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欲望生生不息 10
作者:牧易枝      更新:2020-06-20 01:41      字數:4911
  離開了春暖花開,韓依一時不知往哪裏去。以前結識的姐妹裏也有幾個交心的,一起來的非洲。在走出暖花開大院門的那一刻,她才驚覺,對徐老板是有多麽的厭惡。

  但她終究無法活成高尚的樣子,祖母綠的戒指,鑽石項鏈,帶鑽手表,她一樣都沒有落下。都是她賣身得來的,來之不易。

  徐老板買的戒指和項鏈她不會戴在身上,變賣掉變成了錢,就另當別論了。沒必要和錢過不去。

  坐在黑人的出租車裏,那黑人司機肥頭胖耳,額頭前汗珠不斷往下掉。過了中國的冬至,下了幾場雨,已經不是那麽熱了。微風拂麵,隻覺得涼。她不由得緊了緊身上的衣服。車內座椅上的皮布磨得油光發亮,裂了好幾口子,裏麵的海綿像是雨後的芽苗,往上頂。手指在車窗邊沿輕輕一摸,灰塵沾滿的指頭已看不清紋理。到處都是灰塵,還有一股從司機身上散發出來的汗臭味。

  司機回頭來問她,要去哪裏。

  要去哪裏?她心下一片茫然,不知該何去何從。在這個目光所及之處皆是荒涼的非洲大陸,她真的不知,何去何從。

  他是她命裏的貴人。為何不早一點遇到?在這個淩亂不堪的時候,偏偏會遇到他。害怕自己在人群中太過普通,無法引起他的注意。也害怕,他看到了自己,看穿了自己,連帶著看到了她的過去。她怎麽藏都藏不住,就像是狐狸的尾巴,走到哪兒,跟到哪兒。

  女人哪,太身不由自。以前變著法子賺錢,是為了錢活。現在心裏住了一個人,心就不是自己的了,是為了心裏的那個人活。

  超市開張那天,人群中她親眼目睹了文思一雙眼睛情意綿綿地跟隨著一個女人。那樣纏綿熾熱的眼神,看一眼便什麽都懂了。她以前也有耳聞。餐館裏的女人各種八卦新聞滿天飛,沒有口德的甚至說他們早就私下裏苟合了。她隻是不信,不願意信。

  現在信了。也就更迷惘了。她不得不承認,歡歡是個美人胚子。最關鍵的是,歡歡有個幹幹淨淨的背景。

  出租車在路邊停下,她拖了行李下車。最想去的地方原來還是這裏!

  她站定,隔著一條馬路遙遙對望。雙腳無法再前行,她久久望著店裏的文思,在貨架前轉來轉去,彎腰拾起這個,放下那個,坐在椅子上同客人聊天……那個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就在那兒,那麽近,又那麽遠。

  她驟然改變了主意。她決不能把他當成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如此義無反顧不給自己留後路地去投奔他,萬一他拒絕了她。那便是晴天霹靂,顏麵掃地,萬劫不複。

  不,決不能如此草率!總有一天,她會再來找他。隻是不似今日的狼狽與淩亂。

  等收拾好一切,隱藏好一切,再來尋他。

  她匆匆回頭。出租車居然還在原地,絲毫沒有離開一步。司機憨憨地衝她笑,露出兩行潔白的牙齒。他在笑她。連他都看出來了。她必將回頭,所以在原地等,好再賺一筆回程的路費。

  快到下班時間,路上的車子漸漸多了起來。前麵一個十字路口的路燈壞了,車子從四麵八方亂竄出來,都想第一個開出這個十字路口。堵住了,然後誰也走不了。喇叭聲此起彼伏,喧嘩蓋過了憤怒。每一個司機隻得忍住自己的憤怒,輕踩著油門,耐心地,一點一點往前挪。

  韓依沒頭沒尾地道:“你們國家那麽貧窮,為什麽車子卻那麽多?路那麽窄,車卻那麽多?”司機疑惑地回頭一望,確定了她是在同他說話之後,道:“Madam,因為車子很便宜。新車很貴,但是二手車很便宜。有錢的人,去店裏買新車;沒錢的人,就去二手車車行買二手車。”

  讚比亞的二手車真的很便宜。便宜的幾千卡瓦查,便可以買一輛了。無論什麽東西,隻要用過了,便是二手了。二手的東西便宜,便宜就容易泛濫。

  韓依瞥了瞥司機,再不說話。

  無處可去,無奈之下,她撥通了一個電話。她把手機拿給司機,用有點生硬的英語對他說:“去這個地方,你問他,詳細的地址在哪裏。”

