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長夜之歡 9
作者:牧易枝      更新:2020-06-20 01:41      字數:4203
  小陳此次回國也是要去義烏,去采購一批商品。小陳嫁給了一個當地人,在政府部門裏做事,聽小陳說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她和丈夫開了幾家店,專賣服飾和箱包。

  都是去義烏,一路上也有了伴。他們飛到上海浦東機場,坐地鐵到上海虹橋站,再坐高鐵去義烏。國內正是元旦前夕,隆冬時節。兩個人一下飛機,凍得唇齒打顫,趕緊從行李箱裏取出羽絨服。

  歡歡穿上了羽絨大衣,又用圍巾把頭裹得嚴嚴實實的。她顫巍巍地說:“好久沒有體會到寒冷的滋味了。果然說得對,寒冷使人清醒。”

  小陳斜睨了歡歡一眼,好似嘲笑:“一年到頭,非洲都沒有寒冷的時候,都是熱,偶爾是涼的。所以你在非洲過得糊裏糊塗,一點不清醒。對不對?”

  “可以這麽說,我可不否認。你說要是讓非洲人都來體會一下這種刺骨的寒冷,他們會不會永生難忘?”

  “他們壓根兒就不想體會寒冷。非洲人來到了中國,冬天隻會窩在廣東,絕不北上。”

  “寒冷的時候新陳代謝慢,女人還是適合待在寒冷的地方。不容易老。”

  “老了又怎麽樣?熊威會嫌棄你嗎?”小陳沒忍住,第二次提到了熊威。她戰戰兢兢等待歡歡的反應。

  時間隔得太久了,歡歡以為小陳早就放下了。小陳也以為自己早就放下了。

  “我倒是希望他會嫌棄我。”歡歡看著小陳白得出奇的臉,不知塗了多少層的粉。兩人還是有說有笑,卻回不到從前。從前,兩人也有矛盾,好起來的時候,卻無話不談,恨不得把心裏所有的秘密都掏出來,與彼此分享。現在呢,說的永遠沒有想的多。

  歡歡需要考察的商品多而雜,不像小陳采購的那麽單一。第一天,歡歡和小陳一起去了中國小商品城賓王市場,那裏主要經營服飾、紡織品、家具等。市場有好幾層,每一層都人滿為患,摩肩接踵。歡歡要了幾家店麵老板的名片和宣傳手冊,發現差不多的一件衣服,價格也是天壤之別,低的不過幾十塊錢,高的將近上千。仔細看起來,料子和工藝還是有差別的。隻是水貨太多,一時看得人眼花繚亂。

  歡歡還有別的任務在身,在賓王市場同小陳逛了一天就打算去別的市場了。互相留了聯係方式,說回了盧薩卡再聚。

  歡歡住在福田路的萬豪酒店。她在外麵吃好了晚餐,步行回去。真的很冷,臉頰快凍僵了。天氣預報說今天會下雪,都到了這個點了,還沒有下。

  又一年走到了尾聲,每一條街道,每一個角落,都在霓虹燈光的照射下,車來人往的聲音,商場廣播裏播放著促銷的信息,附近KTV傳來的歌聲……好一個熱鬧的俗世!

  周身越是熱鬧,歡歡越覺得心裏孤清。她逃難似的回國。她想到了安安。安安此刻在幹嘛呢?好幾天沒見了。最想的人,隻有安安。也想到了熊威。熊威是安安的父親。如此而已。

  人世間,最牢固的,隻有親情。

  穿過了一個十字路口,寬敞的馬路,雙向道,兩邊的人行道比盧薩卡的一條馬路還要寬,還要平坦。她穿梭於人流之中,被人流推著前進。不管多晚,大街上總有川流不息的人群。你來我往,擦肩而過。都是不相識的人,眼睛隻盯著前方,茫然,冷漠。

  這世界很熱鬧,很冷,也很陌生。一時間,歡歡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錯亂。時間錯了,空間也錯了,人也錯了——從開始就錯了。

  一連七天,歡歡每天都在奔波,回到酒店已累癱。總算是快完成了任務,一本完整的商品價格冊子已經輸入了筆記本。這些價格都是她經過篩選的,貨比三家,拿的價格都是最劃算的了。商品也都實地考察過,質量保證。幾個大的供應商,價格被歡歡砍下一大截,由於量大的緣故。

  一本完整的采購清單裝訂成冊,回去可以交差了。最終采購什麽類目,采購多少數量,隻需劉總他們拍板了。

  明天白天好好休息,晚上就啟程飛回讚比亞。

  歡歡拿出手機想看幾點了,正好一個電話打來。

  陌生的號碼,不知是誰。

  “喂,哪位?”

