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不論前因,隻求後果 3
作者:牧易枝      更新:2020-06-20 01:41      字數:6487
  今早熊威從家裏出發的時候,歡歡還在睡覺。隔著房間的門,熊威站在門口似乎可以看到那一張熟睡的精致完美的帶著傷疤的臉龐,周邊圍了一圈淩亂的發。他很想打開那扇門,走近她,在她的臉龐輕輕一吻。

  早上怒氣全消,他意識到他還是深愛著她,盡管他此刻要去見另外一個女人。

  他還是決定不走進去了。看到她身上的傷,會提醒他,他們之間的情感裂縫。這是他最害怕麵對的。

  歡歡沒有睡著。一整夜都是如此,思路很清晰,也很警覺。她聽到了走廊裏熊威的腳步聲,還有鐵大門打開和關上的聲音。Jerry左手不方便,開門關門都會發出很大的響聲。

  在這之後,她才有了睡意。迷迷糊糊睡了大概兩個多小時。醒來時眼皮沉重的很,幾乎睜不開來。走到鏡子前一照,發現眼皮腫了,眼睛小得成了一條縫隙。

  眼睛腫可不是被熊威打的。原來她昨晚整整哭了一夜。

  陽光灑了滿滿一窗戶,很刺眼。盡管全身無力,她還是決定去安安的房間看看。今天不上學,他會在幹什麽呢?

  到了安安的房間,房間是空的,他不在。Grace跑過來問,現在要不要吃早餐,早餐已經準備好了。

  歡歡說沒胃口,先不吃了。走到了院子裏,她看見安安正坐在門口的石階上,低著頭,用一根細長的樹枝在地上畫圈圈。

  她也在安安的身邊坐下,坐在石階上。抬頭剛好望見旭日東升。

  “你爸爸出去了,是嗎?”她好像是多此一問。除此之外,她找不到一個合適的開場白。

  安安仍低著頭,沒有說話。許久才說:“他是不是又打你了?”

  “這是大人之間的事,小孩子是不懂的。”

  兩個人全都答非所問。

  還是第一次,她發現,安安好像一夜之間變成一個大人了。

  成長,真的就是一瞬間的事。

  歡歡有些自責,忽略了安安。他的成長,她竟然渾然不覺。

  “打人是不對的。”安安的漢語發音不是很標準,可這句話說得出奇標準。他轉過來,用右手捂著歡歡的臉頰,望著她。那一雙童稚的眼睛,清澈澄明。

  歡歡把自己的手貼在安安的手背上,流出了眼淚。那淚水滋潤著腫脹的眼睛,就像雨水滋潤著幹涸的田地。安安是站在她這一邊的,這是多大的欣慰!

  打一個無辜的人,那是不對的;打一個犯了錯的人,那就算不上太錯了。她慶幸,安安還沒有長到足夠大,大到可以理解這個道理。

  但願他永遠也不要懂。

  她還是盼望他快點長大的。盡管有一天,他會像一個局外人那樣,來審視他母親犯下的錯誤。

  她摸著他的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沒事的,傷口很快就會好的。以前你摔傷了膝蓋,顛破了額頭,不是也很快就好了嗎?”

  安安點點頭,就跑到遠處草坪上踢起了足球。Jerry已經睡了一個回籠覺了,從他的小房子裏走出來,伸伸懶腰,站在安安的對麵,一腳把飛來的足球踢到了半空中。安安跳了起來,高聲歡呼,向Jerry豎起了大拇指。

  歡歡看著他們踢球,看了很久。

  也不知過了多久,熊威回來了。

  已是傍晚時分,天邊的晚霞正燃燒得最絢爛的時候,不用看時間,就知道一日的光陰將近了。

  Jerry給熊威開了大鐵門,關上門後仍是陪著安安踢球。熊威走過來,朝歡歡走來。歡歡以為他隻是朝屋裏走去,就沒有搭理他,瞧也沒有瞧他一眼,當做沒有看到一樣。

  熊威哪裏是進屋裏去的,一步步全是朝著她去的。他在她的前麵停住,關切地問:“臉上的傷,好點了沒有?”

  這句話裏帶的溫柔,正好和昨晚的冷酷無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歡歡還是不朝他望一眼,將目光遠遠地拋向了遠方。

  她嘴上不說,心裏卻在想:寧願傷口永遠也好不了,寧願傷口潰爛,留下永不磨滅的疤痕。

  傷口愈合得太快了,她就容易忘卻,忘卻受過的傷。身體的治愈能力,為什麽會那麽快呢!

  “歡歡,昨晚我是被憤怒衝昏了頭腦。人在憤怒的時候,是沒有理智可言的。愛之深,責之切……”

  又來了,又來了!