  電話裏也換成了一個當地人,嘰裏咕嚕說了些什麽她聽不懂的話。司機把手機還給歡歡,說知道地址了。

  開了半個小時左右,開出了城區,來到了一處寂靜的郊外。馬路兩旁的田地裏長滿了青青野草,沒有耕種的痕跡。這麽一片遼闊肥沃的土地如果是在中國,必定人人搶著耕種。中國就是人太多,地太缺乏。而這裏,地廣人稀,也就被荒廢了。

  遠處雜草叢生的野地中間有一棟小別墅,外麵電網高牆環繞,與世隔絕。車子沿著彎彎曲曲的土路向小別墅開去,來到了院門口,喇叭一按,就來了門衛給開門。韓依一看站在台階上的女主人,心領神會,付了出租車的車錢,走進了院子。

  還是第一次來這裏。

  那女人頭發花白,一縷縷妥帖地盤在腦後,額前沒有一根淩亂的發。穿一套灰白色的蠶絲睡衣,絲滑的料子在風裏飛,像是一塊布掛在了衣架子上,晃晃悠悠,無著無落。

  “是蘭姐嗎?韓依不確定眼前這位上了年紀的婦人是不是傳說中的‘蘭姐’。”

  “你又是誰?”她問。這個院子裏,沒有朋友,沒有親人,隻有她和她的年老的門衛,以及一個偶爾來探訪一下她的男人。這個長相俊秀的女人有她的電話號碼,知道她的名字。

  “您還記得有個叫 Peter 的讚比亞人嗎?”

  當年是Peter幫她去向大使館求救的。她被解救前,給了Peter一大筆錢作為報償。Peter幫她本來不是衝著錢的,所以在她給了那筆錢後,Peter對她感激涕零。因為那筆錢,Peter的生活有了全新的變化。她口裏所說的Peter並不見得就是幫過她的Peter。讚比亞不知道有多少個Peter。每一百個人裏麵,一定能挑出一個來。都想成為耶穌的門徒!

  “你說的是哪個Peter?我記不得了。”她氣定神閑,緩緩說道。

  “就是那個您救助過的Peter。他有一個兒子,也叫Peter,在賭場裏上班。在賭場的時候,Peter經常教我學英語。大方的客人若是給我小費,我也會分一點給他,全當是學費了。他有一次和我說起他父親的經曆,說他們家多虧了一個善良的中國人的幫助,才買了地,有了自己的院子。不然,還住在貧民窟。他們說起您,把您當成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了。您的號碼就是Peter給我的,說我哪天有困難了,可以來找您。”

  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她冷冷地哼了一聲,不為所動。好聽的話誰不會說?老Peter卻是知道她的電話號碼,也知道她的住處。偶爾還會來拜訪一下。一點恩情,就值得他念念不忘了。黑人的腦筋可真是簡單。明明是他幫助她在先,她才給了他報酬。現在變成了對他的救助。她好像一下子高尚了幾分。隻是她又不是活菩薩,見人就幫的。

  Peter前Peter後的,兩個Peter,都隔了一代人了。蘭姐是上一代,而韓依是下一代。

  她有些不甘心。當她還是她的年紀的時候,她比她要美得多了。

  “你有什麽困難。能幫,不能幫,還不一定呢!”她一麵說,一麵命門衛把大門關上。門衛是個上了年紀的黑人,一句話不說,動作比較遲緩。關個門要了半晌的功夫。黑人是很難看出年紀的。黑碳一樣的臉,長了幾條皺紋褶子,幾乎是看不出來的。黑碳臉也好,遮蓋了歲月的年輪。這個門衛卻明顯得看出來是蒼老年邁的,哈要彎背的,邁起步子來像是有千斤重。

  聽得一陣“叮咚叮咚”門上鎖的聲音。回頭一看,出租車司機早已不見了蹤影。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從圍牆上陡然跳下來一隻貓,碳一般黑,舔了□□趾,長長地叫了一聲,一雙目中無人的眼睛冒著寒氣。院子裏隻有她和一個上了年紀的中國女人,和一個上了年紀的讚比亞男人。韓依忽地覺得周身異常詭異,像是在黑夜裏隻身闖入了一片墳地,長驅直入的寒氣。

  她走到她麵前,態度誠然十分懇切:“蘭姐,我們同為女人,走了一樣的路。您是我的前輩,我當您是榜樣。我也是無路可走了。我想,隻要有一絲希望,我就想回頭。您是過來人,什麽都懂。”

  她有些不悅。她竟然沒有經過她的許可,擅自撈起了她的風塵往事。

  那真是一段刻骨銘心的痛苦。時隔這麽多年,回想起來,還是覺得錐心的痛。

  “開門見山吧!別您啊您的,我不比你年長多少。都是同輩中人。”她不服老。

  “我想住在這裏。我可以付房租。外麵我沒有一個可以倚靠的人,人生地不熟,語言也有限。總不能天天住旅館……”

