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在愛裏走向毀滅 12
作者:牧易枝      更新:2020-06-20 01:41      字數:5456
  梧桐雨,點點到天明。黃昏裏,一日的盡頭,隻身仰望天際。這個時候,人的意誌力最薄弱。

  推開窗,雨滴飄了進來。到了濕熱季,雨水不斷。今天的雨下得溫柔而又矯情,淅淅瀝瀝,雨絲飄了一個下午。這種纏綿溫和的雨在非洲是很少見的。

  或許是因為心情的緣故,歡歡喜歡這樣的天氣,陰沉沉,鬱鬱寡歡。天空是灰沉沉的,開不出太陽,也沒有瓢潑大雨。一切都在朦朧之中。如同在送別一個友人,依依惜別,說了一萬句珍重再見,還是不肯轉身離去。雨滴打在窗台上,是離人的眼淚。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黃昏已過,暮色籠罩天際;車馬聲已遠,周身遍是寂靜。

  下不完的雨,剪不斷的離愁別緒。

  梳妝台上半瓶紅酒,如血液一般紅潤嬌豔,喝了一大半,剩下一小半。鏡子裏還有半瓶,高高的玻璃瓶頸,屹立在五花八門的化妝品護膚品中央,虛與實的對照。歡歡長發披肩,倚著窗台,看雨,聽雨,聞雨,做一個不切實際的夢,不願醒來。

  不經常喝酒的人,忽然喝起酒來,很容易喝醉。喝醉了一點也不舒服,甚至還有點難受。都說一醉解千愁。喝到什麽程度才算是恰當好處的醉?大概多醉幾次就知道了,也就不難受了。

  歡歡兩隻胳膊支在梳妝台上,彎著腰,望著鏡子裏的自己。豔紅色的絲質睡衣服帖地垂落,貼在肌膚上,嬌豔欲滴。她一隻手捧著自己的右側臉龐,容顏還在,豔唇如玫瑰花綻放,眼睫毛輕輕一掃,掃落一地的憂愁。

  還是美麗的,她放心了。

  冷冷清清,淒淒慘慘。她從雨中而來,慌亂,落寞,忘了打傘。雨什麽時候才會停?下吧,下吧!下到天荒地老,直到海枯,直到石爛。

  幹杯!她對著鏡子裏的自己,說幹杯。然後一口氣把杯中酒喝盡。她在和自己舉杯對酌,自己給自己倒酒。自己的五味人生,自己去嚐。

  陡然一隻粗壯有力的手從身後懷抱住她,在她耳邊吹了一口氣,頗為得意地說:“你猜猜看,我今天去幹了什麽?”

  她緩緩地轉身,遲鈍而猶疑地問:“去……去幹了什麽,你告訴我。我肯定猜不到。”看到熊威,她一怔,手裏的酒杯順勢倒在了窗台上。杯中的液體沿著牆麵一滴滴往下落,像是自殺者割斷了手腕上的動脈,血液滿溢。

  她喝醉了,眼神變得迷離,神情更加魅惑。

  “我去找你的心上人決鬥了。”熊威的頭靠在歡歡肩上,目光渙散,又道:“你是希望我贏,還是他贏?我們都是為了爭奪你。贏的那個人可以占有你,輸的人退出。”

  一怒為紅顏。古今癡男女,皆逃不過命中情劫。

  熊威暗地裏想了很久,要去找文思打一架,不打得頭破血流決不罷休。今日熊威喝了不少的酒。歡歡也喝酒。兩個都是喝醉的人,一輩子牽扯在一起,醉醺醺,黑沉沉,渺茫茫……往後的日子該怎麽過?

