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誤把過客當歸人 2
作者:牧易枝      更新:2020-06-20 01:41      字數:5009
  舞會散場已是淩晨。這裏是個不夜城,狂歡無休無止,無窮無盡。大街上燈火通明,一輛敞篷跑車上兩男一女,高聲歡唱,伴隨著雷鳴般的聲浪,從馬路的一側飛馳而過。人行道上,陰暗的樹影下,有一兩個疲憊的身影,孤魂野鬼一般穿梭在城市一角。

  孤獨的城市裏有最繁華的喧囂。

  月亮斜斜地掛在天空一邊,是一輪殘月,灑落下來的月光也是破碎不堪。細細碎碎的月光雪花一般洋洋灑灑飄落下來,柔美而飄忽,猶如在夢境裏。現實裏的美好都集中在了這一刻。夜,是安靜的,也是落寞的。

  小玲拖著疲憊的身軀往外走去。她的最輝煌的時刻結束了。今天跳的那一隻舞真是盡興,大汗淋漓。她能感覺得到,很多雙眼睛都集中在她身上。她不僅征服了她的舞伴,更是征服了周圍那些與她不相幹的人。她擦幹了脖子上的汗液,很得意。

  不得不說,她很享受這份工作,比之前在服裝店裏當服務員,不知道要好出多少倍。那一段平靜的生活在她看來,是灰暗見不著光的。這裏所指的光是生活裏的希望。暗無天日,沒有希望。她隻想出人頭地。

  後來的後來,她才醒悟過來,原來那段時間是她生命裏最為安定簡潔的時光,那時候的她幹淨得如出水芙蓉。

  後來的她,被虛榮心、功利心,一點點染上了汙漬。

  舞廳裏的燈光幽深而迷蒙,什麽都看不大清楚。大燈一關,紅男綠女開始忘我地舞蹈,有時候興致高了還會不由自主地與舞伴接吻擁抱。沒有了光,就沒有了是非對錯的界限。混沌的世界裏,什麽都有存在的可能性、合理性。

  總是生活在夜裏,小玲忽然有一天害怕白日裏強烈的光。

  她不知道陳蘭有沒有這種感覺,感覺與世界脫節了。黑夜裏的黑,讓她有一種安全感。每個人都在黑夜裏,誰也看不見誰。她沉浸在一種自由的放蕩的快感當中。

  小玲站在門口等出租車,這個點車子不多,需要等待的時間有點長。身後有一雙手,像一條蜿蜒前進不易被人察覺的蛇。就那麽在幽幽暗暗之中,輕輕巧巧地遊了過來。

  “誰呀?”小玲一驚,驚慌失措,轉過頭來看到了陳堯。

  “陳老板,是你啊!嚇我一跳。”聲音明顯變了一個調,嬌嬌的,嗲嗲的。

  陳堯的手沒有放開,似乎並不打算放開。那雙粗壯的手,搭在她的纖細的腰間,極不協調。她不能管自己走開,沒辦法,隻能極力去忽視那一雙手。

  混跡舞場的女人,被一個男人攬了一下腰,多麽司空見慣的事。

  “今晚我請你吃飯。走!”陳堯推著小玲的身子往前走,一輛黑色的轎車剛好開到他們的腳前。

  小玲來不及說不去。

  兩人坐到了車裏,半明半暗,忽明忽暗,既真實又虛幻。陳堯和小玲說起了他年輕的時候。和年輕人談年輕的時光,一個人緬懷,一個人期待,可以有效地消除兩人之間的年齡代溝。

  陳堯老話重提:“在這個舞廳裏,最漂亮的那個人就是你。”

  他記不得這句話說了多少遍了,和多少個女人說過。他記性不好,說過就忘。

  這個套路一直在用。

  小玲低著頭,不知如何接下話頭。一個上了年紀的老男人誇獎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兩邊都不會懷疑話裏的真誠。再多的讚美都不為過。

  過了一會兒,小玲抬起頭望著窗外光怪陸離的燈火,對陳堯說:“陳老板,您真會說話。隻是,這一句話,我是絕不會相信的。我猜……”

  “你猜到了什麽?說出來聽聽。想到了什麽,就說什麽,我喜歡聽真心話,尤其是一個漂亮女人的真心話。”陳堯回頭望向小玲,四目相對。

  正好開過一段被路燈照得通亮的地方,燈光漏進窗戶裏,照在陳堯的臉上,滿臉的橫肉,塌鼻梁,不過眼睛很有神,雖然很小。留心一看,才發現原來陳堯長得這麽醜。

  然而那隻是外相。他有錢,還有一點小權,那才是男人的魅力所在。

  小玲很快就將全身心投入到對話當中,她開始專心對付起陳堯。她說:“我猜,你對很多的女人,說過這句話。”

  說完,小玲偷眼看了看陳堯,有些不安。她不該這麽一針見血。一句話把真相說破,有什麽好處呢?

