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不騙錢
謝雲聽著陸容的話, 腦子都還沒能反應過來呢,心想,“阿鸞”是哪個“阿鸞”, 這李子巷居然還有這麽多個“阿鸞”麽?
順著陸家三少的目光回過頭去, 就看見在自己身後站著的年輕人啊, 他身上穿著校服, 挎著書包,雖然麵無表情冷著張精致的臉, 很乖地站在那裏。
……李子巷當然隻有一個“阿鸞”。
李子巷的“陸鸞”便是江市陸家的“陸鸞”, 那個開著修理廠、日日夜夜躺在車底下吃灰的陸小阿弟,實際上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他是陸坤正房唯一的兒子,是陸家正統的繼承人。
見過第一天,他就說他爸是陸坤了, 她沒信。
他還同她講,他比她有錢的, 當時她還偷偷笑話他沒見過錢――
人家怎麽沒見過錢了?
那張她見過的銀行卡裏, 不知道放著幾位數陸坤倒貼來的零花錢,她還以為是什麽父母事故後的撫恤金,不舍的他動那些錢。
原來不是他不舍的動。
是他不屑動。
“啊。”
唇瓣輕輕開合歎息一聲,謝雲腦子嗡嗡的, 滿臉木然,回頭見許湛似笑非笑地站在那裏,唇角含笑,像在看戲……
原來他也早就知道了。
所以前兩天才一副她家裏突然招了瘟疫似的, 也要硬搬過來住在她家,又在電話裏說陸鸞是個騙子, 具體騙什麽,他又不肯說。
就等著她自己看清楚。
今天這個談判,也不是什麽年前市裏頭急了要進度趕鴨子上架,恐怕是許湛牽頭主動搞事情,為的也不是那個巨額拆遷費,是為了給謝小姐醒醒神,睜大眼看看這到處都是騙子的世界呢――
什麽貧窮高中生,貧窮個屁,屁股底下坐著金山銀山大碼頭,人家是真正的“貧窮貴公子”。
謝雲想說些什麽,罵點什麽,可惜有人比她爆炸在前頭。
“阿鸞?”
“陸小爺?你?”
“你是陸坤的兒子,啊?我的天啊,我的地,你是陸坤的兒子?”
“陸坤的兒子怎麽會在李子巷?這怎麽可能,阿鸞,你是陸坤的兒子在李子巷做什麽,別告訴我就為了做老城區改造的無間道……”
“有錢人花樣也太多了吧?”
“叛徒。”
斬釘截鐵的聲音從人群裏傳來,一眼望過去,卻不知道是誰說的,李子巷的人已經紛紛炸裂開來了。
幺姨手捂著嘴一臉難以置信。
那曾經給他縫過肚子的醫生,手裏舉著打火機呢,但是眼下他看上去不想燒房子燒自己了,他看上去想燒陸鸞……總而言之就是後悔當初給他縫皮開肉綻的肚子的時候,怎麽就用的酒精、雙氧水給他消毒傷口,而不是用的百草枯。
巷子口賣豆花的阿香婆站都站不穩了,也是一臉驚訝都望著陸鸞,可能在後悔平日裏給他的豆花裏多放了一塊糖或者一勺鹵。
賣魚丸的豬肉李。
修水管的拐子劉。
理發店的剪子張。
小雜貨鋪的王阿啊
……
他們把陸鸞當叛徒。
朝夕相處的人,昨兒還在巷子口說”早啊”“慢走”“期考加油”的人,突然就站在他們的對立麵了,要拆他們的房子,毀他們的生計……
他在李子巷可能就是這個目的。
李子巷的人窮,以前是又窮又壞,法治社會之後,他們就剩下窮了,窮得還單純,一輩子沒見過什麽大風大浪,突然遭到內部背叛……光想想都受不了。
陸容這下是真的給李子巷扔了個核彈。
信息量太大,大家都記不住罵他了,就光盯著陸鸞。
“阿鸞,你生長在李子巷,”幺姨像是不抱希望地說,“你應當知道我們的難處的。”
她話語落下,周圍七嘴八舌的謾罵小聲了些,周圍的人安靜而不抱希望地望著那個焦點中的年輕人。
