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不論前因,隻求後果 1
作者:牧易枝      更新:2020-06-20 01:41      字數:5182
  歡歡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她沒有恨過熊威。

  她好像從未恨過一個人。

  以前看不慣那些勢利眼的女人,就會把厭惡的表情毫無遺漏地表現出來,斜睨著別人,正眼都不瞧一下。以前若是遇到一個誌趣相投的朋友,喜歡的感覺便會洋溢在臉上,滿心歡喜地看著對方,恨不能把所有的秘密都毫無保留地與之分享。

  以前的喜歡是強烈的,厭惡也是強烈的,在那最純真的年紀。

  一下子心就老了,失掉了純真,失掉了對這個世界的喜愛和厭惡的衝動。這樣的故事是常有的。一個經曆了無數苦難的人,自以為看破了紅塵,沒有了任何的牽掛,就跑到一處尼姑庵或者是寺廟裏,想要減去三千煩惱絲,出家為僧為尼。故事到了這兒,也許會出現一個類似於方丈的人出現,說那人塵緣未了,不予以剃發。

  什麽叫塵緣已了,什麽叫塵緣未了?大概能從一個人的眼睛裏看出來。

  一個人的眼神如一片死水,再泛不起一絲漣漪,那便是了無牽掛了;如果一個人的眼神裏還有熱忱,還有不死的欲望,還有渴求和企盼,那麽必是泛著隱隱的波紋。

  歡歡沒有恨過熊威。不恨,不代表愛。不恨,也不代表可以彼此諒宥。

  她隻是迷失在了一個死胡同裏。

  最最悲哀的是,青春還未老去,愛恨都變得無力。

  樂樂走了以後,把那本別人送給她的聖經留給了歡歡。歡歡把那本聖經就放在床頭櫃上。她起先是放到了抽屜裏,因為並不想去看它。

  最近情緒低落,愁緒無處寄托,就把聖經拿了出來,重新一章一節翻看。

  聖經裏說,人的高傲,必使他卑下。心裏謙遜的,必得尊容;聖經裏說,寬恕人的過失,便是自己的榮耀;聖經裏還說,草必枯幹,花必凋殘;聖經裏還說,愛是永不止息;聖經裏還說,你務要至死忠心,我就賜給你那生命的冠冕;聖經裏還說,你們不要論斷人,免得你們被論斷,因為你們怎樣論斷人,也必怎樣被論斷。

  聖經裏的話語實在是太多了。每個人都可以在聖經中尋求到安慰。隨意翻閱,總能找到一句適合自己的至理名言。那些話語出自智慧者之口,是上帝的聲音,借著別人的口說出來的。

  歡歡閑得很,就把一句句看著還算有道理的話抄寫在本子上。下午的陽光有點烈,照在墨水還沒有幹的字體上,流光閃爍。這是平平留下來的墨水和鋼筆,留給他的弟弟安安用的。可安安從來沒有用這隻鋼筆寫過一個字。

  還有沒有開封過的三隻毛筆。外麵包裝的塑料盒上寫著“湖筆”兩個字。這應該是上好的毛筆。安安連鋼筆都不喜歡,更不要說毛筆了。他不喜歡的原因是因為他不會用。

  歡歡齊齊整整地寫了有三頁多了,在沒有方格的A4紙上寫,要把一行行字寫在同一水平線上,有點不容易。寫著寫著,字就往下彎了。心裏需要有一條無形的線在那裏。

  隻聽說抄寫佛經的,有靜心養神的功效。原來抄寫聖經也有同樣的作用。筆尖冒出來一個個字,一個個,一串串,出現在潔白的紙張上,像是那些爛在心裏的話,一點點釋放出來了。

  有太多的話,連個訴說的人都沒有。她很想念樂樂。以前不管情況多麽的惡劣,對她多麽不利,至少還有姐姐陪在身邊。現在她隻身一人,承受著一切,好的壞的。

  她發現抄寫聖經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讓四處飛散的思緒停止下來。思緒變得簡單而規矩。一筆一劃,一橫一撇,思緒跟著筆畫在走,就不會到處亂飛,飄忽不定。

  剛才她明明在抄寫聖經裏的話語,腦子裏全是另外一個場景。那個想要出家為尼為僧的人,她既然塵緣未了,為什麽會舍得出家呢!

