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山長水闊,咫尺天涯 11
作者:牧易枝      更新:2020-06-20 01:41      字數:5049
  那一個夜晚,讚比亞的每一個華人都感到不安。

  一則中國人被當地人殺害的消息像一團烏雲,密不透風地籠罩在每個華人的頭頂。就是當天下午發生的事,《華僑周報》還來不及報道,警察局出動的警員還在整理線索,以期找到殺人凶手。

  沒有官方的消息,沒有確切的說辭。消息的傳播速度比人們想象的還要快。從這個人的口裏,傳到另一個人的耳朵裏,一個個傳下去,個個聽得人心惶惶,聞風喪膽。然後回家端詳著自家的黑工,看看他們究竟懷的是什麽心腸!難道皮膚是黑的,心也是黑的?連一同共事的女老板,都忍心殺害。

  血腥的場麵讓他們產生極度恐慌的心。在訴說的過程中,他們的恐慌得到了釋放。把這消息傳給下一個人,讓更多的人知道,仿佛就能世界太平了。

  被害者是從青島來讚比亞投資的女商人,行凶者是她雇傭的黑工。那黑工帶著其他的人,闖入宅院,用繩索套在女老板的脖子上活活將其勒死。

  原來是自己人幹的!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聽來了,人們最後都會異口同聲地這麽感慨一句。原來是自己人,殺人,搶走錢財,然後不知所蹤。任警察也追查不到。原來是蓄謀已久。往往是自己身邊的人,自己的軟肋被暴露出來,才導致了一招致命。

  最應當小心的,不是遠處的人,不是敵人,是自己身邊的人,是親信。人們聽完了這個聳人聽聞的故事,最後得出這麽一條結論。

  樂樂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大驚失色:“真是太殘忍了。一個女人,他們怎麽下得了手! 我一直覺得人都是一樣的,黑人、白人、黃種人,人心都是肉長的。你真不應該告訴我這個事情,被這個事情影響,今天我的心情不會好了。”

  樂樂不停地喝水,以緩解這種緊張焦灼的心緒。她的早餐才吃了一半,盤子上的雞蛋餅被咬了一個角,吃了兩三口。她再也吃不下了。

  歡歡絲毫不受影響。她繼續吃著,還一邊安慰樂樂:“都是我的錯,一大早和你說晦氣的事。你覺得很嚴重嘛,其實也還好的!在國內殺人搶劫不是經常發生的嗎?新聞裏一播,看看也就過了。隻是因為人人都知道非洲是一個危險的地方,隻要出了人命,就覺得了不得了。非得說上個十天半個月不可。”

  歡歡吃掉了最後一塊雞蛋餅,喝了一口牛奶,就往房間裏去了。她要去換一身衣裳。

  歡歡一走,樂樂就更加吃不下了。又吃了幾口就跟著來到了歡歡的房間。

  世上的事,就是這樣。隻要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再大的苦難,都體會不到切膚之痛。你以為你感同身受,隻不過體會到了千分之一,萬分之一而已。

  樂樂的敏感是在於,她能很快走入一種傷痛,很快走出一種傷痛。

  歡歡還穿著睡衣,正在化妝。她的眼睫毛向上輕輕一掃,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塗上了睫毛膏,形成了一個優雅的弧度微微向上翹。

  歡歡的眼皮一動不動,眼珠子轉向了樂樂,說:“姐,你說我讓姐夫幫我帶點衣服過來,好不好?他三天後就到了,比寄國際快遞還要快呢!”

  “你都那麽多衣服了,看看衣櫃裏,還要買啊”

  歡歡眼珠子一轉,說:“衣服都是越穿越舊的。這衣櫃裏的衣服都是有些年代的。今年我還沒怎麽買過衣服。你知道嗎,穿一件新衣服,也會為我的生活帶來不少的樂趣。還有我的化妝品,多添了幾樣,我就有事可幹了。你一定會覺得奇怪。我又不出去見什麽重要的人,還要仔仔細細化一個妝。給誰看呢?”

  樂樂可沒有歡歡勤快,在臉上能花上那麽多的功夫。樂樂這下可疑惑了,歡歡和熊威的關係一直沒有改善。她倒還有心情梳妝打扮。她說:“隨便你。你要他帶,你自己給他打電話吧”

  “我網上買好了寄給他。又不是讓姐夫幫我去挑,有什麽難的!你幫我說一聲就得了。我就不給他打電話了。這個電話一打,後麵見了他,還怎麽說難聽的話?見了他,我可得給他點臉色瞧瞧!他那樣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你難不成已經原諒了他?當做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歡迎他的到來?”

  樂樂被歡歡一說,氣色更加不好看了:“等他來了再說吧。也隻有等他過來了,才有一個說法。他電話裏是說的好好的,可是我不大相信他的話。”

  “是的,不能相信他的話。一個傷害過你的人,尤其是當你傷得很重,是不能被原諒的。”歡歡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一雙有著很好看的眼睫毛的眼睛,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美的。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又好像是瞬間忘記了一切的記憶,記憶的盒子瞬間被填充或是被掏空,她皺著眉頭,變得焦躁不安:“我真希望有個了解!什麽時候才能結束?什麽時候才是個頭?我究竟要被折磨到什麽時候?”