  “是我。”

  “你是?你……你是……文思?文思。”喚最後一聲,歡歡是肯定的。他的聲音,千萬人當中,她也能聽出來。絕不會有錯的。

  “你在哪裏?”

  “我在國內。我回國了。”

  “我知道。你在義烏哪裏?我也在義烏,現在。”

  “……”

  “告訴我你的地址,我馬上過來!”

  歡歡一驚,語無倫次:“我在,在市中心……旁邊有一個KTV,很大,很吵……我在馬路邊,剛過了一個十字路口。”下雪了,飄下來幾朵雪花。歡歡仰著頭,伸手接住一朵雪花在手心,很快就化了,成一滴水。

  “KTV的名字叫什麽?在什麽路上?”文思急切地問。

  文思就要來了。真是不可思議。前一秒還是遠隔千山萬水,這一秒就在眼前了。她要怎麽麵對?這一刻,也不覺得冷了,一顆心砰砰砰地亂跳。

  命運總是不可捉摸,不按常理出牌。如果現在逃離,還來得及,在文思還沒有到來之前,拔腿就跑。就此不見,就沒了後麵的牽腸掛肚。猶豫、焦灼、慌張,無處可逃。隻有無奈。逃到哪裏都沒用,或者,她根本就沒有想過逃。兩隻腳被膠水粘在地麵上。

  這一次,她在等待。雪花漫天飛揚,落在地麵上,瞬間融化了,了無痕跡,就像沒有來過一樣。白白地來了一遭,最後什麽都沒有留下。她就像那片雪花。

  筆直的馬路向遠處延伸,所有的車輛人群變成了馬路上的一個個移動的點。有一個點在向她靠攏,原來越近,軌跡是預知了的,不會偏倚。

  “你是從哪裏來的?天上掉下來的,還是平白無故從地下冒出來的?我們又在哪裏?”見了文思,歡歡一開口就是這麽一句。文思笑了,聽不見笑聲,隻看見上揚的嘴型。他詼諧地說:“我們在一個冰天雪地的世界裏。天空中飄著雪花,地上還沒有結冰。我真希望時間可以被凍結,停駐在這一秒。”

  歡歡沉默,恍惚得如同在夢中。上一次見麵是在什麽時候?好久了。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不,還要久!還有一點微弱的意誌力,歡歡百感交集,道:“你不該來的。我也不該在這裏等你。”

  文思神情莊嚴,在漫天風雪裏,眼眉間英氣逼人:“為了見你一麵,我馬不停蹄地跑來。什麽都擋不住我,什麽倫理道德,什麽禮義廉恥,我統統都丟棄了。隻是為了見你一麵。你可以理解我的心情嗎?如果你有一半的感同身受,那麽,這些時日的折磨和煎熬,痛苦和掙紮,都值得了!”隻這一句,萬古憂愁,都化解了!

  歡歡一時情急,淚如泉湧。落幾行熱淚,雪花也融了,寒風也不覺得冷了。街角的霓虹燈散發著溫暖迷人的光輝。

  才說的,寒冷使人清醒。她像是跌入了一個暖暖的,柔柔的夢境,妙不可言,深不可測。一直往下跌,快要跌到了穀底。幸好有人陪著她一起跌,一起墜入深淵。她放棄了掙紮,一切隻等文思的安排,亦或是命運的安排。

  命裏的不可捉摸,隻能隨遇而安,隨波逐流。走到哪裏算哪裏吧。

  原來文思得知歡歡回國的消息,已是歡歡回國後的第二天了。一個念頭立刻浮現在他的腦海裏,被他的理智艱難地壓下去了。在店裏管了兩天的生意,算錯了兩筆賬,都是錢少算了,便宜了客戶。他以為就這麽下去了,一場徒勞的等待。就在給客戶算賬的一瞬間,計算機嘀嘀嘀的按鍵聲還沒有消,他已經悄無聲息地做了一個決定。瞬間的,堅決的。憑著一時的心血來潮,一時的激情,就下了決定了。文思一刻也不願耽誤,當天就訂了回中國的機票。晚上十二點在首都機場起飛。

