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者:蒔爾      更新:2020-06-20 00:52      字數:4584
  上元剛過,正是春寒料峭時,枝上嫩芽掙紮著將出未出,春日的光景卻是也不遠了。

  時辰尚早,正陽街上行人不多,路邊商鋪招攬客人的夥計便顯得有些無精打采,唯獨街尾的鼎寶閣門前有些不同。兩名身著灰色長衫的男子立在門外,身材魁梧,腰懸鐵劍,一看便是練家子。

  今日恰逢鼎寶閣競價會,半個時辰前一樓大堂便已座無虛席,若不是隻要進門看個熱鬧便需要交上十兩銀子,整個大堂此刻怕是要沒了下腳的地方。

  與一樓大堂格局不同,二樓東西兩側設有半開式雅間,臨大堂一側隻有及腰高的圍欄,憑欄下望,一樓情形一覽無餘。

  此時自下向上望去,隻見輕紗之後人影微動,即便不用看也知道,裏麵全是些非富即貴的人物。

  壺裏最後一口美酒下肚,香甜有餘而辛辣不足,明萬辭抬手抹了把唇角,手指卻比最好的細瓷還要瑩白三分。

  眯了眯眼,她一時沒忍住,打了個酒嗝。

  “這酒不夠辣。”她並不好酒,隻是有一說一,“但是夠甜,味道還不錯。”

  “五千兩就買了這一小壺,味道自然不會差。隻是此酒後勁兒綿長,你飲下這整整一壺,待會怕是能睡滿十二個時辰。”身後男子低眉順眼地侍立在旁,話卻說的有些不客氣。

  明萬辭卻不放在心上:“這幾日我都不曾睡上什麽好覺,若是喝了這酒便能這樣睡,倒是賺了。”

  說話間,她朝欄杆邊傾了傾身,纖長瑩白的手指擋開薄紗,目光掃向一樓置物台,末了又看向對麵,奇怪道:“今日太守府和將軍府都來人了?”

  “太守府三小姐和將軍府五小姐結伴而來,就在對麵,另外……”

  太守府三小姐範瑩玉從來看不上這等魚龍混雜之地,將軍府五小姐沈蘭合更是不懂風雅之人,今日出現在此,確實意外。隻是聽謝辰說到這裏話音一頓,明萬辭不由問他:“另外什麽?”

  謝辰斟酌道:“太守府大公子和側室夫人就在隔壁。”

  “大公子的側室?”明萬辭反問一句,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

  明萬辭早先與阮尚安定親,阮家姑娘阮清兒卻素來瞧不上她,待到阮清兒嫁到太守府上成了大公子的側室,更是沒少給明萬辭臉色瞧。

  後來阮尚安高中狀元,明萬辭還沒表態,便收到了阮尚安的退婚書,緊接著皇帝便下了聖旨賜婚他與新陽公主,明萬辭因為這事成了整個洴州茶餘飯後的消遣。

  打這之後再看到她時,阮清兒險些把鼻孔仰到天上去。

  “這二人可真是陰魂不散。”明萬辭腹誹一句後又有些不解,回身問道:“你們說,我可曾虧待過她阮清兒?為何她總是處處與我不痛快?”

  雅間門口立著一少年,窄袖黑衣,腰懸長劍,右手扣在劍柄上,聞言抬頭看她一眼,木然回道:“蘇晉不知。”

  明萬辭原也沒指望他回答什麽,目光轉而落到棕色長衫的男子身上。

  謝辰勾唇,笑得有些幸災樂禍:“阮姑娘作為半個讀書人,難免清高一些,大概是瞧不上咱們商人身上的銅臭味吧。”

  “切。”明萬辭目光再次落到對麵,有些納悶,“什麽時候她們官家女子也對這競價會感興趣了?”

  “自然不是像你一樣用錢來撒瘋的。聽聞鼎寶閣徐老板得了一批好貨,人家這才賞臉過來了。”

  “謝辰你到底領誰家月俸的?為何人家來是賞臉,到我這就成了撒瘋了?”明萬辭趴在圍欄上,話說的有氣無力。

  “本就是如此。當初阮尚安與你定親時,也不見你多把他放在心上,一月說上五句話都算多,怎麽如今人家狀元高中,成了駙馬,你就開始在府裏爛醉。前幾日因著幾隻首飾盤下了兩家店鋪不說,後來撕了千金難求的華螢錦做抹布,如今竟又跑到這裏撒錢瘋來,當真是荒唐。”

  這陰陽怪氣的一番話終於讓明萬辭秀眉微蹙,她收了手,挑眉回頭,話裏帶了三分酒氣:“我花我自己賺的錢怎麽了?謝辰,我瞧著城東的劉寡婦人美心善的,要不趕明兒我找王媒婆給你說說?”

