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愛恨皆有因 2
作者:牧易枝      更新:2020-06-20 01:41      字數:6393
  終於到了。按動喇叭,等待那一扇門打開來。

  門開了一角,小陳有些忐忑。像是即將要上台的演員,還不自信,要說的台詞還背不出來。隻能臨場發揮了。她迫切想要見到他的心意,可以蓋過一切。

  Jerry朝她點頭微笑,以示歡迎。

  小陳踩著高跟鞋,碰擊在瓷磚上,發出刺耳的聲音。進到屋裏,熊威放下手裏的報紙,正要起身。抬頭一看,竟然是她!

  怎麽會是她呢!他愕然不語。他還以為是歡歡去學校接安安回來了。這兩個女人,穿著高跟鞋踩踏的聲音,實在是太像了。

  “你怎麽來了!”他問。有些許驚訝,有些許不悅。

  還是強忍著,不敢造次。把不悅的表情壓了下去。她畢竟已經是他的女人了。

  今非昔比。

  她快步走到他的麵前,仿佛跋山涉水,見他一麵,真是不容易。她邊走邊說:“不知道為什麽。有那麽一股衝動,我今天非見到你不可。所以我來了,我們好好談一談吧。”

  “是什麽事?你快說。”他都沒有請她坐下。

  她就那麽站立著,倚靠在沙發靠背上。她要說什麽呢?急匆匆跑過來,見了他,下麵該說些什麽呢?

  說她想他了?說她不顧一切,正在想辦法和Johnson擺脫關係?說Johnson的虛偽?

  這麽多要說的,哪一樣先說呢?

  她頓了頓,理了理思路,望著他的眼睛,說:“我上次和你說的,就是那一次,我們在那個花園餐廳裏。我告訴你的,Johnson他外麵有人了。你還記得嗎?”

  “是的,你說過。然後呢?”他不能刨根究底,還是長話短說吧。

  她又頓住了。他怎麽不問問,她是怎麽知道Johnson外麵有人的。還可以問問Johnson外麵的那個女人是什麽樣的。很多的事情,他都不知道。但是他一句也不問。

  他不問,她也還是要說下去:“我親眼看到了Johnson和那個女人的聊天記錄。他們私下裏已經在一起了。現在他把那個聊天記錄全部刪除了,根本就不肯承認出軌。他還對著上帝起誓,說他沒有對我說謊。他要刻意隱瞞,我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更加糊塗了,他不明白她勞師動眾跑到這裏來,隻為和他說這些小事,到底是為了什麽。他說:“他這樣做,不足為奇。有一天他要是向你坦白,他愛上了別人,那才奇怪呢!他不想讓你知道,說明還是在意你的。不想失去你罷了。”

  “你這是什麽邏輯思維。他在意我,還會去和別的女人鬼混嗎?好了。不說這個了。我們還是談談重點吧!”

  “什麽重點?”他從窗戶裏望出去,盯著那扇鐵門。時不時觀望一下。

  “他不肯承認他出軌。他口口聲聲說愛的人是我。那我還怎麽和他談離婚的事?他完全是在演戲。可是我不想陪他演下去了。我要和他離婚。無緣無故的,我也離不了婚。你幫我出出主意,我該怎麽辦?”小陳上前了一步,說到無奈處,抓住了他的手。

  他退縮,掙脫了她伸過來的手。勉強一笑,故作從容,說:“這是在家裏。別這樣,有話好好說。你說你要和Johnson離婚。為什麽呢?”

  這是在家裏,不是在外麵的餐館裏,旅店裏。在外麵可以肆意妄為,在這裏不行,得規規矩矩的。她隻是忘了這種地理位置上的區別了。她縮回那一隻手,兩隻手交疊在一起,放在肚子上。

  無處安放,無計可施。

  “我一心想著和他離婚。我那點心思,難道你還猜不透嗎?”她有些氣餒,有些憤憤不平。整個人也像氣球,扁了下去。說出的話,像氣球裏漏出來的氣,輕輕的,無色無味。

  他是懶得去猜。

  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呀,五點半了。歡歡和安安快到家了。這可如何是好。

  樂樂走了以後,難得過上了一段平靜的生活。他不願打破了這平靜的生活。他正在努力地贏回她的心。他此刻在意的,隻有歡歡。

  對小陳很不公平。他感到愧疚。在歡歡將他拋棄的時候,他去尋求她的安慰。

  現在她當真了,想要一個交代。

  她也算是他的女人了。無論如何,總得給人家一個說法。

  他瞅著她的側臉,銀輝裏,還是很美的。他不忍拒絕,遲遲不肯說出傷人的話來。讓她再緩一緩。緩一分鍾,兩分鍾,說不定她就自行想開了,離開了。

  “我以為你是懂的。你是個明白人。你說我該怎麽辦?”他實在是六神無主,反過來向她尋求幫助了。

  她對他,原來抱了這樣大的希望。斷然不能有的念頭!她這樣逼他,莫不是要他在她和歡歡之間做一個取舍。

  他把心一橫:“你要離婚。可是你離了婚,我們也不會真正走到一起。這是你的自由,我不好來幹涉你的自由。離了婚,你一個人過嗎?”

