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山長水闊,咫尺天涯 14
作者:牧易枝      更新:2020-06-20 01:41      字數:5271
  夜已深,屋子裏變得靜悄悄的。

  有一半窗簾是敞開著的,能看到外麵的樹影。

  今晚的月色淒美。一陣陣涼爽的風,透過紗窗吹進來。

  夜涼如水。晚風帶著寒意。

  這一晚,樂樂是注定睡不好的。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心中的那一團愁雲,揮散不去。閉上了眼睛,以為看不到亮光就可睡去。哪知越是想睡越是清醒。往日的一幕幕,湧上心頭。

  她還清晰地記得,他們還在戀愛的時候,沈榮是什麽都依著她。節日裏她也會收到一束玫瑰,生日的那一天她會收到生日蛋糕。就是那幾年,僅僅是那幾年,每一年沈榮都會記得她的生日。

  一個人記得另一個人的生日,不是說那一天真的有多麽的特殊,而是那一份掛念著的情意。

  後來結了婚,生了平平,沈榮在她生日的那一天,再也沒有買花買蛋糕。有時候連一句生日祝福也是沒有的。

  掛念沒了,所以就不記得她的生日了。

  再後來,愛意也漸漸淡了。

  照理說,夫妻兩人耳鬢廝磨,感情應該越來越深。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樂樂在黑暗中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迷惘和失落,接踵而來。

  在她最難過的時候,他和另外一個女人在一起。那些個難眠的夜晚,如今晚一樣,翻來覆去都是因為他。

  為了他夜不能寐,為他心傷,為他流淚。

  可是忽然她又想起了他的好。她感受過的那些愛意,真真切切。傷心是真實的,眼淚是真實的,過往的恩愛的畫麵也是真實的。

  哪一個更真一點,哪一個更假一點?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這世間可有不變的真心?

  想到這兒,樂樂越是清醒了,睜著眼睛望著那一堵牆。樹影搖晃,那影子正好映射在潔白的牆上。隨著窗外的風,那混亂的思緒同牆上的樹影一起,搖搖晃晃,顛來倒去。

  樂樂在想,牆壁那一頭的人,是否已經安然入睡?今天當著熊威的麵把他的行李攔在了門口,不給他一點麵子。他會不會因此難過,因此而怪她?

  他要真是為她而難過,她心裏倒是好受一點了。

  思緒還是停不下來。樂樂伸手拿來床頭櫃上的鬧鍾一看,明晃晃的指針已經指到了“2”。都兩點多了,樂樂一驚,放回了鬧鍾,閉上眼睛就鑽回到了被子裏。

  一床薄被蓋在身上,還是覺得微微的涼。

  早上醒來,樂樂隻覺疲憊得很。往鏡子裏一看,兩隻眼睛成了熊貓眼。這一覺,真是白睡了。

  沈榮起了一個大早,坐在院子的大樹下。

  正值讚比亞的溫濕季節,溫度適宜,雨水充足。那花草樹木上點綴著晶瑩的露珠,空氣也異常的清新。

  昨夜必是下了一場雨了,清晨才會有這種水朦朦的感覺。

  這是沈榮來讚的第四天,哪裏都還沒有去玩過。他忽然歎了一聲氣,說道:“是該走的時候了,該離開了。”

  “才來了幾天,就要回去了?”熊威恰巧聽到了,也就走過來,和沈榮一同坐在樹下。樹葉子上偶爾還流下來幾滴水。

  “我在不該來的時候,我來了,現在是該走了。熊威,謝謝你這段時間對他們的照顧。人總是在失去的時候,才懂得珍惜。”

  “姐夫,你沒有失去他們。樂樂的心思你還不懂嗎?她其實是原諒你了。隻是你陪伴他們的時間還太短,她一時下不了台。再給她一點時間吧!她一定會回到你的身邊。”在安慰別人的時候,本能地以為自己已經勝過了那些艱難阻擋,以為自己什麽都懂。熊威對於歡歡,還是沒一點譜的。兩個本不相幹的男人,為著她們兩姐妹,成了窮途末路的人。