  他能不能為他失手犯下的錯誤,找一個新穎一點的理由?每次都是這樣,老掉牙的懺悔方式,絲毫不能博取別人的原諒。

  熊威卻是真心的。從他和小陳分開的那一刻起,他就滿心的懺悔。他拉住歡歡的手腕,又怕用力過度,弄傷了她,就鬆開了手,然後真情流露:“不管我們做了什麽,做錯了什麽,可不可以給我,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我們把過去的事,都忘了吧!好不好?”

  她深鎖著眉頭,笑著說:“你說的話,的確是很感人。可是,你知道嗎?我一個字也不會去相信。”她又重複了一遍,“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

  他很無奈,很無助,他拿她沒有一點辦法。

  從她的眼裏望出去,全是慘淡的光芒。她看不到真善美,看不到希望。

  她看到了他耳根的唇印,紅紅的心型唇印。那是一個女人的嘴型。不用說了,肯定是小陳的。她一低頭,看見了更多。一開始她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後來鎮定了下來,才知,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親眼所見,還會是假的嗎?

  在他的上衣袋裏,那一根焦黃的卷曲的長發,不是小陳的,還會是誰的呢?

  莫非男人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和情人纏綿過後,就到妻子麵前來訴衷腸,獻殷勤?這樣的節奏,會不會快了點?

  原來她所做的,和熊威所做的比起來,真是不及三分之一。

  歡歡笑了起來,高聲大笑。

  熊威愕然不語。有什麽事情,值得她捧腹大笑?

  笑聲止住了,她說:“一個出軌的男人,和一個出軌的女人,哪一個更罪孽深重呢?這個社會也許會更多地批評那個女人。在我看來,虛偽和出軌比起來,更加的可恥,更加不可原諒。”

  “歡歡。”他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大聲地。

  她看得出來,他生氣了,隻是還在盡力克製。

  “在我脾氣最好的時候,為什麽你就不能好好說話?我真的努力過了。我放下了自尊,去迎合你,而你隻會潑我的冷水。我不知道,我還能堅持多久,對你的情感。”他像一個漂泊歸來的遊子,滿臉倦容。

  原來他還能對她說出這麽多動情的話。每一次,他都以為無話可說了。夫妻兩人,若真是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隻能是分離這一條路了。

  那一根細微的頭發絲,現在變得無限大。歡歡忍不住又去看了一眼那根頭發絲,有小半截還吊在外麵,隨著微風一揚一揚。她腦海裏頓時就有了一個念頭,是他故意把那根頭發絲放在袋子裏的,以此來向她示威的。

  對,他是來向她示威的。還有那個耳根處的吻印,顯而易見。他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其實什麽都一清二楚。

  她越是這麽想著,手指開始顫抖,連拳頭也握不住了。她的個性不允許她服輸,隻能強撐著。她說:“我不管你在外麵做了什麽,看上了哪個女人,我都不管。你想幹什麽,就去幹吧。我絕對不會妨礙你。你也不用假惺惺來跟我負荊請罪,真的,不需要的。我們說得好聽點,是名義上的夫妻;說得不好聽了,我們就是一對怨偶。我給你自由,請你聽清楚了,我給你自由。請你不要再對我說這些話了,我覺得惡心。”

  歡歡說了很多,熊威的思緒沒有辦法跟著她的語速。他搞不清楚,她究竟是在發什麽瘋,說什麽不著邊際的瘋話。

  最後兩個字,他聽清楚了,而且還產生了無限的遐想。仔細一想,好像還沒有一個女人罵過他這個詞語。一個出軌的女人,她的丈夫想盡一切辦法想要原諒她,和她重新來過,她卻罵他惡心。難道這一舉動,不是比惡心還要惡心嗎?

  言語已經失效。他不再奢望通過談話去化解矛盾。他緊緊拽住他的胳膊,不放她走。

  她想要掙脫,無力掙脫,尖叫起來:“你放開我!放開我!”

  在撕扯中,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說出了最想說的話。她說:“今天我無論如何要出去。我要出去。我不是你的囚犯。你不能限製我的自由,你沒有這個權利!”

  她尖聲叫著,還是無法掙脫他的束縛。她幾乎是被他一隻手拎進去的。那樣的場麵無疑是淒慘的。他不願意被一個孩子和一個傭人看到,隻能把她拉進去,關上門來解決。

  當歡歡被熊威一隻手拎進去的時候,安安就站在不遠處,無聲地,目睹了這一切。安安的後麵,還有兩個沉默著的人,Jerry和Grace。他們望著這一幕,目瞪口呆。

  等到歡歡和熊威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中,他們才開始關注前麵的這個小男孩。Jerry說:“你的爸爸和媽媽隻是在玩遊戲。你知道的,有一種遊戲,就是假裝打架吵架。他們都很會玩這個遊戲。但是我不喜歡看這樣的遊戲,一點也不好看。我們還是繼續踢球吧!”