  “你有沒有想過離婚?有沒有想過和我結婚?”她還不死心。

  不撞南牆不回頭。

  她回不了頭。付出去的感情,要怎麽收回?像個沒事人一樣,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她做不到。她把她自己給了他,身子給了他,心給了他,毫不保留。她還剩下什麽?

  覆水難收。

  她還在癡人說夢。

  他心急如焚,快刀斬亂麻,直截了當地說了:“我從來沒有想過和歡歡離婚。我是不會和她離婚的。”

  她如夢初醒,又好像是跌入了更離奇的混沌世界。頭頂的天花板在搖晃,這個搖搖晃晃的世界,她真是不能理解。

  他連想都沒有想過。一切都是她癡心妄想。

  “那麽,我在你心裏,又算什麽呢?”她隻隨意一問。要一點點把尊嚴撿拾回來。裝作毫不在意,心中就有了一層戒備。

  “你在我心裏,隻是比普通朋友……還要好的朋友。”逼於無奈,隻能如此打發了。

  說來說去,隻是朋友而已。再好的朋友,也隻是朋友。

  她麵如死灰。到底還是輸給了歡歡。那個女人,都不用出手,不用一兵一卒,她就敗了。

  一敗塗地。

  歡歡隨時都有可能回來。決不能讓他們兩個人碰麵。不能再節外生枝了。他執意要打發了她:“你回去吧。有什麽話以後再說。在家裏總歸是不方便的。希望你理解我。”

  他朝著Jerry招招手,使了一個眼色,又做揮手的動作。Jerry能看懂他的手語,走過去打開了院子的大門。

  小陳斜著眼,從窗戶裏看到了敞開著的鐵門。主人在送客。她明白他的意思。

  還不走嗎?說再多,都挽回不了他的心。

  隻是這落差太大了。她心裏所想的,和現實之間的落差。進屋時的一腔熱情,被冷水澆滅了。她隻覺得心寒。

  “遇見你,愛上你,我的人生軌跡全因為你發生了改變。以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你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團亂,然後就揮揮手,和我說再見。你不需要我了,就像是丟垃圾一樣,要把我從你的生活裏丟掉。而我呢?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你會不會太殘忍了!”眼淚簌簌落下,無限委屈。

  又覺得恨。恨意來得太突然,心緒難平。

  “好了好了,我不想聽這些了。你回去吧!明天下午兩點我們約在老地方見,好不好?在那裏,我們再好好地聊,好不好?”他拿她沒有辦法,隻能遂了她的願。

  這樣的約會,本不是出於本心,討饒罷了。

  她不會不知道的。她垂頭,轉身,夕陽的餘暉照到她的眼裏,都覺得刺眼。她不敢使勁眨眼睛,眼淚一流,她的自尊心就被踩踏,體無完膚。

  打開車門的空當,背對著他,她閉上眼睛,讓眼淚全部流出來,再用手背擦幹。上了車,仍舊望了一眼熊威,然後啟動車子,開出了大門。

  他還站在門口,驚魂甫定。他一看手表,五點四十分。終於不用擔心歡歡會和她碰上了。

  不必擔憂了,卻還是感到若有所失。他還呆呆地望著小陳的車子開過的車轍,車子開到了草坪上,小草被壓得趴了下去。她一定心事重重,所以不按照既定的車道來走,開到了草坪上。

  她就這麽走了。心裏一定很不好受。

  隻是還有別的更好的辦法嗎?他不由地歎了一口氣。

  她為什麽非要把話挑明呢?難道她不知道,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沒有反悔的餘地了。現在把話都放在了台麵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他們以後還有繼續的可能嗎?