  “即使樂樂她能原諒我,可是我……我上半生造了太多的孽,再沒有這個福氣了。”沈榮說著,好似看淡生死的老人的口吻。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在生命垂危之際,往往會把生前對不起的人叫到床前,然後滿是懺悔地說,我這一生,是如何如何地對不起你們,如何如何地虧欠你們,我現在要走了,希望你們可以原諒我生前的所作所為,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熊威這麽一想,倒覺得沈榮有點倚老賣老的架勢。

  沈榮又說,像是在交代後事,熊威很是討厭這種口吻。他說:“等我走了,樂樂和平平有你照顧著,我是放心的。以後麻煩你的日子還長著呢。謝謝你,替我照顧他們。”

  “都是一家人,不要見外。國內店麵都關了,回去能有什麽事呢?還是留在這兒,多玩幾天。這次過來,下次不見得你還會來讚比亞的。就算能來,也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

  “你這話說得對。人生哪,最好就是把每一天都當成人生的最後一天來過,這樣才能做到不後悔。如果我清楚地知道,這輩子我再也不會來讚比亞了,這一次我一定會很用心地觀察這裏的天空,這裏的雲彩,這裏的人,這裏的房屋。每一樣事物,我都會多看幾眼,記在腦子裏。”沈榮透過頭頂的枝椏,望著天空,不無感慨地說。

  沈榮當麵和歡歡說,他要回國了,也算是正式辭行。歡歡未置一言。

  到了房間裏,歡歡試探性地問了問樂樂:“姐夫要走了。你預備如何?”

  “她隻和你說了他要走,他並沒有來和我說。我隻當是不知道,我照舊過我的日子。沒有了他,難道我的日子不過了嗎?”樂樂躺在床上一翻身,把頭埋在了被子裏。

  “你要是真能夠若無其事地讓他走,這樣也好。怕隻怕,你口是心非。” 歡歡靠在枕頭上,一隻手撐著腦袋。

  樂樂的後背隨著呼吸有節奏地上下起伏。她陷入了沉默,也怕自己真的是一時逞強,口是心非。

  “你還記得你剛來讚比亞那會兒,我們在大樹下的那次談話嗎?我是記得清清楚楚,我勸你離開姐夫,和他離婚,重新尋找屬於你的幸福。我到現在還是這個態度。一個人傷你一次,就會傷你兩次,三次。姐夫不是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雖然他這次來讚比亞,看似已經痛改前非了。他現在沒什麽經濟實力,我是更加要勸你離開他了。可是你根本就做不到。捫心自問,這輩子你還能擺脫得了他嗎?做不到的。局外人才看得清楚。”歡歡看著樂樂的背影,細聲細語說著。客廳裏熊威也正在和沈榮做一番勸解。

  樂樂還是不吱聲。她心裏正是海浪洶湧,不得安生。

  她用她的理智勉強維係了沉默。什麽都不說,就什麽都保留下來了。她也在掙紮。他害她害得好苦,她簡直恨這個男人。他隻說他要走了,她要怎麽辦?主動開口求他,帶她一起走嗎?她如何能開得了這個口。

  求來的感情還會值錢嗎?她不願意為了他,拋棄最後的一點尊嚴。

  她忽然將頭抬了起來,眼裏噙著淚,望著歡歡,她說:“我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他摟著那個女人的情形。那個女人就像是噩夢一樣糾纏著我。我想還是讓他回去吧! 現在,我連和他睡在同一張床上,我都做不到。我心裏過不去。還是讓他走吧。”