  安安跑到足球旁邊,用了吃奶的勁兒在球沿上重重一踢。球飛起來了,隻是沒有Jerry踢得高,很快就落地了。他邊跑邊說:“他們不是在玩遊戲,我知道的。但是我很喜歡玩遊戲,喜歡玩所有的遊戲。Jerry,你陪我玩。隻要有人陪我玩,我就會很開心。”

  他的好修養徹底被憤怒擊垮了。她的也是。

  他們也許不是對方的囚犯,卻成了憤怒的囚犯。

  屋裏的聲音越來越大,全是歡歡的聲音。她在尖叫,在呐喊,在發泄。以前都是默默忍受,被打得再疼,也不會發出一點□□。今天卻如此反常。

  終於結束了。

  嗓子有點啞。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臉上沒有生出新的傷痕。那一道淤青還是昨天留下來的,早上照鏡子的時候她就注意到了。

  天都黑了。剛才安安什麽都看到了。她忘記了,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動手的。在院子裏的時候,還是到了房間裏,他才開始打她的?

  她希望他沒有在安安麵前動手打她。

  安安也不來房間裏看看她。她朝門把那裏望了望,發現門是鎖著的。是從裏麵反鎖的,那麽就絕不會是熊威鎖上的。這麽說,她剛才還起來鎖門了。怎麽沒有一點印象呢?

  她覺得腦子昏昏沉沉的,思維變得遲鈍。

  歡歡還是無法鎮定下來,在狹小的房間裏圍著一張床踱步。她忍不住想,現在文思怎麽樣了?

  那個折磨人的臭烘烘的監獄,哪裏是人呆的地方!夜幕降臨,天色已晚。她至始至終沒有走出房間一步。晚飯也不想吃。

  這個小小的客房,是她禁錮那些不安分的思緒的囚籠。她何嚐也不是在坐牢呢!她不想出去吃飯,可她的心隻想往外飛。

  一刻也不能忍受了。她到處找她的手機。慌亂之中,也不知道手機被丟在了哪裏。最後在椅子下麵找到了手機,正麵朝下,手機蓋上沾了黃色的泥土。院子裏帶進來的泥土。她撿起手機,迫不及待撥通周新的號碼。

  一旦沒有製止住這個念想,一旦下了決定,她就不能再等待。

  她在電話裏問,今天還能不能去探視文思?

  周新說不能,因為太晚了。每天隻有兩次探視時間,中午12點和傍晚6點。周新後麵又說了一句,明天吧,明天可以一起去的。

  千萬不要去想明天。每一個明天都是那樣遙遠而不可知。一天的重擔,一天當就夠了。她準備睡下了。睡著的時間總比醒著的時間過得快一點。

  第二天一早,她在臉上塗了厚厚的一層粉。妝前乳,粉底,bb霜,她都擦了一遍。再高超的化妝技術,還是遮蓋不了臉上的傷。

  趁熊威還在房間裏,她走到了大門外,叫了一輛出租車就往周新那兒去了。一直到了出租車上,才慢慢平複了下來。原來那幾步路,走得如此忐忑不安。她最害怕的,就是熊威突然從房間裏走出來。要是他知道了,她是絕不可能跑得出來。

  這一走,還有可能回頭嗎?

  她什麽都沒有帶,隨身隻有一隻手機和少許的零錢。她所有的東西都還在那個高牆內,其中最最珍貴的,是安安。

  她隱隱覺得,此去,再不可能安然回來。

  然而,她的預想錯了。

  到了監獄裏,來探視的人很多,排起了長隊。那些來探視的人,手裏大都拿著還冒著熱氣的熟食,飲料,水果和衣服。監獄裏的夥食差到了什麽程度,可想而知了,連當地人都接受不了。

  周新第一次探視文思的時間是周六的中午。在那之前,周新沒有摸清門路,因此文思周五那一整天都沒有吃上東西,晚上也是凍了一晚。挨凍倒是其次,最難以忍受的,是監獄裏的蚊子。黑壓壓一大片,聚集在角落裏,往光著的胳膊上叮咬。

  周六周新第一眼見到文思,覺得他的眼神都變得呆滯了不少。再一看,胳膊上,脖子上,臉上,但凡是裸露在外麵的,都是蚊子包。

  歡歡見到文思的時候,他已經換上了長衣長褲,夜間也有棉被裹在身上,所以氣色就稍微好一點了。歡歡往前走進了幾步,裏麵光線不好,看得不太真切。僅有的一扇小窗戶,外麵亮堂堂,裏麵灰蒙蒙。

