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作者:蒔爾      更新:2020-06-20 00:52      字數:4683
  “明府家事不勞殿下費心,隻是不知蘇晉到底如何衝撞了公主殿下,還勞煩您特地一路將人帶到此處。”

  明萬辭此時終於有些理解肖承未的用心良苦,她如今這個帶了封號的郡主身份,在新陽公主這位尚未賜封號的公主麵前,竟也顯的不那麽卑微了。

  “這麽個普通下人,明儀郡主都能記住姓名,當真不容易。那你可知,他在背後嚼本宮舌根,出言不遜,偏偏時運不濟,被本宮聽個正著,想是上天也看不慣他。妄議皇族是重罪,本宮留他一命,已算是仁慈,斷沒有將人放了的道理。”

  “這莫不是欲加之罪?蘇晉同相熟之人話都不過三句,如何會在背後妄議公主殿下是非。”

  新陽公主的話,明萬辭連半個字都不相信。

  “若是因為個下人傷了和氣,倒成了我的不是,既然你不相信,便將人帶上來當麵對質,你看如何?”新陽公主說完,朝身邊人示意了一下。

  明萬辭側頭,剛好同謝辰對視一眼,兩雙眼中的意外之色當真如出一轍。

  明萬辭萬萬沒想到,她尚未費什麽口舌,新陽公主便如此輕易鬆了口,同意將人帶到她麵前來。事情能當麵問清,自是再好不過。

  眼看兩名侍衛架著個半死不活的人進了門,明萬辭抿了抿有些幹澀的嘴唇,身板不由挺得筆直,她萬萬沒想到蘇晉竟會被傷成這副模樣。

  侍衛將人扔在地上後便退了下去,明萬辭忍住上前的衝動,坐在原位不輕不重地叫了聲他的名字。

  “蘇晉?”

  那人起初沒有絲毫反應,半晌過後好似疼痛難忍一般,渾身有些痙攣起來,模樣看起來十分痛苦。

  馮今側頭看了看明萬辭和謝辰,末了微微歎氣,認命地上前,將那人淩亂的頭發撩開,露出一張消瘦而陌生的臉來。

  一道涼意自頭頂沒入,瞬間便遊走到四肢百骸,明萬辭怔愣片刻,出聲問道:“你是誰?”

  話一出口,新陽公主同馮知書對視一眼,皆有些詫異地看向明萬辭。

  地上那人神智終於清醒了一些,認出明萬辭時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啞著嗓子哭喊道:“小人是城東衣鋪裏跑腿的,名喚蘇盡,昨日閑聊時同周二多說了幾句,便被人不分青紅皂白地抓來用了刑,求公子救命,小人冤枉啊!”

  聽到“蘇盡”二字時,明萬辭隻覺得有些荒唐。

  她著急了這一路,竟隻是因為個相似的名字?世間竟還有如此巧合,一個蘇晉不見了,好巧不巧又冒出一個蘇盡,同人在背後嚼舌根還被正主聽個正著?

  因為心中疑慮太多,明萬辭十分用心地觀察了麵前二人,隻是看了許久也沒發現有何異常之處。

  新陽公主和馮知書發現她認錯人時臉上的詫異之色不似作假,如此看來,今日倒不是她二人故意引她來此地的。

  但若不是她二人,又會是誰呢?而且讓她來此處,到底有何用意,她也著實想不通。

  明萬辭看了看地上痛哭流涕的人,這人畢竟是她鋪子裏的,能救定然還是要救上一救,於是對新陽公主道:“若是殿下已解氣,不知可否就此饒過他,我回去定然好生管教,保證不再發生類似的事。”

  眼見明萬辭語氣軟下去不少,新陽公主罰也罰過了,斷不會稀罕一個礙眼的下人,於是道:“你既然為他求情,我就看在你的麵子上饒他一次,你若想繼續留著,帶回去便是。”

  明萬辭挑眉看她,著實沒想到她今日竟如此好說話,不由笑道:“我看殿下心胸寬廣,原也不是想為難他,隻是不知殿下為何還如此費力地將人帶上山來?”

