混亂的。

  “你看你,一夜沒睡,眼睛腫得像一隻大熊貓。大熊貓雖然珍貴,可是非洲不稀罕這樣的物種。”陳蘭見韓依走出房間,向她走來,就和和氣氣地說。

  “我昨天,不該說那樣的話。”韓依充滿了歉疚。才過了一夜,兩人都想通了很多的事。尤其是陳蘭,她的這一夜是在回憶裏度過的。前塵往事,一點點慢慢浮出水麵。

  “別那樣說。我反倒不喜歡你這個樣子了。你一直瞧不起我,我不是不知道。”這一刻的陳蘭,心思澄明,淡定自若。

  “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我好討厭我這個樣子,一臉的苦逼相。”韓依說。

  陳蘭聽了也不生氣,她緩緩地說:“我早就猜到了會是這樣的結局。不,我偶爾也會不這麽想,以為你會得到幸福,因為你這麽堅持不懈。”

  “如果堅持不懈可以得到我的愛情,我會堅持下去。問題是,我連堅持不懈的機會都沒有了。他把那個女人接到家裏來了。我被判出局了。”

  “在感情裏,難道隻要堅持,就可以得到回報嗎?那隻是你自以為是的情深。努力就有回報,其他事情也許可以,在感情裏卻不能。但是,還有一個但是。我話還沒有說完。一個懂得感恩、知冷知暖的人,如果他看得到你的堅持,如果他願意看到的話,就算他不愛你,也不會殘忍地傷害你。”陳蘭是過來人,說話的口氣都那麽老練。

  “在昨天以先,我是這麽認為的。”

  “你錯了。如果一味地付出而沒有得到回應,不管是誰,都不能堅持很久。短時間的堅持會有。這樣的愛情模式,會讓那個人一直活在痛苦裏。沒有一個人願意永遠活在痛苦裏,如果可以選擇。而選擇權一直都在我們的手上,隻看我們如何抉擇罷了。總有一天,會走出去的。放下執念,有時候是瞬間的事。人往往會選擇性地去遺忘一些事情。放下了,忘了,也就美好如初了。”陳蘭仿佛是瞬間頓悟,一下子就把很多道理看透了。然而話是這麽說,心裏怎麽想的,也還未定。

  “那些你拚命想要去忘記的事情,會記得越加清楚。越想忘,就越忘不了。”韓依道出了實情。這也是她的心病所在。今天陳蘭所說的話,很有深意,很有道理。可是那樣含糊不清的話,沒有明確的觀點,隻會像是一陣狂風驟雨,把傾聽她的人,一會兒吹到東,一會兒吹到西。聽完了,還是一頭霧水。

  “我說的選擇性遺忘,是大腦皮層的自主選擇,是人類情感的保護機製。沒有人會願意一直活在痛苦裏,也沒有人願意時常經受傷害。”

  “你說的選擇性遺忘,結果卻有兩種。一種是,人會本能地遺忘那些最痛苦的片段。還有一種是,什麽事情都忘了,唯獨記得那些最痛苦的片段。遺忘和銘記,就像是情緒的兩極,都有可能。”韓依現在是個傷心人,對於痛苦的理解遠在陳蘭之上。

  也許很多年以後,韓依也會慢慢忘記文思,忘記這一切的痛苦。隻是時間還沒有到,她必須得痛苦一陣子。

  什麽都是慢慢熬出來的,文火慢燉,愛恨糾纏不清。

  韓依突然又開口說道:“人為什麽要有七情六欲!我寧願我是天上的一朵白雲,路邊的一株野草,小溪裏的一塊石頭,空氣裏的一粒塵埃……多麽簡單。總之,做什麽都好,下輩子就是不要再做人了。”

  陳蘭輕蔑地看了韓依一眼,目光變得悠遠綿長,帶著歲月的滄桑痕跡。她說:“我們的下輩子在哪裏呢?這輩子過得不好了,就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下輩子。其實根本就沒有下輩子!”