  陳堯把手伸過來,搭在小玲的肩上,意味深長地說:“我們每天都會吃飯,每天要吃好幾頓飯。吃一碗白米飯,吃一頓滿漢全席,這滋味能是一樣嗎?你就是我的滿漢全席,色香味俱全。”

  出乎陳堯的意料之外,小玲竟然沒有一絲怒容。這樣的話絲毫沒有冒犯到她!

  陳堯循序漸進,更加胸有成竹。

  “到了我這個年紀,遇見過的人,數不勝數。在你見識了許多的人和事之後,還能對一個人提起興趣,那麽這個人一定就是個有趣的人了。”陳堯順手就把小玲的肩膀攬入了懷裏,然後把一張銀行卡塞在她的手心,說:“給自己買幾件像樣的衣服。你長得這麽好看,沒有道理委屈了自己。”

  那張銀行卡抵著小玲的手心,微微地疼。她最先想到的是,裏麵該有多少錢呢!

  陳老板這樣身價的人,出手必不會小氣的了。

  雖是這樣想著,心裏也喜滋滋的。她還是把銀行卡一推,推回到了陳堯的手裏。

  就算是要收下,也要做出樣子,假意不要。她不能叫他看不起!

  陳堯自然是把銀行卡塞回到她的手裏,矯裝怒容:“你不肯收下,必是嫌卡裏的錢太少了。”

  小玲不做聲,也不推卻了,任由陳堯把卡放回到她的手裏。她心想,為什麽要給銀行卡呢?要是給的是現金該有多好,手一摸,就知道有多長、有多厚。

  給一張銀行卡,裏麵的金額就是一個謎。究竟是多大的金額?

  值不值得,為此犧牲?

  她還陷在糾結中,陳堯爽朗而明快的笑聲就在耳際浮現。陳堯在笑。

  他笑,笑這世間哪有堅貞不移的女人。

  不要說小玲了,他這大半輩子見識過的女人,裏麵還真找不出一個來。

  聞得陳堯的笑聲越來越厲害,如洪水猛獸將她包圍。他的一隻不懷好意的手在她光滑潔白的腿上蹭。她知道,就此淪陷了。

  在黑暗中淪陷,有一種渾然不覺的迷亂。都不知道是怎麽掉下去的,已經到底了。

  她對黑暗有異常的迷戀。她喜歡在黑夜中,在沒有燈光打擾的隱秘空間裏,滋生蔓延在角落裏的羞恥和不堪也變得怡然自得。

  小時候,生活在農村裏,爸媽外出打工又不在身邊。在農村,伴隨著老人一起長大的孩子,物質上都很缺乏。看到別的孩子有父母疼愛,看到別的孩子有漂亮的新衣服穿,看到別的孩子有用不完的零花錢……而她什麽都沒有。

  她隻有一顆童真的心。失落之後,會很快笑顏逐開。小孩子都是如此,快樂和難過都很具體,很短暫,很簡單。

  這種悲劇性的命運就好像是與生俱來,逃不掉。離開了農村之後,小玲才慢慢體會出一個道理。原來在她生命中最貧乏最一無所有的時光,會成為她後來夢裏的場景。從夢中往回看,就覺察出了那時的純真爛漫。那時候即便是不快樂,也隻在吃穿上。後來的不快樂,就明顯沉重多了。

  那時候的不快樂,那是實實在在可以稱得出來的東西。放在天平上一稱,重量就顯示出來了。步入社會後,人心變得複雜了,不快樂的成分也多了。既多又詭異。不快樂披著快樂的外衣,小玲穿在身上,婀娜多姿,驚豔了眾多男人的眼。在這一條路上,小玲的學習能力很強。她很會取悅不同的男人。美貌是她的武器。

  她一點點往上爬,過上了富裕的生活。小時候看到別的孩子有一隻小豬儲蓄罐,裏麵裝滿了零花錢,小玲夢裏都在想著自己也能擁有一隻。現在夢想實現了,一隻儲物罐算什麽呢?

  那個擁有小豬儲物罐的女孩子,現在還生活在農村裏。她爸媽還健在,一如既往地疼愛她。可是家境一般,永遠不可能大富大貴。她已經超過了她。她擠進了中國最繁華的城市,上海,並且有了立足之地。雖然這一塊立足之地還不穩,搖搖晃晃。憑著這一年的努力,她都可以在農村裏建一棟豪華的別墅了。這麽一想,仿佛就能彌補回童年裏的缺失了。

  小時候不管在白天經曆了什麽樣不開心的事,到了晚上,夜幕降落下來,田野裏蟲鳴聲歡快地響起,小玲內心裏感到了無比的平靜。

  置身於黑夜當中,可以治愈傷痛。不快樂披著快樂的外衣。小玲自以為找到的快樂,後來成為了她一生都不快樂的源泉。

  人哪,眼光都太淺,隻看得到眼前,不去看將來。

  漂亮的女孩子容易步入歧途。一步錯,步步錯。走到頭來,人生已是滿目瘡痍,後頭的路都被斬斷。

  那個從小就有一隻小豬儲物罐的女孩,後來嫁給了一個隔壁村的男孩。他們兩人從小就是同學,青梅竹馬的一對。再後來,他們有了一雙可愛的兒女。他們按部就班地走完了人生中重要的幾個大事,一生都不曾大富大貴。

  後來的後來,小玲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個女孩所擁有的平凡而簡單的生活,是她這輩子可望而不可求的。不必去經曆大風大浪,平凡而安足地走完這一生,是多麽難得的幸福!