  若不憑著一時的衝動,若是有一絲一毫的遲緩,這決定便下不了。有太多的顧慮,太多的身不由己。有一個他幾乎難以跨越的障礙牽絆住了他的雙腳。近似於自卑的膽怯心理。和熊威比起來,他還不夠強大,不能給予歡歡衣食無憂的物質條件。假使歡歡現在過得落魄一點,為生計所憂愁,那麽他便能自信一點。然而下定決心的那一刻,他腦海裏什麽都沒有了,隻有一張笑臉,歡歡的笑臉。他們終於重逢了,在一個飄著雪花的唯美夜晚。

  歡歡挽著文思的手,儼然一對恩愛夫妻。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他們的戀情似乎被世人所接受了。隻是一時的。哪怕是短暫的,曾經擁有,也就暫時性地不去計較會不會天長地久了。

  文思轉手把歡歡冰冷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衣袋裏。暖和的。歡歡一點也不覺得冷了。

  “我們的時間總是這樣短。比做一個夢的時間還要短。你來得晚了。”歡歡忽而說道。

  “方才你還說我不應該來的,現在卻說我來晚了。原來歡歡也是這麽貪心的。你貪心一點,我就忍不住要快樂一點。我比你還要貪心,隻是你不知道。”文思今晚的話很多。

  歡歡忙著為自己辯解:“我說你來晚了,那是因為,因為明天——明天我就要回讚比亞了。”明天,是一個全新的未知。明天回國了,什麽都回到了原點。一切發生過的,等於沒有發生過。這個世界隻是打了個盹兒,誰也沒有為誰停留。明天,她就會被驅逐到夢境之外。隻是她一時半會兒還醒不過來。明天,是無奈的。她連想都不願去想。

  “我訂了明天的回程票,明天晚上。”歡歡悶悶地說。

  文思一怔。

  明天就回去了。回到了盧薩卡,見一麵都難。正如他所說的,他真是一個貪心的人。還沒有相處夠,話也沒有說夠呢!著實來晚了。

  正想著,已經走到酒店的大門了。踏上台階,歡歡心緒不寧。文思是要跟著他去她的房間嗎?他們今晚將共處一室?

  單單是一個想法而已,在腦中匆匆掠過,使她感到既害怕,又恐慌,卻又有幾分期待。

  這麽快就走到了這一步?走出這一步,還有退路嗎?

  進了酒店的旋轉玻璃大門,寒風被擋住了,關在了門外。一盞高掛的水晶吊燈,華麗璀璨。地麵瓷磚上折射出來的燈的影子,昏黃,微弱,被踩在了腳底下。酒店前台的工作人員是一男一女,花一樣的年紀,女的懷裏抱著一隻毛茸茸的熱水袋,兩人正親密地低頭說著話。屋裏暖和和,一團喜氣,沒有風雪,隻有風月。風是和煦撩人,月是清麗皎潔。門外風雪激蕩,門內隻有風月。

  文思徑直向前台走去,另訂了一間客房。在歡歡房間的隔壁。歡歡鬆了一口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用這句話來形容此刻的心情再合適不過了。才認識多久,怎麽就以為把他看透看穿,看矮看扁了!

  他想要她,但是不是現在。在感情裏走了兩遭,他已是輕車熟路。這一次不同,歡歡帶給他的震撼和欣喜遠遠超過前麵兩個女人。這一次,他幾乎要把所有的耐心都用盡了。把最好的留在最後。

  回到了房間,房間裏一股潮濕陰冷的寒氣。冬季的江南,團在了層層迷霧裏,好似仙境。站在房間中央頓了幾秒,驚魂甫定,拿起遙控板打開了空調。明顯感到一股熱氣吹了過來。牆壁是淡藍色的牆紙,細細的紋理,精美的圖案。房間的四壁都是這樣淡藍色的基調,是憂鬱浪漫的色調。在這裏住了快一個禮拜了,都沒有留意過。前幾天眼睛難道被什麽東西擋住了,可以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