  韓依看起來是很冷靜的,陳蘭以為她想明白了。是否真的想明白了,也隻有她自己知道。

  她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慌慌張張跑進了屋裏。過了一會兒出來時,隻見她紮了頭發,換了衣裳,手裏還提了包包,是要出去的意思。

  “你還要去找那個人?”陳蘭順口就說。她還怕自己說錯了。難道就不是出去逛商場,買衣服,請朋友吃飯?也不一定是去找那個人的。可是她沒有朋友,就算有,也是屈指可數。

  “我要去找他。”韓依轉身又回屋裏去拿了一把遮陽傘,出來時和陳蘭正好迎了個正麵。

  還是被她猜對了。陳蘭直覺就是這麽想的,女人之間,存在著惺惺相惜。可她還是要勸她:“你再去找他,還有什麽意義?死心吧!我這麽說,是真心為你好。你別不愛聽我的話。我在這大非洲,沒有朋友,現在我把你當成我的朋友。我盼望你過得好。你別走我的老路,到頭了才來後悔。”

  韓依聽得出來,看得出來。陳蘭是真心為她著想。患難現真情。在她最落魄最無奈的時候,陳蘭幾句簡簡單單的勸解,竟然能夠給予她這麽大的力量和溫暖。以前種種的不和睦,也都被諒宥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謝謝你的好意。我要是不去,怕是這一天都過不下去。我非去不可。我……我還有東西落在那兒。是的,我非去不可。”韓依不聽勸,還是孤注一擲。

  “還有什麽東西落在那兒?過一段時間,緩一緩。我是說過一段時間再去取不行嗎?你們現在見麵,最受傷害的人,隻會是你。”

  “不,就現在。”韓依不想做過多的解釋。出了門,把陳蘭留在了身後。她的好意也顯得那樣瑣碎,使人煩躁。她還沒有死心,誰都攔不住她的腳步。

  其實她哪裏有什麽東西落在那兒了!她不過是把她的心落在了那兒,撿不回不來了。她帶著一腔的愛意和恨意,要去見一麵梁文思,問個清楚,求個明白。她要去把她的心尋回來。

  她不是貼在他身上的一塊狗皮膏藥,說扔就扔,說丟就丟。

  這天的太陽不知怎麽的,一點也不溫柔。刺眼的日光分明是一道道火光,從頭頂灑落下來,劈天蓋地。出租車裏沒有空調,外麵有多熱,裏麵就有多熱。裏麵比外麵還要熱,因為車裏不通風。這個時候就算是再熱,韓依也顧不上了。頂著一頭的大汗,韓依從出租車裏下來。付了錢,徑直向那個熟悉又陌生的院子走去。

  穿過了柏油馬路,往前走一百米左右,再向左轉,拐進一條土路裏去。土路的盡頭就是梁文思家的院子了。來了千百回了,來來回回,今天走在這條土路上,心裏竟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苦澀滋味。

  熱浪滾滾,吹來的風都是燙人的。皮膚上黏著一層細密的汗液,渾身的不舒服。

  走到鐵門外麵,韓依止住了腳步。她開始思量,見了文思要說什麽。要說什麽呢?如實把心中的委屈和難過說出來?

  思量再三,還是在門外徘徊。鐵門在炎炎烈日下,熱得發燙。韓依的手不小心在鐵門上碰了一下,立馬就縮了回來。

  走到牆角邊,鐵門和高牆之間有一道縫隙。從韓依現在所站的這個位置看進去,剛好望到了客廳。不看還好,這一看,韓依隻能是更加痛心疾首。

  從那道縫隙望進去,剛好看見歡歡的側臉,穿著白色蕾絲衫的外套,裏麵是粉色的貼身長裙。她長發披肩,一身這樣的裝扮,無可否認的美。她坐在那張小板凳上,一隻手托著腮。文思站在她的對麵,嘴裏說著什麽。她一聽就笑了。