  她忘了,監獄裏是不會有天亮的。

  “文思,我來看你了。我老早就想來了,昨天,不,前天,當我知道你被抓進來了,我就魂不守舍。我來,也幫不了什麽,但是見你一麵,也是好的。”歡歡從幾個當地人麵前走過,朝文思走去。

  “我慶幸我來了,見到了真實的你。一直都見不到你,好久了,好久好久了。你無法想象,我是靠什麽來維持對你的思念。這一段見不到你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在這一段漫長的時間裏,有的人已經忘記了一個人,有的人已經重新愛上了一個人。可是我還是原來的我,對你的感情沒有變過。”歡歡在十分激動的情況下,一下子說出了一串話。她停頓了一會兒,抬著頭,用一雙深邃的眼睛望著文思。

  她接著說:“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在我們再熟悉不過的生活裏,沒有一樣事物是長久的。一切都會變的。我也以為,我對你的感情會變淡,會消失。然後我就可以當做什麽也沒有發生過,重新開始我的生活。然而,我現在斬釘截鐵地告訴你,我還是原來的我。你還在我的心裏,一直都在。”

  文思無法形容內心的狂歡。歡歡還是愛他的,一分一毫都沒有改變。日日夜夜思念著的人,原來時時刻刻都在思念著他。暗淡無光的眼睛裏,一下子淚光閃爍。

  被抓進監獄,他以為是下了地獄,見到了歡歡的這一刻,他像是在做一個美夢。

  心心念念的人,不經意間就出現在了眼前。瞬間就有一種衝動,想要衝過去,擁抱住她。

  直到歡歡走到他的麵前,他看清了一切。

  那一張帶著傷痕的臉,在訴說著一切。那一股衝動被壓了下去。熊威的話應驗了。他說過,他會讓她生不如死。

  克製和隱忍,一直都是他所擅長的。淚和笑容,他全部都藏起來。

  他拉下了臉,冷冷地說:“你來這裏做什麽?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趕緊回去吧!”

  她頓時就落下了淚,哽咽著說:“你又說這些話。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要說氣話。你不知道,我這一步步走到你的麵前,有多麽難!”

  “那你為什麽還要來?你這樣做,為難了你自己,也在為難我。”他說話的時候,沒有看她。也許是不敢麵對。

  歡歡縱有千言萬語,也無話可說了。那種張口無言的狀態,是窘迫而無力的。文思的態度為何轉變如此之快。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她也搞不清了。隻記得最開始的那個階段,文思是無比熱情。

  後來呢,漸漸的就會拒她於千裏之外。然而她靠著過去的文思的好,支撐著對他的思念。他不相信,那些話是從文思的口裏說出來的。

  “你去過你的富太太生活,就當我們從來就沒有認識過。這也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現在的你,也許不能明白,以後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苦衷的。”

  歡歡情緒很激憤,說話的聲音也變得大起來了:“這樣冠冕堂皇的話,就不要說了。既然你可以放下,我想我也可以。我們賭一賭,看誰比誰更加灑脫。連你都放下了,我為什麽還要苦苦堅守對你的感情!天下男人都是一樣。天下烏鴉一般黑,說得真是一點都沒錯。”

  後麵一眾人還在排隊等待,歡歡和文思說話的時間夠長的了。

  周新連忙打斷他們:“好了,你們都打住吧!長話短說,把重要的事情說完了,我們該走了。”

  歡歡被周新拉出去後,文思方才強硬決絕的態度霎那間就軟了下來。他坐在最裏麵的角落裏,將頭靠在牆壁上,閉著眼睛。

  每次把歡歡推開一點,表麵上看,他是成功了,如他所願。但是心裏的痛楚,隻有他自己知道。

  回去的路上,周新安慰歡歡說:“他之所以會情緒反常,是因為在裏麵呆的時間太久了。那裏麵不是人呆的地方,你是知道的。理解他吧!”

  歡歡沒有說話,沒有任何的反映。她隻是在想,剛才出去的時候以為是不會回來了。沒想到這麽快就回來了。周新把她送到門口,沒有開進去。在她按門鈴之前,周新的車子已經開遠了。他不想和熊威碰麵,以免發生任何口角。

  “你去哪兒了?”熊威叫住了她。

  “隻是出去走走。”還好她回來得很及時。她往前走著,穿過院子裏的草坪。她感到奇怪,這句不真實的話,居然這麽輕易就從她的口裏說出來了。

  難道她也習慣了說謊?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