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欲望生生不息 14
作者:牧易枝      更新:2020-06-20 01:41      字數:4186
  到了裏屋,隻見陳蘭躺在那張紅木躺椅上,橢圓形的扶手,上麵是一雙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的手,指間的一根煙燃著,裏堂黝黑,可以看到煙尾的微弱星火,像雲層後麵的星星,一眨一眨,似有似無。身體半天也不動一下,看著像是睡著了,眼睛卻睜著,死氣沉沉的眼睛。

  “你去見你的相好了?”陳蘭吸了一口煙,在尼古丁的刺激下,她眯著雙眼,眼神渙散,醉生夢死的樣子。

  韓依臉上留下的笑意,還未散去。那是目送文思離去時的款款深情。陳蘭一看,就知道那是來自哪裏。這個世界上,隻要有男人女人,隻要有癡男怨女,就有天堂和地獄。

  “我倒希望他是我的相好,可惜人家不答應。”韓依走過去,坐在陳蘭的邊上。細眼一看,陳蘭夾著煙的手指間全是焦黃的汙漬。看來平日裏吸煙吸得很凶。陳蘭那樣平躺著,骨架都出來了,真是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可她的眼睛裏全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一個老人——恰當地說,是一個遲暮的美人,怎麽隻身一人在非洲漂泊?

  一切都是謎。

  “以你的條件,想要一個男人,還不簡單?”陳蘭定眼望著韓依,仿佛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隨即一歎。她冷冷地笑了,皺著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了,回憶裏的人和事或許刺痛到了她。

  不堪回首。

  如果人生的道路可以重新走一次,可以重新選擇,現在也許就不是這麽清冷的晚年了。

  她打住了思緒,把話題重新轉移到了韓依身上:“你也是幹那一行的,怎麽會摸不透男人的心呢?摸透他的心,再去摸透他的身體。順序也可以反著來。因人而異。你不會不懂的。”

  韓依手托著下巴,很是疲憊,幹了一天的活了。

  不知怎的,她這時候又很有傾訴的欲望,和陳蘭對坐著,更有一種相依為命的飄零之感。

  兩個身不由己的苦命女人。兩個作踐自己的風塵女子,都作踐到非洲來了。

  韓依趴在桌上,倦倦地道:“如果他是唐僧,你就算再使出渾身解數,都是沒用的。唐僧沒有七情六欲。況且,我也不稀罕吃唐僧肉,長生不老有什麽好。若是我愛的人也愛我,一朝一夕的纏綿,便是永恒。人不可長生長壽,情,卻可以。總有一天,他會被我感動,會回頭看我一眼。我並不比那個女人差,為了他,我可以付出一切。而她做不到。遲早有一天,他會明白這一點。”

  “他有什麽好?又不愛你。何必呢!”

  韓依想了想,想盡力描述一樣極其唯美,極其虛幻,極其抽象的東西。想了半天,腦海中的詞匯太匱乏,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仔細想了想,他好像也不是特別優秀,又沒有什麽錢,一天到晚守著他的那一爿店,也不知能賺多少錢。可我就是喜歡他,喜歡他的不苟言笑,喜歡他的沉鬱冷淡,甚至連他深情地愛著另外一個女人的樣子,我都喜歡。沒有理由,說不出理由來。喜歡就是喜歡。”

  “中毒太深。你趕緊別往下說了,我聽著刺耳。”陳蘭一臉的厭惡,從躺椅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回房去了。她似在回避她的話。

  她有些後悔留下這個女人。她一來,把她的七情六欲也帶回來了。

  倏忽之間,天就黑下來了。Lulu在院子裏生了火,一個簡易的露天灶台。水燒開了,就把玉米粉倒進去,用一根木棍搗來搗去,直至煮成固體狀。

  晝夜溫差太大,白天一件短袖都覺得熱,夜裏的寒風能吹得人打哆嗦。黑夜裏看到隨風閃爍的火苗,無端覺得這又是一個溫暖人間了。韓依才意識到,還沒吃完飯呢!她還不嫌累,跑去廚房做飯了。

  以前從來不用幹這些活,隻要把男人哄高興了,就什麽都不用幹了。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可是心裏累。三更半夜還睡不著,借酒消愁。那一種疲憊足可以摧毀對生活的熱情。