  謝辰知她說的玩笑話,還未及開口,便聽樓下起了一陣騷動,於是提醒道:“開始了。”

  明萬辭嗤笑一聲不再理會他,她沒仔細琢磨過今天競價的都有什麽,隻是心裏有些憋悶,錢又花不完,就是鼎寶閣競價一頭豬,她大概也會花銀子給拍下來。

  至於回去後怎麽處理,她暫時還沒細想。

  於是競價開始後,一樓大堂的眾人便瞧見,這五件寶貝裏能有四件被二樓同一人拍去。每次叫價時,便有一柄玉骨折扇憑欄伸出,扇尾處吊一白玉元寶扇墜,執扇之手卻比那玉骨更剔透三分。

  這扇墜眾人熟得很,一看便知來人是明家公子明萬辭。隻是如今她連太守府和將軍府小姐的麵子也不給,難免叫人有些意外。

  雖是嘴上叫一聲“明公子”,但本地人都知道,首富明家的當家人明萬辭乃是女兒身。她常年做生意,為了外出做事方便經常著男裝,再加上生意手腕無可挑剔,久而久之,眾人見了便都喚上一聲“明公子”。

  “你不收著點,今日怕是要得罪人。”謝辰在旁邊看了半晌,出聲提醒道。

  “他們這些靠爹吃飯的人,不是一直都不太瞧得上我嗎,那我今日得罪還是不得罪,豈不是沒什麽分別?”明萬辭整個人幾乎都癱在圍欄上,等著今日競價的最後一物上台。

  謝辰搖頭,低聲道:“你可真是魔怔了。”

  最後一物因為東西好,鼎寶閣的老板破天荒親自上了台,起價五千兩剛一叫出,樓上樓下齊齊噤聲。

  與往常相比,這起價著實有些高。

  此時置寶架上鋪著素色錦緞,一塊玉佩置於其上,質地溫和的白色美玉上絲絲血色脈絡清晰可見,顏色正而不邪,豔而不妖,一看便知是極其罕見的珍品。

  傳聞這塊血玉有千年曆史,具體來源已不可考,待看清模樣時,明萬辭如眾人一般,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體。

  這玉她瞧著倒是喜歡得緊,幾乎不曾猶豫,便直接喊出了七千兩的價格來。

  清越的喊聲一落,明萬辭便瞧見,坐在對麵雅間裏的太守府三小姐正盯著她看,眼神是三分不屑七分怨恨,明萬辭目光一偏,權當沒看見。

  鼎寶閣老板連叫兩次七千兩,明萬辭此時窩在黃花梨木椅中,放下了敲著的二郎腿,等著第三聲唱銀。

  隻是那第三聲尚未出口,突然有人搶先道:“八千兩!”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沒想到會有人跟明萬辭搶東西,還搶得這樣財大氣粗,隻是待看清出聲之人,便又釋然——競價的正是太守府大公子。

  明萬辭輕哼一聲,當真是醉意上了頭,眉間蓄起三分薄怒來:“我就不信他能再添。”

  說罷,折扇一打,衝樓下高聲道:“一萬兩!”

  樓下頓時又是一陣竊竊私語。

  “明公子果然財大氣粗。”

  “不過民不與官鬥,她竟然和大公子搶東西,嘖嘖。”

  ……

  唯有鼎寶閣的老板站在台上笑的見牙不見眼,恨不得這價格再往上提提才好。

  明萬辭絲毫不理會旁人看法,右手執扇略略敲在左手掌心:“哼,他若是為了阮清兒再添價,怕是要被他爹打斷腿。”

  鼎寶閣老板三聲“一萬兩”唱出,明萬辭心下一鬆,便聽隔壁雅間隱隱約約傳出一聲甜膩膩的哄人聲:“清兒乖,待我下次差人尋來更好的給你,這來路不明的東西給她又何妨。”

  抖了抖渾身不存在的雞皮疙瘩,明萬辭起身欲下樓,腳下卻晃了三晃,開口時舌頭都有些僵硬,於是對門口少年道:“蘇晉,你先拿著銀票把賬結了,我馬上下去。”

  “是。”黑衣少年說罷,利落地轉身離開。

  謝辰有些無奈地上前攙扶她,卻被明萬辭伸手擋開:“我又沒醉,不用你扶。”

  隻是下一瞬,她又是一個趔趄,謝辰趕忙上前拖住她手臂,嘴上不忘說:“我明明是個管家,為何總是像你的老媽子似的。”

  “這我怎麽知曉……難道……說明你沒什麽男子氣概?”明萬辭說完,吃吃笑了兩聲。

  許是因為飲了酒,她兩腮微紅,眉目間少了平日在外時的氣勢,卻多出些少女的嬌憨來,隻是此時黑發高束,身上裹著男子樣式的寬袍,模樣雖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卻依舊明豔的緊。