  “你們誰輸誰贏,都與我無關。以後想要喝酒,不要到外麵去喝。在自己房間裏喝不是更好嗎?我陪著你喝。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歡歡把酒杯遞到他手裏,勸酒的意味。

  這一段時間熊威行徑不複往常,終日在外忙,也不著家。虧得每日還記得回家來,回到家都是後半夜了。很少能清醒地回來。歡歡早已對此不滿,隻是不聞不問。兩人現在的局麵,如何好問!不吵架已是萬幸。

  歡歡的委婉相勸,熊威並不領情:“在閨房裏喝隻有你陪。在外麵喝,還有別的女人陪我。二十來歲的,年輕貌美。而你……和她們比不來的。我還是不要回來的好。”

  他不屑地笑笑,故意挑她心上的刺。

  讓她也知道疼。

  快四十歲的女人了,如何能與二十來歲的女孩相提並論!她的青春早已不在了。

  他隻惱羞成怒,卻顧不得這一點:她的已逝的青春其實是耗費在了他的身上。結婚的時候,她也年輕貌美。

  愛,或者恨,讓人關上了心上的眼睛,分辨不清美醜,判斷不出是非。

  如果愛,整個世界都是愛;如果恨,整個世界都是恨。

  “怎麽會與你無關呢?是你叫我們決鬥的。都是因為你。魚死網破。看他那弱不禁風的樣子,文弱書生,像個娘們似的。你信不信,我殺了他?”熊威目露凶光。

  歡歡推開了他,掙脫而去。醉意消了一半。被熊威的話嚇醒了。不知他是無心之言,還是蓄謀已久。

  “你把他怎麽樣了?”她使了好大的力氣才得以平複情緒,脫口而出便是這麽一句。

  歡歡不說話還好,一說話惹得熊威更加憤怒了。

  “你隻關心他,是不是?我和他,你隻在乎他。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你沒有,一點都沒有。你是一個狠心的女人。多少年的夫妻之情,付諸東流。我到今天才看清楚你。你夠狠!”

  “你到底把他怎麽樣了?”她麵不改色,繼續追問這一句。

  曾經是溫柔無比、寬闊的手掌重重地落在她的臉上,火辣辣地疼。陡然間,世界隨之變色。她還來不及反應,腦袋直晃蕩。腦袋側過去,空空的,一陣暈眩。第一感覺不是臉上的疼痛,是震驚。震驚蓋過了疼痛。

  “我隻問你,你把他怎麽樣了?”她用手捂著被打的一側臉頰,眼裏的恐懼和震驚一點點消失,眼神變得剛強有力。她仍不肯妥協,言語不肯軟下來。

  他被徹底激怒了,借著酒勁,對她拳打腳踢。

  過了許久。

  打完了,酒醒了。

  天也亮了。

  晨光微熹,窗外的世界萬籟俱靜。馬路上空無一人。一個個院子手牽著手在馬路兩旁莊重肅穆地站立,迎接新的美好的一天。靜靜地聽,能聽到些許細微的響聲,不知是從哪個院子裏傳出來的。人們已經開始蠢蠢欲動,再有十幾分鍾半個小時,人們就會陸陸續續出現在馬路上,或駕著車,或步行,或騎自行車。

  是的,一天又要開始了。昨日已成過往。昨日的傷痛被溫柔的夜色慰藉,傷口已經愈合。新的一天,又會帶來新的傷痛。人活著真累!

  熊威穿好衣服,俯身下去在歡歡的額頭輕輕一吻。正如以前許許多多個早晨一樣。

  他有些自責。睡夢中的歡歡真美!那一雙勾人心弦的眼睛,閉著的時候,萬般溫順。長長的眼睫毛微微挪動,嘴唇微抿。他就這麽站在床前,靜靜地看著歡歡。好一會兒功夫,他才拖著沉重迷惘的步子,走出房間,開車出了院子。

  這一日要怎麽度過?得找一個地方。

  驅車出來,馬路上還是空蕩蕩的。路過一個路口,九十度的轉角。路口高高聳立著廣告牌的三角架子,十分威武莊嚴。黑色三角架子上的廣告紙兩個角被風吹落,還在風中飄零。從殘缺的廣告紙上可以看到,是一個剛出生不久的黑人小孩捧著一個奶瓶正在吮吸。想必是關於奶瓶奶粉的廣告了。他想到了小陳。

  他給小陳發了一個微信。本想打電話,太早了怕她不便接電話。信息是無妨,還是漢字編輯的信息。她的黑人丈夫看得懂嗎?也許還真的看得懂。

  他不管,他要見她。想起小陳,他的心間就淌過一絲軟軟的暖流。今天而言,那是唯一可以慰藉他心靈的東西了。

  熊威是何時走出房間的,歡歡心裏有數的很。她雙眼緊閉,看似睡得很沉,其實一夜未眠。也有那麽一會會,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卻跌進了另一個淩亂不堪的夢裏。