  遠遠的畫麵,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麽,而麵部表情是那樣的清晰真切。一顰一笑,盡收眼底。文思圍著歡歡,就像是蜜蜂圍繞著鮮花,一個殷勤,一個美麗。兩個人形影不離。

  韓依的眼淚就滑落了下來。

  他注意到了歡歡坐的那張小板凳,木製的小板凳,表麵已經被磨得光滑。那是她以前經常坐的地方。有一次她在廚房裏給他們做飯,小板凳被周新搶去了坐著。文思當時還說過一句話。他說:“周新你走開,那是韓依的寶座。”

  言猶在耳。文思卻已不再。那個地方再也不會屬於她了。韓依被烈日炙烤著,臉上,脖子上,還有手臂上已經曬得發燙發疼。她感覺不出時間究竟走了多久多遠,而她還站在原地。

  那種歡樂暢快的表情,文思從來沒有給過她。他對她沒有感情,哪怕是一丁點的愛意都沒有。他的心裏沒有她的位置,現在連那張小板凳的位置也被剝奪了去。所有的關於這個院子的回憶,都被另外一個女人占據了。她成了一無所有的人。

  她想到了昨晚的夢。這和夢裏的場景是多麽的相似,相似的殘忍。

  韓依終於走開了,垂著頭。她沒有看到,文思斜著眼睛,用眼角餘光正在注視著她。隻是他假裝什麽也沒有看到。她不會知道,當文思注意到她在門外的時候,他是多麽的矛盾和糾結。

  他懷裏抱著歡歡,卻把最深的凝望投給了她。

  文思怎會不懂?有那麽一個人,圍繞在你身邊,對你無私付出,什麽也不求,什麽也不要。在你感到煩悶的時候,她會給你講笑話;在你忙碌的時候,她會默默陪伴在你左右;在你落魄的時候,她會拿出自己有限的積蓄來幫你解圍;在你想要守護自己的卑微愛情時,嫌她礙事的時候,她會轉身離開。

  直到她轉身離去,他才肯停下腳步,慢慢思量這個人,以及這個人所帶給他的感動。

  這應該不是愛情。如果不是愛情,那又是什麽呢?

  這樣的一個人,這樣一份輕不輕、重不重,無處安放的感情,應該叫什麽呢?

  這許許多多個日日夜夜,將近一年多的時光,到處都是韓依的影子。想起韓依,文思會心一笑。然後又哭了。眼淚不知是什麽時候滑落的。流入嘴角,流到嘴裏,陡然嚐到了鹹味,才發覺這突如其來的淚水。

  隻這麽一滴淚。眼角單單隻流下這一滴淚。再用手摸摸臉頰,是幹燥的,眼內也是幹燥的。他無數次地拒絕過她,斬釘截鐵地和她說,他的心裏沒有她。

  他的心裏沒有她。他一再地如此這般告誡自己,他愛的是歡歡。他並不應當是一個花心的人。

  他對歡歡思念之苦,對歡歡的神聖感情是不該有半分的妥協。

  他真希望自己的心可以一分為二,一半是放縱,一半是克製。放縱的一半去守護歡歡,哪怕結果是無望;克製的一半去回報韓依的熱情,哪怕不是愛情。

  韓依走了。他突然好懷念清晨韓依從店門口走進來的那個場景,陽光灑落在她身上,通體發亮。那個綻放在陽光裏的微笑。一顰一笑,都使人心生憐惜。

  她是那一縷溫暖他的陽光,有耀眼的光芒,有溫度,有色彩,有形狀。而今陽光挪開了位置,他眼前一黑,陷入了灰暗。

  他起初嫌棄她,覺得她是一個不潔的女人。現在他懊悔。陽光本來就是從黑暗裏來的。不管別人如何看不起她,在他心裏,她是一束光芒。

  一次次推開她,打發她,冷漠相待,告訴她不會有結果的。她就是不肯走,不肯離去。她的決心比誰都要大,她用最笨拙、最沒有技巧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告訴他,她會一直都在,等他回身,等他轉頭,等他看見她的赤誠之心。

  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那些日子,她是怎麽堅持過來的?她遠比他勇敢!