於是,從頭到尾都沒說話的人終於有了動靜,他點點頭,平靜而溫和地說:“嗯,知道的。”
之後卻再也沒了下文。
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他嗓音低沉,帶著他這年紀不該有的成熟……周圍眾人微愣,也不知道是因為知道他真實身份了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就覺得眼前的人一下氣勢就不一樣了。
還和以前一樣言簡意賅。
但是以前是沉默寡言不愛說話,這會兒可能是不屑跟凡人多說。
也沒人敢再逼他表態。
周圍一下子陷入死寂的僵局。
過了許久,一聲喚聲終於打破冰冷的沉默。
“陸鸞。”
謝雲的聲音終於響起,聽上去挺平靜的,沒有什麽起伏,幾乎要被淹沒在漫天降下來的大雪裏……其實落雪也是沒聲音的,但是她也覺得自己的聲音就微弱到了幾乎不存在的程度。
但他聽見了,謝雲知道他聽見了,因為他的目光第一時間隔著躁動的人群望了過來――
剛開始可能還有點麻木,然而當他這一眼看過來,謝雲心裏頭突然就有什麽東西,裂開了。
滾燙的鮮血流淌出來,她的四肢卻是冷而僵硬的,喉嚨裏像是堵著什麽東西,現在她也就剩下往裏吸氣和往外吐氣的勁兒了……別的力氣,一概沒有。
天太冷了。
她看著陸鸞擠開人群往自己這邊擠,周圍李子巷的人站在兩旁望著他,那眼神兒都犯綠,像雪地裏的豺狼……
就跟看叛徒一般,恨不得給他扒了皮。
然而陸鸞不在意,他走到她的麵前,猶豫了下,伸手將她冰涼的手拿過來攏在掌心……身上那挺舊的書包被他隨便扔在腳邊,他低著頭,望著她,黑漆漆的瞳眸裏倒映著她那茫然的臉。
“回去說,行不行?”
他語氣聽著還是沒多大起伏。
但是謝雲卻覺得有看見一頭狼朝她走過來,在她麵前蹲下了,耳朵耷拉下來,尾巴也乖乖地垂在後腿之間,獠牙收的好好的――
麵對李子巷那些人的質疑和猶豫甚至是嘲諷,他看上去真的沒多大反應,但是謝雲知道,他其實是有反應的,他是在求她。
謝雲知道這會兒她就該把收抽回來,然後跟李子巷其他一塊兒被騙得個底朝天的人一起同仇敵愾,把他臭罵一頓……
但她沒有。
她任由自己的手拽在他有些冰涼僵硬的手裏,感覺到他呼出微顫的氣息就在鼻尖,還帶著剛剛考完期末考的書卷氣……
盯著他被風吹亂的一戳黑發,謝雲沒狠下心來。
……哪怕這會兒她臉火辣辣像是被人抽了巴掌的尷尬和羞,心也還他媽在往外淌血。
但她到底還是沒舍得。
*
但謝雲也就心軟了一下。
回到家,一沒了別人,她就六親不認了。
二話不說挨個兒把陸鸞和許湛的行李扔了出來,走廊上被她造得一片狼藉,還好一梯一戶也沒別人看這場鬧劇。
“自己清點一下還差了什麽,今天之後再問我要,我就順豐到付了……哦,反正你們都不差到付那點錢,寄頭大象你們也給得起郵費的。”
裏麵的人氣得口不擇言,腳下像是踩著火,走路咚咚的如同地震一般;陸鸞站在門口,一件校服迎麵砸過來,他伸手接住。
看了一眼,是那天他硬要塞進行李袋裏的夏季校服……因為暫時用不上,他把它放在衣櫃深處,也被挖掘出來了。
“阿雲。”
他抱著校服,叫她名字。
在他身後,彎腰正慢吞吞把一件幾萬塊的西裝往行李箱裏裝的許湛聽見了,抬頭往他這邊望了一眼,正巧看見被叫到名字的人還真被他叫出來了……
剛有些驚訝地挑起眉。
“別叫我名字,陸少爺,我哪裏擔當得起這種親密稱呼,”謝大小姐抱著手臂立在玄關,冷鼻子冷臉,“還差什麽嗎,你在我家床板下麵藏了金磚?等我掀開看看?”