  睜眼閉眼,全由不得自己。

  冷靜下來,感覺到了身體上的疼痛。最疼的是胳膊,簡直抬不起來。她掙紮著起來,走到梳妝鏡前,倚著桌沿。

  呀,她被自己嚇了一跳。鏡子裏的那個女人,頭發淩亂散開,耳邊的鬢發向上翹起。被打的左臉,熊威的右手打的,現在紅印已褪去,開始浮腫。從鏡子裏看,左邊臉無端比右臉大了很多。她細細端詳自己的臉龐,又用手輕輕撫摸,百般憐惜。

  低下頭,看到胳膊上的傷,還帶著血印。抬起頭,從鏡子裏斜睨自己,脖子上有一道紅痕。一點都記不起來了,脖子上的傷痕是怎麽留下的!她隻清晰地記得,那一個突如其來的巴掌,來得那麽突然,躲都無處躲。

  熊威他果真也下得了手。她苦笑一聲,拉動臉上的傷,很疼。

  臉上的傷是最輕的。她轉身去衣櫃裏翻出來一件黑色的長袖蕾絲高領,穿上它,就可以遮蓋掉脖子上胳膊上的傷。人為了保護自己,終究還是要學會隱藏,不管是多麽誠實的人。隱藏不是說謊。隱藏隻是真相存在的另一種方式,看不到,說不出口。隱藏沒有否認真相的存在。

  最重的傷往往都是看不見的。

  臉上的傷要怎麽辦?出了這個房門,昨晚的一切就會大白於天下。瞞不住的。她又一次端詳鏡子裏的自己,愁眉不展。

  哀莫大於心死。生活像一潭死水。

  換好衣服來到客廳,見樂樂正在看報紙。熊威看過的那一疊報紙。樂樂隻看得懂那一份中文版的《華僑周報》。

  走過來一看,隻見樂樂真的在看《華僑周報》。

  歡歡最不愛看這一類型的報紙。除了裏麵的招聘啟事還有點實際價值,其他的都是漂亮的空口白話。看了首頁就看不下去了。每周一份,每一份報紙裏滿滿當當的全是歌頌各種捐獻活動,救助活動。哪個公司為當地的貧困孩子又建了學校了,哪個大的國有企業又拿到了一個政府項目了,哪個萬眾矚目的項目開工之時請來了某某部長或者總統前來發言,等等等等。

  這個世界多麽熱鬧。報紙上的每一個漢字都在欣然舞動,向世界宣告著,中國已經崛起。

  世界是熱鬧的,中國是富強的,而她是孤寂的,落魄的。

  看樣子樂樂已經吃過早飯了,平平和安安也去學校了。清晨看窗外的雲霞那麽美,原以為今天會是一個大晴天。沒想到馬上就下起了雨。

  天有不測風雲。

  “姐,我把真相都和熊威說了。什麽都說了。”

  樂樂緩緩抬起頭,摘下黑框眼鏡:“什麽都說了?那他聽了,有什麽反應?”頭一句還說得很是輕巧。一想,不對頭,又慌張地問:“什麽意思?說了什麽了。”

  她很想知道,歡歡究竟說了多少,還保留了多少。

  “他……他在怪我。恨我。”她把空洞無神的目光移向窗外。她臉上的傷痕,樂樂看在眼裏。

  樂樂憤然,恨鐵不成鋼,要怎麽說她才會懂呢?