  鏡子裏的她是另外一個人,她在同她說話。她不理會她。她在嘲笑她。她無比淒厲地說:“傷害已經造成。不會有結束的一天,隻要你還活著。隻要你還活著!”

  真像是詛咒。

  歡歡本能地就把手裏的睫毛膏蓋子往鏡子上扔。針對的不是鏡子,是鏡子裏的人。她討厭鏡子裏的那個人。她討厭她自己。頃刻之間,她就好像變了一個人。

  瓶蓋與鏡麵的撞擊發出刺耳的聲音。樂樂的聲音響起:“歡歡,歡歡,你怎麽了!”

  樂樂搖晃歡歡的肩膀。歡歡她沒有走神,沒有失憶,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把不好的情緒強壓了下去。

  這不是第一次。第五次,還是第六次了,她被情緒控製住了。她成了壞情緒的奴仆。

  她裝作隻是出了一會兒神,對樂樂說:“我隻要一想到熊威打我的場麵,我就心裏發恨。姐夫和熊威,他們都是同一類人。我們也是同一類人,都是受害者。”

  方才失控的一幕被歡歡順利掩飾過去。她不過是說了一個小謊。她剛才腦子裏什麽也沒想,那一刻腦子是空的。那種空泛而徹底的絕望,比起熊威的毒打,還要使人絕望。

  樂樂從後麵抱住歡歡,把臉頰貼在歡歡的臉頰上:“熊威到現在還看不到他的人。他又是一夜未歸。”

  “他不回來,我還睡得踏實一點。他在外麵風流快活,我還圖個清靜。我們趕快出發吧。平平和安安上學要遲到了。平平快要見到他爸爸了,應該很高興吧”

  兩人走出房門,到院子裏大聲喚正在玩耍的兩兄弟。

  昨晚的事,惹得熊威奪門而出,至今未歸。

  兩人吵架,已是極為平常的事了。

  歡歡正巧去臥室裏取一樣東西,看到了放在櫃子上麵的賬本,一看,正是十一月份的收據。被一個黑色的紙盒子蓋住了,隻有掀開了黑色的紙盒子,才得以看到。

  她火急火燎地拿起那一本賬本,走到熊威麵前,說: “你把人人都冤枉了一遍,說拿走你賬本的人,是陷你於不義。結果呢,就放在你的床邊櫃子上! 我看,是你故意藏起來了,再去陷害無辜的人!”

  “什麽無辜的人。我也就陷害了梁文思。我說是他拿的。現在你找到了,不是他拿的。你要為他抱不平不至於吧!怎麽說,我也是安安的爸爸。和外麵的野男人比起來,我可是你孩子的爸爸。你就這麽迫不及待地胳膊往外拐”

  熊威輕蔑地笑了笑。那笑容帶著不屑和藐視。歡歡受不了這樣的笑容。但是繼續和他僵持下去,她並不能占到什麽便宜。

  動起手來,女人往往是弱者。

  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她心裏又氣不過。唯有唇舌上占一點便宜,她把那一本賬目重重地扔到桌子上,冷冷地說: “你現在也就隻是我孩子的爸爸了。除此之外,你什麽都不是了。你什麽都不是了!”

  說完,歡歡轉身走人。最後那一句,是起強調作用。

  滿腔的恨意,都在那最後一句話裏了。

  那幾天時間過得很快。

  一日黃昏之際,樂樂手裏捧著聖經,坐在院子裏的大樹下,吹著晚風。她原是想看一會兒聖經的。厚厚的一本書,拿在手裏隻覺沉甸甸的。

  每一張紙頁裏,都有教誨人的話語。每一頁樂樂都仔細翻閱,她生怕漏掉了一句話,誤解一個意思。所以她看了又看。聖經的話語就是需要這般反複咀嚼,慢慢消化。

  她此刻一直在回想,一頁都看不進去。那個辜負她的男人,馬上就要來了。漂洋過海前來尋她。

  她是一個正常的女人。可是她有多久沒有被男人碰過了!猶如一片幹涸的沙漠,她的世界,漫天風沙,天地混沌。他的男人拋棄了她。

  她以為他永遠都不會回頭。她習慣了他的冷漠,他的忽視,他的移情別戀,他的忘恩負義,她早已習慣了。

  一顆心冷到了冰點,結成了冰,就變得堅硬鋒利,有棱有角。他再也傷不到她了,不管他做出什麽事來。即便他六親不認,連平平都不認了,她也還是可以坦然接受。

  最壞的事,她都預料過了。

  然而事情忽然間有了轉折——他回頭了。他離開了那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千裏迢迢來找尋他們母子。

  樂樂仰頭望著天空,頭頂一片五彩斑斕的晚霞。

  紗窗日落,黃昏已近,金屋無人見淚痕。浪子回頭金不換。

  他回頭了,她忍不住落淚了。這又是什麽緣由的淚!委屈的淚,感動的淚,欣慰的淚?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一顆心隻是不像往常那般剛硬。那眼淚落在了聖經的塑膠封麵上,落日餘暉,映射在上麵,像一顆晶瑩的水晶。

  那種帶有諷刺性的轉折。

  如果她說她原諒了一切。那一定是自欺欺人。

  如何能沒有怨恨!

