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在愛裏走向毀滅 9
作者:牧易枝      更新:2020-06-20 01:41      字數:5513
  日上三竿,韓依還沒有起床。她懶懶地躺在床上,心緒不寧。昨日文思的話還一遍一遍在她耳邊回響。好像一整夜她都沒有睡好,眼睛浮腫,很是疲憊。

  他的幾句話,她想了一夜。

  完了還無果。他的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是沒有一點機會的。她不是聽不懂。

  可是他的眼神,他的語氣--分明還有留戀,有憐惜,有不舍。她見識過的男人多了,她看得出來。

  莫非他的心裏也是有我的?隻是他還沒有意識到而已。韓依忍不住要去幻想。

  人都是這樣的,總不能百分之百的準確地把生命裏遇到的人編排個輕重先後。有一些人,你一生都不曾真正關心過,等到失去的那一天,才恍然覺悟,原來那是生命裏最重要的人。

  韓依想到這兒,有點心酸,還有一點自負。她已經可以想象的到,未來的某一天,文思發覺她才是他生命裏最重要的那個女人,但是那時候她已經離開他了,他那萬般悔恨的模樣。會有那麽一天嗎?為了使那一天真的可以發生,她還得繼續付出。

  男女之間,好比朋友之間,一個真心實意,另一個不會熟視無睹。遲早而已,他一定會看見的。

  男人都是犯賤的,隻有等到失去後才懂得珍惜。

  翻來覆去,已無半點睡意。思來想去,她終究還是傷心的。興高采烈地跟著文思去卡布韋送貨,冒著被移民局抓進監獄的風險,隻為了一段和他單獨相處的時光。而他呢?竟然說出了那樣無情的話,將一切希望都斬斷。他不肯給她留一絲一毫的希望。

  日頭這樣烈。Lulu正在院子裏生火做午飯。韓依穿著睡衣就在院子裏晃蕩。

  Lulu從外麵樹林裏撿來的柴火堆滿了院子一角。他有時候出去散步就會稍一點回來。一日三餐都靠這些柴火。陳蘭曾經給他買過一個煤氣灶。用的時候很方便,比起生火燒柴容易多了。用了兩個月,煤氣用完了,陳蘭也不管了,讓他自己去換煤氣。他跑到市區裏一打聽,要七百卡瓦查一桶煤氣。Lulu再也不用煤氣了,空瓶子放了好幾年。他說從來沒有為燒飯花過錢,寧可燒柴做飯。

  在大太陽下麵生火其實不難。太陽一出來,溫度就節節高升。Lulu很熟練地在火柴盒子邊上一劃,燃起一根火柴,放到幹柴幹草下麵。火勢很旺。

  韓依坐在台階上,手托下巴,目光無神,心裏有說不出的煩悶。

  “你家裏還有些什麽人呢?”韓依第一次問起Lulu的家庭情況。

  Lulu說起他的孩子時,有一種不由分說的喜悅。喜悅之情一閃而過,轉為沉重的低吟。活到一定歲數的老人,都是沉重的,因為經曆的太多了。Lulu是一個相當節約的老頭。老婆去世了,三個女兒都已成家,他成了孤家寡人一個。三個女兒輪流來探望他。每次來,象征性地帶一點菜蔬水果,以表孝心。

  “他們的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我的大女兒嫁給了一個農民,家裏有幾公頃的土地,可是沒有一年土地不是空著的。土地一年一年地荒廢,雜草長得比人還要高。女婿太懶了,隻靠女兒在田間勞作。二女兒嫁給了一個司機,他們的日子也過得不好。”Lulu似乎在抱怨,又似乎是在陳述一件事不關己的事。此刻他是淡定的。

  曾經如花一般綻放在他身邊的三個女兒,如今一個個都過著窮困潦倒的日子。如花般凋零。在非洲,貧窮家庭裏的女人是不幸的,不僅僅擔負了生兒育女的責任,還要擔負起家裏所有的家務勞動和農活。有錢的男人尚且三妻四妾,女人的地位是低下的。