  這樣的人多了去了。在那一刻,他們一定萬念俱灰,放下了一切,一切值得牽掛的事和值得牽掛的人。他們就此放下,了無掛念。

  顯然,他們沒有放下那些,他們以為早就放下了的人和事。他們以為放下了,可惜沒有。經過一番勸說,他們回到了紅塵中,塵緣繼續。

  可笑的是人,總是喜歡給生活,給自己,營造一種假象。在那假象裏,他們可以變得很超然。

  隻要尚有一口氣在,七情六欲還在,遠沒有終點。

  她想,也許應該從國內買幾本佛經寄過來,像是金剛經、壇經、三藏經什麽的。雖然聖經也很好,她很認同裏麵的道理。但是讀聖經,和讀金剛經的感覺,還是很不一樣的。

  小時候,她聽過一些虔誠信佛的老人家念著金剛金裏麵的句子,那種感覺有說不出來的和諧。

  她的手感到酸痛,中指的某一節關節被鋼筆抵得生疼。太久沒有拿筆寫字了。她勉強繼續寫下去,可是她已經沒有辦法全神貫注了。她的思緒像個頑劣的孩童,跑開了。

  她所做的,像個考試不及格的學生在罰抄作業。但她失敗了。她就算成功控製了她的行為,也控製不了她的思緒。

  她放下了筆,開始想文思。

  對文思的想念,就像是每天的例行公事,一天也沒有斷過。她無數次勸誡自己,思念是沒有用的。這不是一樁營生的工作,或者是必須履行的責任,多多益善。

  這種感情就像是毒藥,每天吞下一點,總有一天會毒發身亡。

  最要命的是,她見不到他。她忍不住猜想,是不是很多次他們兩個人在盧薩卡的某個飯店或是某個商場擦身而過,他們都不自知。

  也許是的吧,因為盧薩卡真的太小了。

  她見不到文思,那她又是如何想念文思的呢?思念是多麽虛幻的東西,如何能做到具體?

  有一半靠想象。

  還有一半,是從別人的口中聽來的。上次在農場裏,就聽見燕子和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在討論文思。就為了那幾句話,她好久都在揣摩那幾句話。

  還有其他的人,他們有意無意總是說起文思,所說的話通過不同的嘴再傳到她的耳裏。

  有人說,文思現在和一個年輕漂亮的人在一起了。他們出雙入對,恩愛羨煞旁人。

  有人說,文思是在勾引她,不是認真的。目的是為了熊威的錢。

  還有人說,文思的事業上打下的根基,主要是靠熊威的幫助。說他反過來挖牆腳,做人不厚道。

  她告訴自己,那隻是閑言碎語。閑言碎語不能信,不能捕風捉影。

  她還是會去相信。

  那個女人長得什麽樣子?一定是好看的。她第一次感到不自信,為一個不認識的女人。或許是認識的,或許是見過麵的。這都不重要,甚至連她長得好不好看也不重要了。

  那個女人的存在,猶如一道鴻溝,橫在了她和文思之間。他們之間的阻礙已經夠多了,現在又加了一道。這一世的緣分不夠,來世也要不夠了。

  因為那是僅有的、唯一的,能夠得知文思近況的通道。不管信不信,她都不得不去打聽。就好比是一個想象力豐富的學生,從老師那裏得了一個半命題的作文,隻有時間、人物和地點,情節全靠自己的想象編造。在設定好的框架裏,情節的發展有無數種可能。而千變萬化之中,總有一點是不變的。她不由地會去想象,那個女人是如何如何的美麗,如何打動了文思的心,如何漸漸占據了文思的心。

  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她的憑空想象。她也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憑空想象的事和有理有據的事,各占一半,一半。

  別人的唾沫星子遠比她的想象還要殘忍。文思的形象一點點在別人的口中被扭曲,被踐踏。

  他們說文思的壞話。

  他們又何曾說過她的好話!

  聖經裏說,你們不要論斷人,免得你們被論斷,因為你們怎樣論斷人,也必怎樣被論斷。

  眾人還是喜歡論斷人。在他們的眼裏,文思和歡歡都是不仁不義,不三不四,不幹不淨,不清不白的人。婚後出軌,有夫之婦和單身男的故事,無論是誰,都會對這樣的故事感興趣的。在平淡的生活裏,聽一點別人的波濤洶湧,生活的樂趣就提上來了。

  她心想,以後若是聽到了什麽不堪入耳的事,一定不要妄自批評別人。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子非餘,安知餘之苦?

  總算是得到了一個教訓。

  一段情感,讓自己成熟了好多。曾經驕傲跋扈的自己,如今變得收斂多了。

  一潭死水一樣的生活,也不知要維持多久。她這一次倒是很有耐心。隻要不去設想將來,每一天也還是可以平平靜靜過下去的。

  誰知,平靜對她來說也是一種奢侈。

  那天晚上,歡歡吃好了飯,正在客廳裏和安安玩耍。時候也不早了,再過一會兒就打算回房間睡覺。

  突然有人從外麵闖進來,跑過來和她說:“文思出事了!我來問問你們,你們可有什麽辦法?你是文思最關心的人。他出事了,你倒是想想有什麽辦法救他出來!”

  周新氣急敗壞地說,禮節全然不顧。

  歡歡惘然四顧,把一輛紅色的小汽車遞還給安安。周新的話太奇怪了,她不能理解。她滿是疑惑地問一句:“文思,他怎麽了?”