  “那麽,這就是結果了。姐姐,我不再勸你了。你睡一會兒吧。”歡歡起身,走出了房間。

  樂樂確實也是累了,抱著抱枕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沈榮回程的機票已經定好了,是第二天下午兩點鍾從盧薩卡出發,經轉迪拜,飛到上海。熊威帶著沈榮來到了Arcades的周日市場,想著他也許會買一點藝術品帶回國。這裏有各式各樣的木雕製品,小到酒杯、煙灰缸,大到拐杖、獅子大象等動物的雕像,都是當地人純手工雕刻而成,很有非洲民族特色。

  誰知沈榮在熊威的帶領下逛了一圈,意興闌珊,什麽也沒買,什麽也不想看。他以為是在陪伴著熊威逛街,完成任務就是了。兩人空手而歸。

  熊威總覺得沈榮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就問:“姐夫,我看你心情不大好,是有心事吧!”

  “沒什麽,可能是因為明天就要走了。”沈榮悵然若失,望著車窗外。落日餘暉,美景一片。

  熊威也扭過頭,望著那一片紅彤彤的落日,不再說話。清涼的微風從車窗外吹進來,帶著一日的疲憊和喧囂。那落日照耀了一天,也是累了,乏了,躲在雲層後麵,打起了盹。

  黃昏的時候,精神是渙散而慵懶的,像是一個人的晚年,有幾分的淒涼。曾經桑海,已成過往,眼前就是盡頭,一眼能看到頭。原來一切皆有定數。

  沈榮悔不當初。

  沈榮收拾完最後的行李,拖著行李箱子從房間裏走出來。剛吃好午飯,Grace還在桌子上收拾碗碟。這頓中飯異常豐盛,是送行用的。

  臨行前的一頓飯,總是豐盛奢侈的,以此來淡化團聚後的分離。

  沈榮走出了大門,和行李箱一起在門前的台階上停駐了幾秒鍾,那沉默的背影分明是想回頭的。

  沒有回頭。他又邁開了腳步,向停在院角的車子走去。在上車前的最後一刻,他還是回頭了。一步三回頭,才是留戀與不舍。到了最後才回頭,隻不過是道別。

  樂樂倚在客廳的窗戶沿上,悄悄地望著這邊。她都不敢出來相送。中間要隔一段距離,把兩人之間的距離無限拉開,不讓自己有反悔的機會。

  沈榮回頭望著那一扇窗戶,望著窗戶裏的樂樂,那個他曾經愛過,又拋棄過的女人。就這樣道別吧!沈榮遙遙地對著樂樂微微一笑,千言萬語,都凝結在最後的一絲微笑裏

  樂樂已是泣不成聲。

  走都要走了,他還是這般吝嗇。哪怕是一個擁抱也好!那種可有可無的微笑,她一點也不領情。

  她痛恨他的最後的雲淡風輕的微笑,不痛不癢的微笑。

  她眼看著他的背影鑽進了車裏,關上了車門,搖下了窗戶。司機已經坐在車裏,馬上就要開了。

  這一切馬上就可以結束了。沈榮走了,什麽都不會留下。來過,也同沒有來過一樣。

  他不會再來了。她再也見不到今時今日的他。時間是無情的,會帶走所有。

  “等一等。你等一等。”樂樂從客廳裏跑了出來,經過大門,經過台階,經過草坪之間的小道,一路跑到車旁。那微顫的聲音還在院子裏回蕩。她說:“帶我走吧!我願意跟你回去,不要留下我們,一個人走。”

  眼淚決堤而來。她終究還是投降了。

  沈榮連忙打開車門,將樂樂擁入懷裏。這一刻,是風平浪靜的溫馨。

  她把所有的不甘和委屈都咽了下去,又一次選擇了真心托付。

  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君是她,妾也是她。

  正如歡歡所說,她是離不開他的,這個她既愛且恨的男人。

  直待樂樂說出這一句話,歡歡才上前來,說:“我是早料到,會是這麽個結果。”她把站在樂樂和沈榮身後的平平也拉到了他們跟前,把他們一家三口都聚攏在一起。

  妻子寬恕了回頭的浪子。一家人破鏡重圓。小說裏經常會有這麽庸俗的結局。隻是時間還尚早,在以後的續寫裏,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歡歡還能說什麽呢?帶著妥協意味的和好,也是無可奈何。