  收下了陳堯的銀行卡,便是墮落的證據。小玲咬著牙,恨恨地就把那張銀行卡折成了兩半,扔到了垃圾桶裏。

  那是在她去了銀行之後的事了。在取款機裏一看,呀,卡裏隻有五萬塊錢。這比起她想象中的,要少很多。在她想象中,後麵起碼應該多一個零。

  也許她還不值那麽多。

  無論如何,她感到懊悔。取出了五萬塊錢以後,她就把銀行卡掰斷,扔到了垃圾桶裏。

  過了幾天,小玲就後悔丟掉了銀行卡。陳堯又一次約小玲去吃飯,仍舊是在一個深夜裏。吃完了飯,陳堯把小玲送到住處,在她下車之前對她說:“給你匯了一點錢,還是那一張銀行卡裏。”

  小玲疑惑了一陣,醒過來了。她猜想,陳堯所說的一點小錢,絕不會真的是一點小錢。到底有多少呢?雖然第一次差強人意,這一次,她還是有所期待。

  銀行卡被掰斷了,被扔掉了,還得去營業廳重新補辦一張。人哪,眼光就是太淺。

  “你請我吃飯,我沒有給你付飯錢,你還反過來給我錢,是什麽道理?”小玲明知故問,裝得很清純。

  她再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懵懂女孩了。

  陳堯緊緊握住小玲的手,在黑夜裏。

  他們的故事是從黑暗裏開始書寫的,很快就寫到了頭。

  陳堯想,是時候了。他等不了了。年紀大的人,耐心就像是沙漏,一路上漏了一地。他笑笑:“這算什麽呢?你的笑容值千金。你的人,是千金裏的千金。”

  陳堯深知其中的道理。不能一次性給夠,要一點一點,慢慢地給,吊著她的胃口。不會一下吃飽,也不會餓著。

  總而言之,她是跑不掉的。陳堯自信非凡。

  就在那一晚,小玲成了陳堯的女人。和陳堯在床上打滾的時候,小玲完完全全忘記了華公子。

  她沒有想那麽多。華公子頂多算是她的情人,地下情人。連男朋友都算不上。幹她這一行的,最忌諱有穩定的男朋友。客人是不會找那些有男朋友的人跳舞的。即便是美若天仙,他們也會望而卻步。

  華公子也從沒公開過她女朋友的身份。華公子這樣花心的人,處處留情慣了。

  小玲直截了當地說:“我們分手吧。”

  華公子隱隱約約感到了什麽,就問:“因為什麽原因呢?”

  小玲在這一方麵真是絕對的誠實,她老實交代:“因為我愛上了另一個人。其實談不上愛,我們隻是在一起了。我覺得有這個必要,和你如實交代。欺騙,才是更深的傷害。對不對?”

  華公子倒是讚成小玲的說法,竟然也沒有因此而看輕了小玲。他說:“這話由你嘴裏說出來,對我來說,是好事一件。換成是我說這話,免不了要戴上寡情寡義的帽子。既然是你的要求,我照做就是了。以後我們就是陌生人了。”

  聽華公子的意思,似乎他也正想和她說這麽一番話的,隻是被她搶先說了。這麽說來,她不說,他也是會說的。

  好聚好散。兩人把話說開,也就各奔東西了。

  做了陳堯的女人,是享有一些特權的。工作人員見了她會主動問好,表麵上對她恭恭敬敬。就算是陳生也不例外。剛和陳堯在一起的那段時間裏,上下班也有專車接送。下了班,還有可口精致的宵夜等著她。

  陳生看她的眼神變了。她太敏感了。眼神裏的熱情少了多少,溫度冷了多少,她都能感受得到。起初她不適應,心裏難免有落差。

  一旦她想起,當初是陳生拒絕了她,她也就無所顧忌了。攀上了陳堯這根線,陳生在她麵前說話的姿態都變低了。

  她越發得意了,恨不能在陳生麵前就和陳堯親熱。

  陳生心思細膩如女人。他忍不住會去想,是不是因為他的緣故,小玲才和幹爹在一起的。要是當初接受了小玲,那麽她就沒有可能和幹爹在一起了。說到底,還是他耽誤了她。

  逮著了機會,陳生對小玲好言相勸:“你還有大好的前途,你應該好好珍惜自己。幹爹雖然人是不差,可他的年紀,和你的年紀比起來……你們在一起,隻會耽誤了你。你千萬不要孩子氣,拿自己的將來做賭注。”

  小玲順著他的意思往下說:“你又不要我,還要來管我和誰在一起。你是我的誰?你管得著嗎?”

  她要他愧疚。

  她若是一生不幸,最好是叫他愧疚一生。

  誰都別想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