陸鸞:“……”
許湛:“嗬嗬。”
兩人身後,許湛的眉幸災樂禍地放了原本的位置,他就知道,跟謝雲裝可憐是沒多大用處的,她氣頭上呢……
他最懂了。
歡迎來到他的世界。
陸鸞顯然也發現了這點。
他快煩死了她這種軟硬不吃,從李子巷回來他做小伏低了一路,路上慫得頭都不敢抬,這已經是他的極限……
陸小爺什麽時候這麽慫過啊?
眼下見她一點沒心軟的意思,說話恨不得標點符號都帶著刺,他也就懶得廢話了。
把手裏的校服隨便一扔,他直接伸手拽著她的胳膊,將滿臉嫌棄的女人拽到自己麵前,低下頭,湊近她,嘴裏帶著點張牙舞爪氣息噴她臉上:“李子巷的人覺得自己被騙了發火,你跟著起什麽哄,我沒跟你說過我爸是陸坤,嗯?”
“……”
謝雲有點震驚,他居然還敢跟她辯。
把自己的胳膊從他手裏抽回來:“你也不想想你那時候說話的語氣,正常帶腦子的人誰會信啊!”
“我語氣怎麽了?”陸鸞不解,“我怎麽不記得我有跟陌生女人在第一次自我介紹時就調笑的習慣?”
“行,你沒有,是我誤會了。”謝雲看他一臉理所當然的困惑就恨得後槽牙發癢,“裝窮往我跟前湊你總有吧?”
“我沒用過他的錢。”
所以是真的窮。
“我也沒用過你的錢。”
也沒騙過她的錢。
他是來騙色的。
而且沒騙著。
陸鸞正覺得把這事兒掰開來扯,他最多也就有那麽一點在她麵前順水推舟占便宜的心虛,別的原則性的大問題,他沒犯過的――
他從來沒有主動撒謊騙她。
他從來沒有貪圖過任何除了她這個人。
陸鸞正在心中盤算自己哪些事幹過,哪些事沒幹過,就聽見她聲音又響起。
“當初醉仙樓的事也是你牽線找到陸容,虧我今天站在那還在尷尬,心想怎麽當初就好巧不巧找著陸容幫忙了,欠他一個人情,弄得今天我都不好意思就拆遷的事說話……”
“什麽?”
“什麽什麽?”
“醉仙樓和陸氏合作怎麽了?”
“你不是故意的?”
崩塌。
“江市一共幾個供應新鮮海鮮的碼頭啊?”陸鸞真的被委屈到震驚,眼下他都要控製不住自己臉上的表情了,委屈得恨不得把牆撓穿,“江市又有哪個碼頭不姓陸?陸容就他媽負責那塊的,你不找他還能找誰?”
她明明隻有這一條路可走了,他給她搭了個橋,這會兒就成他把她帶圈套裏了?!
這筆賬是這麽算的嗎?
陸鸞也被整蒙了,他都沒想到還有醉仙樓和陸氏合作這茬,眼下被她劈頭蓋臉的一頓算總賬,簡直氣得站不穩。
“謝國昌那麽精明的人,但凡還有一點退路當時他也不至於因為失去了陸容這渠道就像失去了一切,你自己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
謝雲想了兩秒,好像確實是這樣。
“行那這個也不說――”
“謝雲,沒你這麽玩的。”年輕人麵無表情,直呼她大名冰冷道,“一條說不占理了就跳過繼續下一條?”
“你有本事倒是別有下一條讓我數啊。”
“行,”陸鸞讓她氣笑了,“你數。”
他說話的時候,後槽牙都在磨。
她向來是不怕他的,所以還真就繼續了,眼皮子抬了抬便問他:“陸鸞,你接近我到底什麽目地?我就說一個高中生小屁孩天天往我這半老徐娘麵前湊什麽湊,一副多寶貝的模樣,差點就信了你的邪,感情你別不是就看上李子巷那幾棟姓謝的樓了……”
謝雲話還沒說完。
上一秒還咬牙切齒笑著讓她慢慢數的人轉頭就走了。
走的時候踩著那一走廊的狼藉,反正他也無所謂這些東西到底帶走不帶走,隻是他摁電梯按鍵時,那力道大的要把電梯都給戳爛。
電梯到了他就走了進去,電梯門關上了。
謝雲自己站在家門口,因為說話語速過快而劇烈起伏的胸口都還沒緩過來,雙眼有些發直,走神地想:哦,他走了?
她轉過頭看了眼電梯上麵的數字,已經從她這層一路跳到第十層,現在還在往下。
……
哦,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