  她挑剔地望了她一眼,仍是淡漠冷酷的表情。多一個說話的人也好。畢竟是付房租的。她一向比較認可有償救助。

  原來這人名叫陳蘭,來自中國廣東,五十多歲了,十多年前來到了讚比亞,確乎經曆了一番曲折艱險。她在讚比亞買了地,建了房子,定居了快十年了。

  被封塵的往事,從來不向人提及。

  “那就住下吧,閣樓的那一間空著,給你住。我帶你去。租金就按六百美金一個月給,飯要自己做,廚房可以免費給你使用。就一個房間,是比外麵貴了點。嫌貴了,你可以離開。我在這裏也是圖個清淨。”陳蘭把韓依領到了二樓的閣樓裏,把久閉的窗戶打開。

  韓依的手指在桌上一摸,劃出一道長長的痕。褐色的床板看不出髒,她已經可以感覺到,床麵上的灰塵積了多厚多實。久無人居,空氣都是僵硬冷漠的。

  “還是一間新房呢!從造好起,就沒有人來住過。你是第一人。自個兒好好搞搞衛生。我先下去了。”

  陳蘭下去,韓依開始搞衛生。抹布一次次染黑了一整桶幹淨的水。床上,桌上,椅子上,窗台上,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地擦。終於潔淨了,可以住人了。

  “蘭姐,你平時都是怎麽出去的呢?”韓依收拾完畢後下樓來了,院子裏竟沒看到車子。

  “一年到頭我也難得出去一兩回。你要想出去,就走到馬路邊去搭車。當地人很好客,在路邊招招手,車子就會停下來。那給我看門的老頭就是這麽做的,我需要什麽了就讓他出去買。你需要買什麽了,也可以讓他出去幫你買。給他路費,再給他點小費,就能使喚得動。他叫Lulu,忠誠得像一條狗。”她摸了摸懷裏的一條寵物狗,長長的毛發快遮住了眼睛,吐出舌頭舔舐她的手心,“別誤會,我說Lulu像一條狗,不是罵人的話。狗是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動物,比任何一個男人都要貼心靠譜。”

  門外的那條土路,彎彎曲曲像人的腸子。好長一截子路,走走過去要個半小時吧!韓依歎了一口氣,似有若無的滄桑:“你一個人,怎麽不回國呢?住在這裏也不方便。我們到底是外國人,國內多便利。”

  “你問我為什麽不回國。那你又為了什麽不回去?”陳蘭在侍弄她的幾盆花,澆水,剪枝。

  為了什麽留在這裏,韓依心裏十分清楚明了,卻一時說不出口,隻敷衍似的道:“等我到了你的年紀,絕不再留在這裏的。現在走不了,是因為還有未解的事。”

  陳蘭手裏的水壺不動了,任憑水流急急湧出。難道自己老了?什麽時候的事?這個不請自來的女人,真是不會說話。她一來,就打碎了她的夢。

  她不甘示弱:“我年輕的時候,比你漂亮多了。你也漂亮,但是你眼睛裏缺少一樣東西。看人的時候,你是斜著眼睛看的。”

  批判了她一頓,心裏便好受些了。目中無人,每個人都很輕易犯的錯誤。對方是一個乞丐,就覺得他很可能是小偷。對方是上了年紀的婦人,就覺得一定是醜態百出。事實也不盡然。

  韓依並不在意陳蘭的話中話。她站在台階上,踮起腳尖。從那個角度望過去,看到的晚霞尤其好看,大朵大朵的雲層,五彩斑斕。

  “我是一個苦命的人。從一片苦海逃到了另一片苦海。這一次,不知道是得到了救贖還是繼續墮落。”歡歡道。

  她聽不懂,問:“你是‘逃’出來的?你不回國,住在我這兒,為的是什麽?”

  “為了一個我愛的人。這裏雖是盧薩卡的郊區,但是比起中國來,這裏離他更近。”

  她笑了,眼角的皺紋溝壑一般,被歲月的刀子一條條刻上去的。很久沒有經曆這種激動人心的談話了。她住在盧薩卡一隅,常年累月守著這個院子,隻看到頭頂四四方方的天空。人間情愛,都是多麽久遠的事了。

  “你不僅僅心直口快,還執迷不悟。”陳蘭忍不住要嘲笑這個為愛癡傻的女人。

  “未解的事?這世間最難弄的事,不外乎女人和男人之間的事。每個人都逃不過這一關,尤其是女人。”她看了韓依一眼,饒有深意地來了一句:“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兩人說累了,就散了,各回各的房間。韓依發現自己不會做飯。在廚房裏倒騰了半天,做不出一道可口的菜。世上最難的事,她都做了,卻不會做一道像樣的菜。她下了決心,如論如何,要練好廚藝。哪一個勤儉持家的女人是不會做菜的?她給Lulu錢,讓他出去買菜。幾天下來,日常三餐已經不是問題了。隻是和餐館裏廚師做的比起來,還差的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