  這一年年,無數個日日夜夜,關上了燈,她在黑暗裏看到最多的,便是恨。她甚至可以描述,那種欲哭無淚、心裏填滿了恨的感覺,是什麽樣的感覺。

  死死地咬住被角,無聲地抽泣。咬得不夠力,就無法發泄內心裏的恨;咬得太用力了,又怕嘴上的血會染紅被角。

  在最最絕望的時候,她隻有她自己。她是平平的天,她說什麽也不能倒下。

  “姐,發什麽呆呢!姐夫明天就到了。你這心裏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歡歡從屋裏走出來,俯身靠在樂樂的背後。樂樂才知原來自己又在發呆。

  出神的時候,腦袋是放空的,所以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她特地拿出聖經來看,一頁還沒看呢!低頭用拇指把那一滴淚抹去。眼淚抹去了,淚痕還在。

  “沈榮他已經在飛機上了,明天的這個時候,他都到家了。”

  “姐夫他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歡歡背著手,在草坪上踱來踱去。

  “我也正在想這個事呢?總是想不通。”

  樂樂以為是自己哪裏做得不夠好,不夠體貼,不夠顧家,不夠賢惠,或是不夠美麗,才導致丈夫的變心。她一直在隱隱地怪罪自己。

  看來是她弄錯了。這根本不是她的問題。

  她低頭一看,那封麵上的淚痕還在。固然空氣幹燥,一時半會兒還是幹不了。不知怎的,眼淚不受控製一滴連著一滴往下掉。她越是不想讓歡歡看到,那眼淚就越是不爭氣,故意要她出洋相似的。

  起了個頭,後麵就更加不受控製了。聖經的封麵上如雨點般落滿了淚珠。

  歡歡納悶了。她總以為樂樂是盼著姐夫來的。現在好不容易真的要來了,她理應高興才對。她走到樂樂的前麵,蹲在樂樂麵前,說: “姐,你怎麽哭了你在難過什麽你是不是不想見到姐夫如果是這樣,明天就算他到了,你大可以不必見他!還有平平,你們去別處躲個幾天。我來打發姐夫。”

  “不。你誤會了。我不是難過。我不是不想見他。隻是突然要見到他了,明天就可以見到他了,明天,睡一覺,一閉眼,一睜眼,就是明天了。我有點不敢相信。樂樂用衣袖擦幹聖經封麵上的淚珠,又抬起手擦了擦眼角。”

  樂樂翻開聖經,想要在聖經裏尋求安慰的話語。

  我所許的願,我必償還。這一句,聽來繞有深意。

  樂樂仍是看著聖經,不過沒有讀聖經上麵的字,她在同歡歡說話。她說: “這段時間,閑來無事,我翻閱這本書。教會裏的姐妹勸我先讀新約。他們說,新約裏才有基督,新約裏滿是祝福。我沒有聽他們的。新約和舊約,我是同時在看的。前麵看幾章,後麵也看幾章。我在想,舊約既然放在篇首,占據了那麽多的篇幅,自然是相當重要的。看了才知,舊約是預備基督的來臨,新約是應驗了基督的到來;舊約是行為之約,新約是恩典之約;舊約是詛咒,新約是蒙福;舊約是失樂園,新約是新樂園;舊約是種下的種子,新約是結出的果子;舊約是前因,新約是後果。他們勸我先看新約,不過是怕我沒有一點信仰基礎,會看不懂舊約。可哪一件事是沒有前因後果的”

  歡歡在樂樂的腳前席地而坐,樂樂對於聖經的研讀,真是出乎她的意料。基督教在讚比亞算是第一大教。但她始終覺得能夠真正意義上把宗教當做信仰的人,少之又少。那種深刻的理解,上升到精神層麵,成為潛意識裏的產物,很難做到。

  樂樂接觸教會才多久她現在算是一個基督徒嗎

  樂樂合上了聖經,說: “在聖經裏,我所讀到過的有四位先知,一位是公義的先知,一位是流淚的先知,一位是聖潔的先知,還有一位是悔改的先知。悔改的先知是約拿。他的故事很短,沒幾頁就寫完了。給我留下的印象卻是最為深刻。他違背了上帝的旨意,逃亡他施,後來約拿真心悔改,上帝還是原諒了他。”

  這種帶有傳教士口吻的談話,歡歡真是不太能接受。她將頭靠在樂樂的膝蓋上,低聲說道: “你不是上帝,姐夫也不是約拿。你想原諒姐夫的所作所為,所以才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