  身體上的勞累,卻可以使生活更加充實。洗盡鉛華,她要重新為自己做一次選擇,做一個好女人。相夫教子。想到這裏,她開心地笑了。她的心因為她純潔的笑也變得幹淨了。

  做了兩個菜,剛要下筷子,一想,停住了。她端了兩個菜和兩碗白米飯,來敲陳蘭房間的門。頭一次來敲她的房間,有些遲疑。還是硬著頭皮敲了。

  “蘭姐,我們一起吃飯吧!飯菜我都端來了。”

  “我不吃。你要吃就自己吃,不要來打擾我。”那聲音不情不願,像是從地窖裏傳來的,帶著一股寒氣。

  要不是今天韓依心情好,也不會熱臉貼冷屁股了。

  “蘭姐,吃點吧。都是現成的,你什麽都不用幹,隻管吃就行了。”韓依湊著門縫說道。

  門到底是開了。

  韓依站在門口,目光往屋裏一掃,一怔。不像是女人的房間。一張床,左邊一個床頭櫃,床前有一張搖椅,旁邊是一個四開門的衣櫃。被子疊得像是豆腐塊,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簡易的擺設,沒有一樣是多餘的。簡單到極致。這是一間空房間,久無人住,沒有人氣。

  她是一輩子都在床上度過的女人。外麵有一張躺椅,房間又有一張搖椅。一輩子都在伺候男人,各種各樣的男人。如今她老了,可以堂堂正正地站起來了,卻不習慣了,腰也站不直了。韓依想到了自己,越發覺得以前的青春都是虛度。

  “不要在我房間裏吃。要吃也出去吃。”陳蘭兩隻手攔在門上。

  “去桌上吃,快來。”她的房間裏也沒地方放碗筷,總不能擱在床頭櫃上。

  轉身之際,韓依仍收不住目光,望見房間一隅掛著一幅照片,黑白照片,仿佛死人的遺照,陰森森的可怖。細眼一瞧,卻是陳蘭本人。多少年前的她了。長長的波浪卷搭在胸前,眉上的鬢發,也是微微泛卷,長鏈子的耳環隱沒在漆黑的發中,上揚的雙唇,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即便是黑白照也遮掩不了她的嫵媚。

  “蘭姐,你有酒嗎?我們喝點小酒。”韓依把菜端到桌上。

  “你今天真奇怪。明天的日子還過不過了,這樣的高興。”陳蘭起身,從櫃子的底層翻出來一瓶紅酒,抹去上麵的灰塵。

  “喝點酒也好。我一個人從不喝酒的。一個人喝酒,喝的是悶酒。靠青春吃飯的女人,喝酒是基本功。要把一個個男人都灌醉了,你還不能醉——其實你是最先醉的人。若不是因為醉,如何能倒在那一個個臭男人的懷抱裏?那是泥潭,是萬劫不複的地獄,一旦涉足,再也回不了頭。髒了就是髒了。老都老了,還是髒的。到死都是髒的。”陳蘭忽地感慨起來,一肚子的苦水似要慢慢傾吐。太久沒有人和她說說心裏話了。

  回憶是荷花塘裏的泥水,隨著時間的流逝,越積越多,越積越厚,泥濘不堪。她的眼神有些恍惚,腦子異常清醒,酒還沒下肚呢!她繼續說道:“金盆洗手。我們都不幹那一行了,但是還是回不了頭。我們還是離不開男人。女人都離不開男人,不論是多麽堅貞的女人。堅貞是外表,放蕩是本性。我是女人,我了解女人。來,幹一杯。以前是陪男人喝酒,今天是為自己喝。來,我們幹一杯。就為了不死的欲望。不死的欲望!幹杯。”

  陳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不死的欲望。人老了,而欲望不滅。陳蘭的興致也被帶動起來了。

  “你的男人在哪裏?莫不是門口的Lulu?除了他,這裏還有男人的影兒嗎?”韓依不由自主地笑出了聲。用手捂著嘴巴。

  陳蘭一聽,怒了,惱了,狠狠瞪了韓依一眼。

  “我的小男人,我不要他了。早不要了,二十五六歲,每次來陪我,過後總開口要錢。也不是不給他錢。我給過他錢,不少的錢,他還不滿足。叫我寒心了,讓他以後都不要再來了。”她惱羞成怒,“他若不開口,我也會給他。他開口要了,我和他之間就成了一樁買賣。□□的買賣,誰受得了?”