  小陳是他無聊煩躁的生活裏為數不多的樂趣了,他原本是想好好留著,留一個念想也好。今天是她逼的他說出這一番絕情的話來。都是叫她給逼的!是她自討沒趣。

  他暫且就不覺得自責了。

  小陳走後五分鍾不到,歡歡的車子就在大門外按著喇叭。有驚無險。熊威更是暫時把小陳的事拋到了腦後,一心想和歡歡重修舊好。

  小陳回到了家裏,摸著鑰匙開了門。Johnson還沒有回來,屋裏一片漆黑。

  她坐到沙發上,也不開燈。在漆黑的夜裏,人才容易冷靜下來。一旦冷靜下來,很多可怕的念頭就通通湧上心頭。

  兩隻手不停地摩擦著,深呼吸,昂首望著天花板。

  心裏還是難過。

  他今天的態度,真是太令她痛心了。她一片真心相托付,他卻置若罔聞。他從來都沒有想過和歡歡離婚。也就是說,他從來都沒有想過離了歡歡,和她在一起。

  那天在旅館的房間裏,他那樣對她。他卻理直氣壯地說,隻待她是朋友。比普通朋友要好一點的朋友。

  多大的諷刺!

  都說女人心,海底針。熊威的心,比海底的針,還要難以捉摸。她寧可他絕情一點,當初不要給她任何的機會,任何的希望。寧可沒有開始過。

  開了個頭,草草收場。她就像是玩偶,毛絨玩具,被捧在小孩子的手裏,玩弄一番,失了興趣,再隨手扔掉。

  明天下午兩點的會麵,她是去,還是不去?

  一想到他那冷漠的表情,她覺得今生都不要再見到他。在這一刻,她是恨他的。

  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說得真好。愛是有緣有故,恨就更是有緣有故了。她恨他的薄情,恨他的變心,恨他的故弄玄虛,恨他的敷衍了事。能說出一籮筐關於他的壞處來。

  決定去恨他了,心就變硬了,變得剛強,無懈可擊。

  可還是不好受。縱使她把他鄙薄得一文不值。

  她才是那個一文不值的人,在他心裏,她什麽都不是。他不愛她,隻是想玩弄她。

  她開始嗚咽,泣不成聲。在黑暗裏哭泣,給人一種安全感,可以撕心裂肺地哭一場,不必在意是否邊上有人圍觀和嘲笑。

  正在她哭得心腸預斷的時候,頭上的那一盞燈亮了。

  Johnson回來了。她趕緊打住,不發出一聲粗氣。小聲地抽噎,擦幹眼淚,漸漸平複。

  “Darling,你怎麽了?為什麽在哭?”他驚慌失色,走上前來細問。

  掩蓋不了,就隻有坦白相待。

  坦白裏夾雜一點謊言,半真半假,半實半虛。小陳說:“我想念我的爸媽。我很想他們。”

  想念父母,人之常情。他信了,拍著她的肩膀,安慰道:“我們可以把他們接過來住一段時間。我會支持你這麽做的。不要哭了。”

  她緊緊挽住他的腰。

  她是失足落水的人,還不會遊泳,手邊隻要有漂浮的物體,就會死命的抓住,拽住,絲毫不肯鬆手。

  她將頭埋在他的衣服裏,讓眼淚默默流淌吧。

  是悔改的淚。

  他在教會裏見過很多的人,以女人居多,在家裏受了丈夫或者什麽人的逼迫,就匍匐跪倒在教會的角落裏,誠心禱告,淚流滿麵。她們滿心委屈,隻能來到上帝的懷抱裏,一吐為快。因為上帝借著聖經,對世人宣告,屬世的一切都會過去,上帝的國度會馬上降臨。在上帝的國度裏,沒有壓迫,沒有屈辱,沒有不公。

  眼前的磨難是短暫的,馬上就會過去。於是眾人滿心盼望。有了一個企盼,有了傾訴的港灣,充滿磨難的一生,咬一咬牙,也就忍過去了。

  他覺得她哭泣的樣子和教會裏悔改的女人,有一點相像。

  “我們不離婚了。”她在他的腰間低低地說。聲音微弱得像蜂鳴,像蝶飛。

  他聽到了,隻是不太清楚,隻聽得有“離婚”二字。他低下頭,急忙問:“你說什麽?什麽離婚?我沒有聽明白。”

  她沒有重複剛才的那一句話,換了幾個字,換了一層意思,她說:“我是說,我們不會離婚的,永遠都不會。有朋友對我說,跨國婚姻的離婚率很高,幾乎是40%的離婚率。這個概率太大了。”

  他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吻,那一雙眼睛清澈溫婉,是情人的眼。他的眼裏隻有她。至少在這一刻裏,短暫的一刻裏,他給了她甜蜜的愛情。他說:“我們不會是其中之一。我們是那60%裏麵的一對。你知道嗎?親愛的太太,你是我的驕傲。”