  新陽公主道:“你莫要盡撿好聽的說,我當時確實是想難為他的,若不是駙馬攔著,氣頭之上定然直接要了他的命。但駙馬說大婚在即不宜見血,我覺得此言有理,才叫他撿回一條命去。隻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我原本是打算帶他回宮裏當個內侍的。”

  地上那人聽了這話,渾身大抵因為後怕疼的更厲害些,驚呼一聲後,竟直接暈了過去。

  被迫去當個內侍,豈不是生不如死?明萬辭雖麵上帶笑,笑意卻到底敷衍了些。

  此間算是事了,她看了眼天色,對身後二人道:“走吧,回府。”

  話落,不光謝辰和馮今,連新陽公主和馮知書都是一臉驚訝,謝辰勸道:“天色已黑透,此時在山中趕路著實不安全,不如在此歇上一晚,天亮了再離開也不遲。”

  明萬辭自然知道趕夜路危險,但有人借蘇晉之名引她來此,對方在暗她在明,在她看來,無論如何選擇都談不上安全,唯一的區別,是用不用同這些人借住同一屋簷下。

  見她堅持,謝辰便不再多言,馮今雖皺著眉,卻也沒出言反對,二人皆跟著明萬辭朝外走去。

  正要出門時,阮尚安恰好出現在門外,這時機著實不早也不晚,明萬辭甚至有些懷疑他是故意掐好的時間。

  此時周遭最明顯的當屬寺中特有的焚香之氣,但阮尚安走近時,前幾日宴上那抹若有若無又似曾相識的味道頓時又盈在鼻端,明萬辭的視線不著痕跡地自他身上劃過,卻依舊想不出曾在何處聞過這香氣。

  她原本想幹脆裝作沒看到,無奈新陽公主見到她二人站在一處便有些緊張,此時已起身走到阮尚安身邊,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

  明萬辭原本並未將他二人放在心上,全然當做不相幹的人對待,但新陽公主此時這宣示主權一般的舉動,好似在提醒她被人挖牆腳的往事不能忘,著實令她十分不爽。

  明萬辭此時突然轉了心思,反倒不再急著離開。眼看著阮尚安滿臉欲言又止的模樣,叫不知情的人看了,怕是要誤以為當初是明萬辭對不起他,想到此處,她頓時更加不爽了一些。

  想著如今有現成的身份,她不用白不用,索性停了腳步,目光有些挑釁地看著眼前一雙人。

  新陽公主皺眉看她,語氣不自覺間便帶上了些催促之意,對她道:“你不是要回府嗎,還愣在這裏做什麽?”

  明萬辭仿佛絲毫沒聽出她的催促之意,麵上帶笑道:“如今想來,我好不容易才上一次山,如此離開著實有些可惜。此時天色不早,趕夜路又危險,寺中廂房也不缺,我就此留宿一晚,明日還能上一炷香,吃頓齋飯,也算是不虛此行。”

  新陽公主聽到此處,險些想罵人,卻沒料到明萬辭的話尚未說完。

  眼看新陽公主臉色更差,明萬辭的氣莫名順了一些,停頓片刻繼續道:“不過在此之前,二位是否忘了些事情?”

  新陽公主沉著臉道:“有話直說,莫要拐彎抹角。”

  明萬辭的手指勾住扇墜,倒提著折扇晃了晃,方才笑道:“我正等著阮狀元給我行禮呢。”

  不知是不是因為事關阮尚安,新陽公主此時仿佛有些緊張過度,先前努力維持的風度和涵養瞬間化為泡影,抬手指著明萬辭鼻子,怒道:“你腦子進水了不成?”

  皓腕微抬,明萬辭用折扇輕輕擋開新陽公主的手,唇角弧度從始至終絲毫未變,“勞煩公主掛心,我這腦子還算正常。不過如今我同阮狀元皆有賜婚在身,若是婚約作數,他當喚我一聲皇嬸,作為長輩,這禮我自然受得。”

  新陽公主大約是從未遇到過如此臉皮厚的人,見她麵上帶笑頗為期待的模樣,頓時道:“婚約雖在,禮卻未成,這句皇嬸怕是叫的早了些。”

  明萬辭早知她會如此說,正等著她這句話,待她話落,不由道:“公主此言有理。”

  新陽公主聞言,一口氣剛鬆到一半,便聽明萬辭再次開了口:“不過,若是如此,我到底還是皇上諭旨親封的郡主,論品級,阮大人依舊稍遜一籌,按照本朝禮法,這禮我怕是依舊當得。”

  這一句話,氣的新陽公主險些背過氣去。

  眼看氣出的差不多,明萬辭也不計較那聲虛禮,於是十分大度道:“既然讓二位如此為難,那便不要也罷,時辰不早,告辭。”

  待她說完,便看也不看他二人臉色,直接跨出門去。

  “等等!”新陽公主方才被氣的不輕,斷然不想叫明萬辭好過,見她想走,趕忙出聲將人叫住。

  “不知公主殿下還有何指教?”明萬辭這一個停步回身,當真將瀟灑的神韻學了個十成十。

  新陽公主難得走近幾步,湊近她耳邊才開口,聲音唯有咫尺可聞:“莫要高興的太早,你怕是不知,皇叔早有心上人,雖不知如今人在何處,但皇叔至今依舊小心收著那人繡的荷包。送荷包是何寓意,想必不用我多說吧?”

  荷包?