  日子還是要過下去,還有比這更好的收場方式嗎?樂樂來讚比亞的這段時間,歡歡從她身上學到最多的,就是如何去原諒並且接納一個浪子。她是一個不聽話的學生,好像什麽也沒有學會。

  歡歡看了一眼站在院子門口的熊威,她在想,沈榮和熊威比起來,哪一個更錯呢?樂樂能夠原諒沈榮,那麽她還有什麽理由不去原諒熊威呢?

  她又上前對著他們一家三口,說道:“現在是走不了的了。最快也要今天晚上的那一班航班了,或者是明天這個時候的航班了。時間湊得這麽緊,就看有沒有餘票了。把姐夫的票改簽,再給你和平平重新買票。平平學校裏的事,我會處理,你就不用操心了。”

  於是又把沈榮的行李從車上拉回房間裏,把司機也打發了回去。

  過了不多時,歡歡給旅行社打完了電話,說是今晚十二點的航班是沒有空位了,隻能是明天的下午的航班了。三個人的機票就定在了明天下午兩點鍾。

  臨時做的決定,樂樂倒是亂起來了,開始在房間裏整理行李。在這裏住了小半年了,每次出去逛街看到好玩的就買了回來,一點點堆在房間裏。衣櫃裏,床頭櫃上,桌子上,堆了不少的東西。一時也就無從下手了,不知道要帶走哪一樣。

  行李箱就那麽大,空間是有限的。帶走了這一樣,那一樣又舍不得。樂樂隻在房間裏來來回回轉著,好一番糾結。

  平平那一邊更是舍不得新買來的玩具,說要把玩具汽車、毛絨娃娃都帶回國去。沈榮隻得在一邊勸說。

  買來的玩具平平還沒玩上幾天,就跟著沈榮和樂樂回國了。真是夠戲劇的。一學期還沒有結束,等於是退學休假了。

  樂樂一直覺得平平在這裏的學校是學不到什麽的,中斷了學業樂樂也覺無所謂。那麽就立刻回國吧!她隻是不能錯過這個機會。沈榮今後還會千裏迢迢來尋妻嗎?

  錯過了這次,怕是以後不再。何不放下所有,跟著自己的男人回去!

  任它世事變遷,守著自己的兒子和男人,安安穩穩過一生。這才是她最大的心願。獨自帶著兒子漂泊的日子,寄人籬下,真是過夠了。

  把所有的不甘和委屈都咽下去,咬咬牙,沒有過不去的。

  咽下去了,心就釋然了。她還是深愛著她的男人的。他是她今生的第一個男人,或許也會是最後一個。

  癡情的女人,一生就隻愛一個男人。那種愛,是愛恨糾纏的愛。

  那樣的癡情,隻因自己的執念太深,放不下。其實是不肯放下。

  他們三個人走了。屋子裏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的。

  這段時間裏,空空蕩蕩的房子和空空蕩蕩的心被樂樂和平平填補了一些空缺。

  感謝他們的來過。歡歡心想,要不是沈榮,他們也不會這麽匆忙離去,在她最需要他們的時候。樂樂不在了,今後的委屈還能向誰訴說?還有誰,在最無助的時候,來安慰她。

  想到這兒,歡歡的眼淚直往下流。這淚也不隻是為樂樂的離去而流,還有許多的難以訴說的心緒,壓在心頭上,像烏雲籠罩。

  如果姐夫是真心改過,如果姐姐此次離去,後麵等待著她的,全是幸福的日子,她為什麽還要挽留她呢?

  祝福樂樂,祝福平平。生活不易,看淡了每一次的離散,直到波瀾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