  美麗的女人花,若是紮根在非洲,就要適應貧瘠的土地,幹燥的空氣,炙熱的烈日,無情的男人,繁重的家務,匱乏的物資。非洲的女人花,如風中漂浮不定的蒲公英,來去不由己,輕賤的命。

  “那麽三女兒呢?她嫁給了怎樣的一個人?”韓依追問。

  Lulu先是一陣沉默,而後款款道來。原來三女兒嫁給了當地的一個土皇帝。那土皇帝在這個貧窮的區域有錢有權,看樣子三女兒是富貴命。

  可是Lulu訴說的時候,眉眼之間如烏雲籠罩。韓依便也看出來了,嫁給了土皇帝也不一定幸福。

  幸福這個詞,飄忽而遙遠,太奢侈,不適合用在這裏。在韓依的一再追問下,Lulu把故事細細吐露。那三女兒嫁給了土皇帝,表麵看起來風光無限。實質上,一肚子心酸苦水。那土皇帝的年齡比Lulu還要大九歲,至今為止一共取了八個女人。死了兩個,六個尚存。Lulu的三女兒是最小的老婆,還沒有生育。土皇帝的第三個老婆為人尖酸刻薄,處處與她作對。背地裏,她不知受了多少的氣。人微言輕,隻能默默受著。

  三個女兒,都是輕賤的命。

  多虧了這個和尚一般的老人陪著陳蘭。

  “聖誕節快到了。Madam,你不需要去置辦一些食物嗎?這是隆重的節日,一般的家庭都會買很多的食物,在節日當天大吃大喝一頓。我昨天去市中心買了點東西,看到超市裏有高高的聖誕樹,還有聖誕老人,非常熱鬧。”

  “這是你們的節日,不是我們的節日。我們中國人是不過聖誕節的。”話說的快了,發現不對,又糾正道,“也有人過聖誕節,就是那些基督徒。在中國也有基督徒,不過占極少數。其餘的人,不過是借著節日的喜慶尋樂子。聖誕節的真正意義,沒有多少人知道的。”

  “聖誕節是不分國家的,理應普天同慶。神愛世人。不論是哪個國家的人,神都愛。”水燒開了,Lulu往一隻小圓鍋裏加玉米粉。他的豐盛的午餐就是玉米粉加一盤小魚幹。

  細細長長的黑色小魚幹一入油鍋,撲鼻的香味混合著強烈的腥氣,從牆院上隨風飄散。

  Lulu仍在說著:“Madam,聖誕節是全世界的節日。中國人也應該慶祝聖誕節。”

  “全世界的人都在慶祝聖誕節,也和我沒有關係。大家都在湊熱鬧,我才不要跟著湊熱鬧。我一個人,也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該怎麽過。Lulu,我心情不好。感覺不到一點希望。什麽都不想做。我這個時候應該在文思的店裏,幫他搞衛生,理貨,給他們做飯吃。可是我今天一點力氣也沒有,睡到這麽遲才起床。休息了一個晚上,我現在卻感到很累。”她自顧自發泄著。她知道Lulu聽不懂,所以便有什麽說什麽。

  “Madam,你看看頭頂的太陽,多溫暖!還有藍天白雲,多麽美麗!為什麽不高興?午飯吃得飽一點,再飽飽地睡一個午覺。醒來,心情就會好了。世界上令我最享受的事情,就是吃飽了睡飽了。”

  坐在太陽下麵,渾身曬得熱氣直冒。韓依用手擋著額頭。她也聽不懂Lulu在說些什麽。各人說各人的。言者有心,聽者無意。

  “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怎麽沒去找你的男人?”一個刻薄而尖細的聲音,是陳蘭出來了,站在韓依身後。

  韓依一聽,沒好氣地回答:“你的小男人呢?春宵一刻值千金。不會是還沒有起來吧?真沒看出來,你還挺有魅力的。”

  嘴上雖這麽說,心裏厭惡至極。因為那個小男人,韓依打心眼裏瞧不起陳蘭。

  她是好不容易走上正途,而她還在泥濘裏,泥足深陷。她看到她,就好像是看到了自己的過去。

  “你也來嘲笑我?男人的癮,你比我大。我不過是揮一揮手,他就點頭哈腰地來了。而你呢?死纏爛打的,人家還嫌你煩。你不停止,我怎麽會停止呢!他天一亮就走了。他是很聽話的。一直都是。”前半句帶有挑釁的意味。