  眼看謝辰要開口,明萬辭狡黠一笑:“漲月俸的事免談。”

  謝辰作勢要鬆開她手臂,明萬辭卻學了聰明,伸手反抓住他手臂,催促道:“快走快走,蘇晉還等著呢。”

  “你可真是膽大不怕得罪人,這批鹽在批驗所還沒出來。”

  明萬辭倒是不以為意,此刻醉意已上頭六分,話說的有些不利索:“無妨,反正我和他們互相都瞧著不順眼……再說……太守大人放在心尖尖上的……不是咱們二公子嗎。”

  謝辰聞言搖了搖頭,到底沒再開口。

  此時競價會已經結束,明萬辭和謝辰下到一樓之後恰好遇到從對麵走下來的兩位官家小姐,明萬辭本想無視,卻被她二人攔了去路。

  果然,在給明萬辭添堵的事情上,這兩位也從不讓她失望。

  太守府三小姐挑釁道:“我就說你和阮公子修不成正果,如今看你形容憔悴,怕是傷心得很。”

  明萬辭即便心下厭煩,卻到底習慣了笑臉迎人:“三小姐真是好心腸,當初橫刀奪愛不成,到如今還惦記著阮狀元。隻是我聽聞,太守大人似乎打算讓三小姐入宮,若是三小姐到時得了青眼,阮狀元就成您女婿啦。”

  “你!”

  眼看太守府三小姐揚起手臂準備扇人,明萬辭依舊笑眯眯地看著她,剛想開口,便聽身後一聲響,大堂的門被人從外狠狠撞開,一眾帶刀侍衛分列兩旁魚貫而入。

  兩列侍衛站定後,一人抬步走進門,身後跟著兩個佩劍侍衛,看起來官職比先前進門的要高出許多。

  醉意上頭,明萬辭此時眼前好似蒙了一層水霧,有些看不清來人模樣,直到對方走近,她堪堪撞上那冷肅的視線,隻覺渾身一個激靈,酒勁兒當即散去幾分。

  來人身姿挺拔如竹,墨發高束,身上攜了股冬末春初的涼意,神色清冷卻氣勢逼人。

  他微微點頭示意,隨行侍衛接到指示,便在整個鼎寶閣四散開來。

  明萬辭腦子雖有些發鈍,見這陣仗卻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對著謝辰和蘇晉使了使眼色,她本想帶上東西出門,卻沒想到其中一個佩劍侍衛突然從置物台取下個錦盒,雙手呈到那錦衣公子麵前,好巧不巧,裏麵裝的正是她最後拍下的那塊血玉。

  錦衣公子隻掃了一眼便開口,嗓音很有磁性,卻比冬日暮雪更冷三分:“東西扣下,相關人等全都帶走。”

  來人看著皆很麵生,明萬辭本不欲參合這事,隻是見對方沒有將錦盒還來的意思,便對蘇晉低聲道:“去太守府報個信。”

  見蘇晉悄無聲息地退出去,明萬辭忍不住賠笑上前,大著舌頭拱了拱手:“各位官爺,這看也看完了,方不方便將小人的玉還來啊?”

  呈上錦盒的侍衛頓時拔劍,劍尖直指明萬辭,肅容道:“閑雜人等速速離開,此乃本案贓物,何來你的之說,別妨礙我們辦事。”

  刀劍無眼,明萬辭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推了推那劍身,心下已有些不快,麵上卻繼續賠笑臉道:“官爺明鑒,這玉可是我方才在競價會上花了整整一萬兩買下的。”

  另一佩劍侍衛似乎覺得有趣,聽到這裏,笑著開口道:“沒想到,你這酒鬼還挺有錢。”

  明萬辭一個白眼生生憋回,聽他這話便知對方不是本地人,隻道:“好說,好說。”

  見對方依然沒有想還的意思,她在心中默默念了三遍“民不與官鬥”,開口時再退一步:“官爺若是喜歡這玉,拿走也無妨,隻要把小人那一萬兩還來便可。官爺秉公辦事,相信不會欺負咱們平頭百姓的。”

  一番話說完,她一雙杏眼水汽蒙蒙卻又充滿期待,抬頭看向錦衣公子。雖是男裝打扮,卻明眸皓齒,十分漂亮。

  錦衣公子眉間似乎生出幾分不耐,轉身便想走,明萬辭見此氣不打一處來,不知是不是酒壯慫人膽,她腦子一熱,抬手一把抓住了錦衣公子的披風。

  還未及左右兩個侍衛拔劍,她突然覺得酒勁兒上湧,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後,張嘴全部吐在了錦衣公子身上。

  她似乎聽到了謝辰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隻是還未及分辨,頭頂便響起了更冷的一道:“妨礙查案,疑似同黨,一起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