  “都是我自作自受!沒什麽好可憐的。這樣也挺好,欠下的債,總是要還的。”她將手背敷在臉上的傷痕上。手背涼涼的,放在傷痕上很舒服。

  樂樂隻看到她臉上的傷痕,就這般驚訝無措。她還沒有看到脖子上的,手臂上的。這些傷口比起臉上的,更是淒慘。肉眼看到的,總是有限。心上的傷口別人看不到,但是她知道,傷得很重。

  歡歡坐在走廊的靠背椅上,屋簷上雨珠成串,劈裏啪啦。一清早就是一場陣雨。院子裏的花花草草樹樹,喝飽了水,神采煥發。清新的空氣裏,有青草的氣味。歡歡伸出左手,接住雨滴,打在手心上。晶瑩的雨滴穿過纖纖十指,反射著水晶的亮光。

  多美的一雙手!臉蛋就足夠美了,手還生得這般纖巧細長。

  生得再美又能如何?青春已經過了,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全部都錯過了。

  雨還在下,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

  樂樂倚著椅背,站在她身後,語重心長地說:“一個女人,總是千方百計地藏匿自己的過去。隻要有一點點汙穢,打死都不肯承認的。可你倒好!急著去和熊威說,說你身上有多少的汙點。”

  事已至此。已經無可挽回了。

  歡歡一聲歎息,伴著雨聲,聽起來滿是惆悵。

  姐妹倆一前一後站著啞然無聲,看著雨珠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滴滴往下滾落,濺在低窪的水槽裏。成不了串的珍珠,音符錯亂的樂章,迷亂零碎的前塵往事--情緒低落的時候,隻覺一切都是錯的。錯誤的地點,錯誤的遇見,錯誤的相守,錯誤的分別。錯,錯,錯!

  樂樂驀地一驚,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來:“被你這麽一攪,差點忘記要和你說一件事了。你姐夫來電話了,催我們回去。狗改不了吃屎。我應當不去相信他的。可是電話裏,他向我道歉,很是有誠意。他從來沒有向我這麽服軟過。他是不是真的知道錯了?”

  “我又沒有聽見他電話裏是怎麽說的。你來問我了,我如何回答你?”歡歡仍舊看著雨滴,漫不經心地回答樂樂。

  話雖說得不經意,不痛不癢的,心裏免不了要去想其它。姐姐是個軟心腸,姐夫隻要稍微用點心思,保證不犯前科,姐姐遲早會乖乖回到他的身邊去。

  問了她,也是多問。無論回答什麽,也是於事無補。各人都有各人的命。

  姐妹一場,再親密也還是各奔東西。聚散本無常。

  樂樂若這個時候真的離去,於歡歡而言,著實又一打擊。

  樂樂此刻沒有下定主意,模棱兩可,猶豫不決:“再看看吧。你這個樣子,我也不放心。若你和熊威好好的,如之前般恩愛,我也不牽掛你。”說著,樂樂用手指輕輕擦拭歡歡臉上紅紅的印痕,那是熊威的手指印。打得很重,又紅又腫,不知多少天才能消下去。

  這時,歡歡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熊威會不會真的殺了文思?

  這個可怕的念頭一直揮散不去。熊威平日裏是那樣的慈眉善目,對她百依百順,他絕下不了手。

  不!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的熊威凶神惡煞,不顧一點情麵的。昨夜的場景還曆曆在目。

  當一個人被憤怒衝昏了頭,想必是什麽事情都幹得出來的。

  文思現在豈不是很危險?他是不是已經被熊威打成了殘廢,還是真的被打死了?

  這個念頭在腦海裏反複縈繞。她猛地轉過頭來,憂心忡忡地望著樂樂:“姐姐,我現在想去找文思。我非去不可。”

  從未有這麽迫切的一刻。她想見他一麵。立刻,馬上。

  她六神無主,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樂樂一向不是很有主見的人,這次卻斬釘截鐵地說:“你走火入魔了嗎?這個時候去找文思,你是嫌事情鬧得還不夠大!你怎麽變得一點腦子都沒有了?你還是歡歡嗎?我真是要被你氣死了。”

  樂樂今天也變得不淡定。她氣呼呼回了房間。她自己的心事還來不及整理呢!

  樂樂一走,她的意誌就開始動搖。她還是沒有勇氣去找文思。世間哪有什麽非去不可的地方,非做不可的事?她靜靜地望著雨,強行把那一股衝動壓了下去。

  她一定是瘋了。她心裏就是再想,也不能去。她隻能待在這個院子裏,四周是高高的牆壁,如井底之蛙望著那一口藍天,老死在院子裏。為了挽回熊威,她失去了自由,身體上的自由和心裏的自由,自己將自己禁錮。可是此刻熊威卻無比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