  他又一次用驕傲這個詞來形容她。數不清有多少次了。

  他愛她,會不會隻是因為她長了一張中國人的臉?他需要這樣一張中國女人的臉,來為他裝點門麵。他是政府裏的官員,他的圈子裏,他的同僚,他的上司,甚至是他的國家,都依仗中國政府源源不斷的援助和投資。

  讚比亞著名的經濟學家莫約都說,中國人是我們的朋友。

  中國人是我們的朋友。

  哎,兩邊的男人,原來都是一樣的。哪邊都得不到愛情。

  還有什麽可珍視,還有什麽可爭取的!不如隨波逐流,得過且過吧。

  隻要他還要她,隻要身為他的太太,還有利可圖。

  放蕩的女人才最自由。

  他抱起她,兩隻手一伸,一抬,輕而易舉。為了向她證明他的愛,他今晚就要她。在那黑暗的兩人世界裏,水乳交融,合二為一。

  黑暗無光、密不透風的臥室裏,兩個身體,一黑一白,一長一短,忘我地交融、交合。忘記了時間,忘記了房間以外的一切人和事。眼裏隻有彼此。

  不,眼睛看不到彼此。因為沒有光。

  她每一次都要求把所有的燈關掉。沒有了光,隻能靠觸覺來感知對方。摸得到的,才是實實在在的。觸覺比視覺更加厚重可靠。沒有了光,分辨不出黑白。隻要看不到那一張黑炭一樣的臉,黑炭一樣的身體,她會忘情地投入其中,享受那絕妙的感覺。因為看不到,Johnson可以變成任何一個人,在她的眼裏。可以變成熊威。是的,她完全把他想象成了熊威。

  她靠著這種虛假的想象,抵達美妙的高潮。

  那是多麽神聖的事,並不是見不得光。在神奇的交合中,用手,用身體,用舌頭,用呼吸,感知對方的存在。

  Johnson不喜歡關燈,他會溜出一隻手,偷偷地把床頭燈打開。然後半跪在床上,俯瞰這一床的春色。他說,看到她□□的身體,比起親熱本身還要過癮。他喜歡看,從頭看到腳,從裏看到外。

  來者不拒,她的一切,他通通都要。

  小陳不能理解這種怪異的癖好。她不確定,這是黑人特有的癖好,還是所有男人都有的癖好。以前她隻有Johnson這麽一個男人,現在多了一個。還是經驗不夠,分辨不出男人的好壞來。

  燈一開,她就不自在。鬆弛的身體變得緊張,四肢打叉,措手不及。

  她沒有辦法適應燈光。

  一樁歡愉的事,在強烈燈光的照射下,所有的缺陷一覽無餘。腹部上長滿了贅肉,下垂的胸,比例不協調的身材……她被打回了原型。

  不自信接踵而來。

  從被單裏伸出一隻雪白的手,按住開關,滅了床頭燈。她想到了熊威。那一次在旅店的房間裏,那是白日,窗簾緊閉,還是有日光從縫隙裏鑽進來。房間裏光線充足,都不用開燈。

  那時候怎麽沒有感到任何的不適?太奇怪了。

  那才叫真正的投入。無暇顧及燈光,把自己化成溫柔的水,纏綿的霧,緊緊地將他包圍。

  那才叫真正的投入!

  隻有那麽一次。可遇而不可求,彌足珍貴。

  她想到了明天下午兩點的約會。她突然改變了主意。想通了什麽,還是看透了什麽,有了新的方向。

  一刀兩斷,不就等於一筆勾銷了嗎?

  不,情債未了,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好戲還要上演。

  演員最致命的一點,就是把自己完全當成了戲中人。再也走不出所扮演的角色。

  窮盡一生,隻是戲中的一個角色。

  隻要是戲,總有落幕的時候。可是人生不會輕易落幕,至少還沒有到那個時候。帷幕降落,人還沉迷在戲中,沉浸在虛假的舞台上。那個入戲太深的人,與周身格格不入,成了最失落的人。再也不能好好生活。生活被戲給毀了。

  聰明的演員,能把握住分寸。三分真,七分假,該入戲的時候入戲,該出戲的時候出戲。生活永遠掌控在自己的手裏。

  在Johnson最忘乎所以的時候,幾近高潮的時候,小陳的腦海裏正是風起雲湧。在Johnson快結束的時候,她的思路也明朗了。

  她決定,明天準時去赴約。

  終於結束了。他伸著手,摸到了牆上的開關,一按,房間變亮了。

  精疲力竭,他滿足地笑了,他說:“你永遠是我最愛的太太。”

  她漠然不語。

  昏黃的燈光,洋洋灑灑落在床上,光影裏,有情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