  聽了這話,韓依更是心裏來氣。

  忍住。她清了清嗓子,臉上浮出笑容:“愛一個人,真的很辛苦。把整顆心都掏出來了,可是還不夠。從來都不知,這條路會這麽長,這麽難。原以為為了他,我可以什麽都不怕,什麽都不顧,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害怕,我付出所有,最後還是換不回他的心。”

  言語間,她要和陳蘭撇清關係。她和她是不一樣的。愛和性怎麽會一樣呢?

  “你天天往他店裏跑,難道是熱臉貼冷屁股嗎?就是再冷,這麽久了,也該被你捂熱了。你確定他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嗎?”

  韓依默不作聲,低著頭。她實在不知道如何回複陳蘭的問題。

  陳蘭笑出了聲,笑聲裏盡是嘲諷:“你這樣值得嗎?為了一個不愛你的男人。”

  “值得。因為我從未想過值不值得這個問題。天平的兩端,我不知道那一頭有多重,或者有多輕。如果那一頭太輕了,我就把加在上麵的砝碼都拿掉,把我自己也歸為零。這樣,天平就不會傾斜,永遠都是平衡的。”

  “你真糊塗!世界上難道還有無私的付出?你為什麽那麽糊塗呢?為了一個心裏沒有你的男人。”陳蘭真覺得不可思議,覺得韓依是不可思議的傻。但是她在韓依的眼裏看不到一絲一毫後悔的痕跡。她又開始疑惑。

  陳蘭嘴裏支支吾吾在說些什麽,不大聽得清。她說:“如果可以,我也願意像你一樣糊塗。糊糊塗塗去愛一個人。不求回報,也就沒有了那麽多的算計。可是時間不會走回頭路!我這一生,回不了頭。”

  韓依沒有聽見。她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沒有想過放棄?”沉默了半響,陳蘭又說。

  “沒有想過放棄。我隻是心裏難受,想停下來,好好想一想。現在放手,算什麽?兩頭都到不了岸。我就不信了,他梁文思難道是鐵石心腸?” 不撞南牆不回頭。她暗暗在和自己較勁。一個夜行的人,隻能走一步算一步。

  陳蘭開始劇烈地咳嗦,聲音低沉而嘶啞。病得不輕。她向Lulu捎去一個眼神,Lulu心領神會,進屋裏把陳蘭的專用躺椅搬了出來。

  生病了身體虛,躺在大太陽下也不覺得熱。陳蘭隻覺得陽光太烈,睜不開眼睛。但是身體是舒服的,一覽無餘地舒展開來。她心裏藏了太多的秘密,所以總覺得累。她從來不向外人說起,沒人可說,她也不願細說從頭。說不出口,還得負重前行。人這一輩子,活得真累。

  Lulu被他們隔離開來,因為他一句中文也聽不懂。

  他靜靜享受著他的午飯,猜想,她們兩個人隻是說些日常的閑話。女人之間的閑話家常。風平浪靜之下,哪裏曉得她們所說的,盡是關乎愛和堅持,恨和原諒。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甚至不確定世間是否真的存在著這些東西,就是這些東西,真真實實地主宰著每一個人的命運。

  “那個人隻愛你的錢,並不愛你。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難道你會蒙在鼓裏?”韓依好言相勸,“沒有愛情的交合,難道你不覺得惡心嗎?”