  “他是中國人?”韓依問。

  “自然是中國人。長得俊,討人歡心。他要是順著我點,不那麽直接張口要錢,我的夢也不至於醒得這樣快。醒了也好。趁早離開他,於我於他,都是脫離苦海。”

  “他也是幹這一行的?”韓依繼續問。

  “那倒不是。他是做生意的,來讚比亞不久,腳步沒站穩,又被黑人騙去不少的錢。這樣的青年小夥子很多,懷著一腔熱情來非洲闖蕩,卻經不住一點的風浪。變窮了,也就淪落了。都是常事。女人可以賣,男人為什麽就不可以賣了?他半路出家,沒有過硬的專業基礎。最高明的賣,是在賣的時候,不讓客人感到有賣的廉價感。因戲生情。戲做足了,客人就離不開你了。不過,賣仍舊是賣,改變不了其本質。”

  陳蘭果然是經驗豐富,行事老道。各行各業,都有技能可探討。

  陳蘭的話,讓韓依很不舒服。才過了幾天正常人的生活,她不忍回首過往的肮髒不堪。她把話題往別處引:“你是不是也愛著那個年輕的男人?既然愛他,給他錢又何妨?那樣難懂的道理,你都懂,這一點,你又不懂了。”

  陳蘭斜睨了韓依一眼,很不屑。她給自己添酒,吃了幾口菜。她暗暗地想:你現在整顆心都吊在那個男人身上,瘋話連篇的。

  情愛使人糊塗,比毒品還要害人。世人都勸人戒煙戒酒,卻不曾有人相勸,戒情戒愛——不要談戀愛。情愛比煙酒更甚,上了癮頭,哪裏能輕易戒掉?

  怎麽能把大把大把的錢都給他呢?找上他,不過是為了一時的歡愉。

  “當時以為是愛他的。現在想來,根本就沒那回事。熱鬧慣了的人,一下子寂寞了,就想找個人陪。他圖我的錢,我圖他的人。錢不給了,人就跑了。說到底,還是他沉不住氣。守得雲開見月明,他沒守住。”

  陳蘭臉頰泛紅,有了幾分醉意,眼神變得迷離。韓依酒量不輸她,連連喝了三杯。一瓶紅酒見了底。還沒喝盡興,陳蘭起身又拿了兩瓶紅酒來。

  夜深了,更深露重。他們原來住在一個山腳下,荒山野嶺。太偏僻了,太荒涼了,韓依隻覺不似在人間。從門口望出去,院子裏有微弱的火光。Lulu坐在火邊,偶一抬頭,那臉頰和背後漆黑的夜混為一體,像一個斷了脖子的人。韓依一顫,起身關上了門。

  “世上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良心都被狗吃了。他們簡直是魔鬼!到死,我都不會原諒他。我真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陳蘭說著,握著酒杯的手顫抖不已,紅色的液體微微晃動。她的心亂了。她忘了隱藏自己,“他折磨了我的一生。我要好好活著,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一定要看著他比我先死去。他還活著,我連死都不會閉眼。”

  韓依目瞪口呆,啞口無言。陳蘭的一番話聽得韓依毛骨悚然。從她眼裏閃過一束凜冽懾人的寒意。眼裏無光,隻有恨意。她恨的人,究竟是誰?從何而起?這個人絕對不是她的小男人。憑他,壓根兒就走不到她的心裏。

  深到骨子裏的恨意。在這樣寂寥的夜晚,涼風陣陣,遠離人世間的喧嘩。這個女人真是離奇,身後不知藏了多少故事,多少男人。

  陳蘭受了觸動,悲傷不已,拿起半瓶酒開喝。半瓶紅酒沒了。她打了個嗝,歎氣,平息。酒喝得越多,紅塵往事就埋得越深。已有七八分的醉意。她艱難地起身,踉踉蹌蹌地回房了。

  韓依放下酒杯,往白米飯裏夾菜。酒多亂神誌。還是吃飯吃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