  這兩個字成功讓明萬辭心思微亂,她不知為何便想起,當初在段府別院時肖承未讓她繡荷包的事情來。

  她當初以為肖承未也許對刺繡情有獨鍾,或者以為他當真是想磨一磨自己的性子,但其中真正的緣由莫不是因為睹物思人?思的還是新陽公主口中的這個人?

  仿佛石子入水,明萬辭的心上頓時泛起些漣漪,她眼睫輕垂,手中折扇“啪”的一聲悉數展開,麵上依舊掛著無懈可擊的笑,對眼前人道:“公主有心了。”

  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

  自寺中借了廂房,臨分別時,謝辰見明萬辭心緒好似有些沉鬱,不由問道:“可是她方才說了些什麽?”

  明萬辭搖搖頭,一語不發地關上了房門。

  不知是因為認床還是因為心中有事,將近天明之時明萬辭才生出些睡意,隻是眼皮沒合上多久,便又驚醒過來。

  她總覺得有人在看她。

  待她擁著被子坐起身,一股涼意自天靈蓋直直灌進身體,讓她的腦子空白了好一會。

  此時她已可以確定,這屋中除了她,當真還有別人在。

  此時天光微明,借著透窗而入的晨曦,屋中勉強能夠視物,明萬辭穩了穩心神,方才嗓音微啞地警惕道:“誰?”

  來人腳步很輕地在床邊停步,低頭看向明萬辭。

  看清來人時,明萬辭瞬間愣住,末了有些不確定道:“蘇晉?”

  清冷木訥的黑衣少年直直立在床邊,目光複雜地看她半晌,突然開口道:“對不起。”

  “你為何在這裏?發生什麽事了?”明萬辭微微鬆了口氣,披著外袍想要下床掌燈,卻不想蘇晉說完這一句,直接朝門外走去。

  明萬辭覺得他今日太過反常,不由有些擔心,將外袍草草係上便追著他過去,想要問個究竟。

  蘇晉似乎對此地頗為熟悉,腳下步子又快,明萬辭怕跟丟,根本無暇顧及其他。待到前麵人終於停步,她才有心思打量周圍。

  此處應當是林泉寺後山,明萬辭定睛一看,發現蘇晉正站在一處斷崖邊,他此時若是再挪出半步,整個人便會墜入崖中。

  明萬辭不由眼皮直跳,小心地朝蘇晉走近幾步,邊走邊道:“你方才那句對不起是何意?有話好好說,你先過來些,不要站在那裏。”

  蘇晉隻愣愣看她,半個字也不曾回答。

  明萬辭的心跳更加快了一些,額間已滲出細汗來,被山間的晨風一吹,透骨的涼。

  “你若是遇到什麽難解之處,不妨同我和謝辰說說,無論什麽事,總歸會有辦法的,斷不到需要尋死的地步。”明萬辭試圖穩住他,邊說邊靠近斷崖邊,想將人趕快拉回來些。

  蘇晉依舊沒有開口,麵上卻現出些掙紮之色,眼看明萬辭距離他隻剩兩步,他一時間有些欲言又止。

  見他神色仿佛有所鬆動,明萬辭趕忙抓緊機會又靠近一些,隻要再近三寸,她便能抓住他的衣袖。

  斷崖對麵是一條通往山下的路,明萬辭剛剛在崖邊站穩,便聽那路口處傳來些略顯急促的腳步聲。

  蘇晉也聽到了這腳步聲,麵上現出些詫異之色,明萬辭則是十分警惕地看了過去,不知這一次來人又會是誰。

  待肖承未的身影自路口處出現,明萬辭的警惕悉數變成了驚喜,隻是唇邊的笑意尚未完全展開,便見肖承未麵帶驚恐地看著她,吼道:“快回來!”

  在那支冷箭自後山並不茂盛的樹林中飛出,直直射進她心口時,明萬辭有些後知後覺地想,牢房中那支落空的箭,如今到底還是還了回來,不過是遲了一些而已。

  心口又痛又涼,明萬辭此時終於想明白,這大抵就是背後那人引她來此的目的吧?隻是那人會是誰?蘇晉事先知道此事嗎?若是知道,他在其中又到底做了些什麽?

  但此時這些仿佛都已不再重要,她隻覺得有些舍不得那抹飛奔而來的身影。她見過肖承未拒人千裏的冷漠,也見過他眉眼含笑的溫和,卻獨獨沒見過他今日如此緊張害怕的模樣。

  墜落前她腦中最後的印象,便是蘇晉怔愣過後抓空的手,以及肖承未不管不顧飛身而下的一躍。

  斷崖外空落落的一片,連風似乎都更冷一些,明萬辭覺得自己好似變成了山間的鳥,竟也在半空中得了短暫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