  雖是相勸,並不完全是好言。言語帶刺,陳蘭咳得更加厲害了,喘不過氣來。

  “你以為幹了這一行的女人,還會有幹淨的一天!你做夢!一輩子都是髒的。想到自己都覺得惡心。不如不要去想的好。人生在世,不過為名,為利,還有欲望的驅使。各人都隻圖眼前,有什麽是永恒不變的?有什麽可相信的!這是一個沒有信仰的時代。及時行樂,死而後已。還要去想這些的話,還能活下去嗎?還能活下去嗎?”陳蘭聳聳眉頭,言語帶刺,毫不留情給予還擊。

  好不容易一隻腳快要爬出泥潭了,她又把她拉了回來。兩個人一起墜入懸崖,誰也休想逃出生天。她恨她的自甘墮落,恨她還要拉著她一同墮落。

  “你是沒的救了,但是不要拉上我。即便他不要我,我也不會再回去那條老路。伺候了那麽多的男人,還沒有真真正正地做過一回女人。太可悲了。”

  “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你當然聽不懂。你根本就沒有真真正正愛過一個人。找一個年輕的小男人來供你消遣,是不是很有趣?哼,你知道,一心一意為一個人付出是什麽滋味嗎?在他的身邊兜兜轉轉,隻為博得他一個青睞的眼神;隻因他說了幾句冷漠的話,整個世界都變冷了。你有過這些感受嗎?”韓依言辭犀利,嘲諷和譏笑顯露無遺。

  “你閉嘴。有些事,沒有經曆過,就沒有發言權。你不要給我亂扣帽子。陳蘭一激動,氣血上湧,一陣劇烈咳嗦,吐出一口帶血的痰,紅褐色的一團結在水泥地上。”

  Lulu將一團搓得圓圓的西馬握在手裏,停在半空中。雪白的玉米粉,烏黑的手指。烈日下的一雙眼睛,也像是黑夜裏的貓頭鷹的眼睛,炯炯有神。他意識到,這不是一場日常的瑣碎的談話。她們激動的表情,像是在吵架。他好奇地聽著,看著,靜觀其發展。

  “那麽,你經曆了什麽?能和我說說嗎?”韓依的語氣明顯軟了下來。

  想必都是有苦衷的。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呢!

  陳蘭側著身子,靠在躺椅扶手上,心緒漸寧。前塵往事,如煙如霧,湧上心頭。她在回憶,那眼神憂傷而深邃,仿佛穿越了時光隧道,看到了許多年前的自己。到了這個年紀,走過了很多的路,穿過了很多座橋,看過了數不清的風景。一回首,才知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大半輩子,都拋在了身後。她第一次這麽細細回憶過往。

  “我一味作踐自己,嗜煙酗酒,活得不像個人。我以為這樣,就可以忘掉一切。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躲在非洲,隱姓埋名,不敢回去。我其實是個膽小鬼。我連麵對的勇氣都沒有。”她苦笑,大笑,笑得暢快淋漓,撕心裂肺。

  韓依老早就猜到,這個異常古怪的女人,一定有著非同尋常的經曆。她撥開雲霧,一步步引著陳蘭說下去:“你想要逃離什麽?為什麽不敢麵對呢?有什麽話藏在心裏,說出來吧。說出來,你心裏也好受點。”

  “那一年,我二十歲,實歲二十,虛歲有二十一了。我是追隨著愛情來到這裏。可是我愛的人,硬生生逼我去和別的男人睡。他……把我當成賺錢的工具。我好恨!”陳蘭麵目猙獰,五官痛苦地扭成一團。她哭了。再也說不下去了。

  故事才剛剛開了個頭,二十歲。然後呢?後麵的劇情有千萬種可能。好不容易撬開的嘴巴,一旦閉上了,怕是再難打開了。韓依為了緩減陳蘭的痛苦,把話題往別處引。

  “他會把自己的女人往絕路上逼?我相信,一開始,他肯定不是這樣的。你們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我們認識的時候,我才隻有十八歲。”

  “十八歲。”韓依重複了一聲,想起了自己的十八歲。她十八歲的時候是一名出色的舞女。混跡在交際場所。燈紅酒綠,處處生輝。夢一般的日子,現在想來是噩夢。那時候太小了,什麽都不懂,以為是美夢。

  “然後呢?”韓依迫不及待地追問下去。Lulu吃好了西馬,搬來一張小板凳,坐在陳蘭的躺椅邊上,做一個啞巴聽眾。他什麽都聽不懂,他隻是用語言以外的方式去感知。陳蘭輕拍Lulu的肩頭,讓他去端一杯水來。細說從頭,這個故事很長。她喝了水,平躺著,平靜下來,沐浴在陽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