  周新進一步解釋:“他被抓進監獄裏去了。清早我們一進店裏,外麵就來了很多的警察,用手銬把文思拷走了。”

  “為什麽呢?”歡歡還是不解。

  時間緊迫,周新並不想花時間解釋這些。再說了,他也說不清楚。他到現在還弄不清楚,他們是以什麽理由把文思抓進去的。他隻說了目前最緊要的一點:“早上文思被抓的時候還沒來得及吃早飯呢!都一天了。我去送飯,可是他們不讓我進去。監獄的西馬,那是能吃的嗎?”

  “都一天了。”歡歡重複了一句,焦急的神情立馬就顯現出來。那樣自然而深切。

  “我們想辦法,當務之急是給他送一點吃的。”歡歡眼睛一瞪,好像想起了什麽更重要的事,“還有蚊帳和被子。對,在非洲沒有蚊帳是不行的。監獄裏衛生一定極差,陰暗的地方都是毒蚊子。”

  “你說得對。我真是找對人了。”周新見她說得條條在理,鬆了一口氣。終於可以不用孤軍奮戰了。這一天過得,神經緊繃,混亂得不行。

  今天是周五,明天後天所有政府部門的人不上班,想托關係救人也是不可能的了。先關個兩天,把人的脾氣和個性都關沒了,等到周一再來興師問罪,還怕不認罪?那些當官的人,無非玩的就是這個把戲了。

  如此一想,周新不免就氣上心頭。

  他催促著,讓歡歡快點走,車子還在外麵等著呢。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沉重而有力,像一道閃電,像一聲雷鳴。

  總之,他們是嚇了一跳——“你們給我站住!”

  聲音越來越近了,就在背後了:“周新,你是不是搞錯了?梁先生被抓進監獄了,你不是應該去和監獄裏的人交涉嗎?怎麽跑來找我的妻子了!她一個婦道人家,能懂什麽?你還是快去找應該找的人吧,不要浪費時間在這裏了!”

  周新還沒有想好說辭,愣在原地。歡歡先開口了:“文思怎麽說,也算是我們的朋友。他出事了,我們但凡能幫上一點忙的,總不能置之不理吧!”

  熊威終於把目光從周新身上移到了歡歡的身上,緩慢地。他笑了笑,臉上是那種混沌的表情,很痛苦,又很不屑:“你去了,能幫到什麽嗎?你什麽都不能做,也不能去做!你今天哪裏都不能去!聽見了嗎,哪裏都不能去!”

  “當初你被抓進去了,還記得是誰救過你嗎?你不要告訴我,你就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歡歡仰著頭,目光無意中掃到了站在身邊的安安的頭頂,原來他也正仰頭看著她。那樣充滿無辜的童真的眼神,他正在打量著他的媽媽用怎樣厭惡的眼神看著他的爸爸。

  這一刻,她的心是疼的。

  “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話!你還好意思來和我說這個。你來告訴我,那次他不辭辛勞跑過去,到底是為了救我,還是為了和你暗度陳倉?”隻要說到這事,熊威就再也忍不住心裏的怒火。回來後的那個夜晚,他以一個丈夫的身份,喝令他的妻子把他的好兄弟梁文思送回家去。多大的諷刺啊!

  真是想不到,梁文思把他當成了橋梁,一步步通過他,靠近歡歡。

  原來是他親手把她推給了梁文思!

  他追悔莫及。

  歡歡語塞了。不可否認的是,要不是因為她,那一天文思是不會去的。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最最刺痛她的還是這四個字,暗度陳倉。這是她最不願意做的事。隻要她再狠心一點,她就會把那一樁事情公之於眾。她早就受夠了自我譴責。

  看樣子是走不了了。周新放棄了這個念頭,邁開腳步就往外走去。他現在就像無頭蒼蠅,走投無路,計無所出。

  “周新,我們一起去。這個時候,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歡歡也邁開了腳步。她掰開了安安的手。那隻溫軟的小手一直抱著她的腰。

  “安安,媽媽出去有點事,是很重要的事。很快就回來的,你要乖乖的。”這樣說,也算是交代了。隻是安安聽不懂,她所說的重要的事,到底是什麽事。

  也許等他長大了,他就會懂了。等他懂了,他也就無法原諒他的媽媽了。

  她才走出沒幾步,還沒有走到鐵門的地方。熊威追了上來,緊緊拽住她的胳膊,不放她走。

  周新早已走出了院子。他的車子停在外麵。人已經上了車,一溜煙開走了。跑這一趟,他感到後悔了。什麽救援也沒有拉到,還衝撞了熊威。現在好了,他反而成了他們夫妻兩人吵架的導火線了。這個罪名背得也太冤了。

  又一想,本來情況也不至於發展這麽壞的。他應該先去找熊威的,和他先講明來由。他怎麽能單獨去和歡歡說文思的事呢?

  熊威的處境,換成了誰都不會好受的。他也是急壞了,犯了一個低級錯誤。

  這一弄,真是弄巧成拙了。周新倒吸了一口冷氣,心裏糾結的很。今天真是倒黴透頂了。別人丟給他一個爛攤子,他又給別人丟回去一個爛攤子。

  他身上有一股不太成熟的孩子氣,使他很容易下決定去做一件事,做了以後又很容易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