  在這一場獨角戲裏,君是她,妾也是她,蒲草是她,磐石也是她。

  韓依還會回來嗎?他不住地想,內心悵然,無處寄托。他第一次發現,原來他也會想她。他突然推開了歡歡,獨自走到屋裏。

  他在屋裏來來回回地走,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被愛也是一種幸福。

  隻是他害怕,將被愛當成了一種習慣。

  走了好長的一段土路,她發現左腳的涼鞋不見了。少了一隻鞋,赤腳踩在黃土地上,鬆鬆軟軟,但是燙得厲害。她回頭一看,發現那隻鞋子落在了身後。她回去撿拾那隻鞋子,一個踉蹌差一點倒在了地上。

  她抹幹最後一滴眼淚,那滴眼淚就順著她的食指落了下來,濺落在地麵上,碎成一朵花的形狀。太陽實在是猛烈,很快地,地上那朵花的形狀就消失不見了。

  她真是又怨又恨,心裏還有一股氣出不來。她強忍住,不讓眼淚再落下來。

  一個拋夫棄子的女人,哪裏就值得你這樣子對待了?你口口聲聲愛她,愛她,愛她!難道一個“愛”字就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哼,你們愛吧!看你們能愛多久。再多的愛,能熬過幾年呢?最多也就幾年的功夫,都會過去的。詛咒你們的愛,盡快過去。詛咒你們,在愛裏不幸。

  韓依驚訝地發現,原來她還有這麽惡毒的一麵。

  她還是妥協了。她不能自欺欺人。她是最清楚不過了,文思和歡歡的愛情曆經了磨難,走到今天這一步,是多麽的不容易。如果她就此否定了對於愛情的信仰,那麽此前為了文思所做的種種,又算什麽呢?她比誰都更加相信愛情。

  她是犯糊塗了。

  一路上靠著那一點發狠的恨意,果真沒有再流一滴淚。恨意是一時的,支撐不了多久。等到她清醒了,或者是越發迷糊了,她的對文思的戀戀不舍還會卷土重來。這一種無形的刑法還會繼續折磨著她。

  往後該怎麽辦?

  唯有變得加倍的冷漠,來抗衡文思的冷淡。

  回到院子裏,腳還沒有踏進門檻,她就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聲嘶力竭地哭將起來。再也忍不住了。

  “你怎樣會哭的那麽撕心裂肺?”陳蘭走過來扶著韓依,試圖把她從地上扶起來。見她淚珠一顆一顆往下滾落,竟然心疼起她來了。

  陳蘭不說還好,一說,韓依就哭得更加淒涼了。隻要腦海裏一浮現文思和歡歡恩愛的畫麵,她的心上就有一根針,一針一針紮在上麵,難言的疼痛。

  她不斷嗚咽著,肩膀一聳一聳的。聲音如同鬼哭狼嚎一般。陳蘭真想不到,韓依平時看起來那麽持重有主見,竟也有不管不顧的一麵。

  她邊哭邊大喊著,聲音變得沙啞:“我就想好好大哭一場。我難過,我傷心,我為什麽不能哭?我要把心裏的委屈都哭出來。我哭,是因為我還在想他。我想他,就是想著他。我就是要哭,讓眼淚全部都流出來。哭完了,眼淚流幹了,我就可以把他放下了。”

  半個小時過去了,韓依也哭累了,就趴在地上睡著了。陳蘭不去動她,在她身邊放了一床毛毯。抬起頭已是夕陽西下,餘暉脈脈,照著院子一角。

  昨天的夕陽和今天的有什麽兩樣呢?可人就太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