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味情話
作者:大象向著夕陽奔跑      更新:2020-07-08 17:08      字數:5258
  謝雲向來不是個好說話的, 讀書的時候便沒有人敢惹她。

  三言兩語把老師說的什麽“息事寧人”“你要有自知之明”之類的話全部推翻,還要笑眯眯地問人家:老師,您看我說的對不對?

  這年頭的老師微信群一拉, 都被此起彼伏的花式捧臭jio恭維到昏頭轉向, 有些家長甚至心甘情願玩起了自己讀書那會兒才玩的“間諜遊戲”, 三四十歲了上班來不及交上司要的報告, 還得抽空當潛伏在家長中的間諜,偶爾給老師打小報告……

  這類人的配合, 能讓部分老師總覺得自己能掌控一切。

  眼下冷不丁地被這麽當麵刺了兩句, 她也不太服氣,表麵上隨意附和了謝雲兩句,最終以“家長會要開始啦”為理由不歡而散。

  轉頭便隨便找了個“間諜”家長,像朋友間抱怨了幾句,開口無非就是。

  李子巷那個鬼地方出來的孩子性格珍視古怪, 家長也沒好到哪去……

  諸如此類。

  吧啦吧啦。

  那家長正是軟妹的同桌、李顯妮的家長,附和著班主任說了幾句“確實沒家教”之類的話, 然後跟老師打包票, 會好好同這個家長溝通……

  【放心吧,一會兒我跟她好好溝通,告訴她老師教書育人並不容易,這年頭誰家孩子不是寶貝, 老師隻會一視同仁。】

  得到這樣的保證,方才還被謝雲說得臉色發青的班主任顯然快活許多,放下手機,準備開家長會。

  *

  家長會開始, 謝雲拿到了軟妹的成績單,

  成績單是按照年級排名排的, 長長一大串幾百號人的名單,別人的名字都打馬賽克,隻有學生成績單擁有者本人的名字會出現在成績單上……

  手上的的這張紙左上角寫著三年級(六)班王檬,她又在長名單的第二排,就找到了“王檬”這個唯一不打馬賽克的名字。

  年級第二呢,看小姑娘學習多努力。

  可能是家長會真的很容易讓人有代入感,再撇一眼旁邊的家長手裏那份成績單,馬賽克一直打到倒數三分之一,才出現那麽一個實名,讓她有一種腰杆都很挺直的東西。

  養娃就像是一場大型RPG遊戲。

  含辛茹苦地氪金、奶娃,拚了老命給他點亮各種有的沒的技能樹,最後到了學校開始刷副本了,考試榜單排名一放,她家自小省錢養出來的卻輸出第二,把氪金大佬踩在腳下……

  怎麽叫人不自豪?

  謝雲把成績單翻得嘩嘩響,又照了張照片發給陸鸞,配字:你看看人家軟妹,再看看你自己,天天就知道翹課。

  那邊很快回了句吊兒郎當的。

  ―。:怎麽,你也想給我開家長會?

  ―雲雲雲:我才不想聽你老師從“本學期遲到名單”開始罵你,罵到家長會散會,我不要臉的嗎!

  並非她空口胡謅,主要是這會兒軟妹的班主任就在上麵念遲到的名單,自然沒有軟妹,所以謝雲躲在下麵玩手機。

  玩了一會兒手臂被碰了碰,她愣了下抬起頭,就看見身邊坐著個看著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女人,穿著黑色褲子,白色的羽絨服,規規矩矩坐著,衝她笑了笑:“老師在上麵說呢,你怎麽都不願意聽?”

  謝雲這下是真的找到了讀書那會兒的感覺,瞪著麵前這大姐的臉,差點脫口而出:您讀書的時候肯定是班長吧?

  “我家妹妹不遲到的。”謝雲禮貌地笑了笑,說,“聽不聽沒關係。”

  謝大小姐張得並不是那種和藹可親、特別討喜的長相。

  要麽陸小爺也不會剛開始對她冷臉相待。

  這種長相在女人看來就是“有攻擊性的長相”,比如哪怕這會兒她是在禮貌的微笑,也還是給人一種睥睨眾生、高高在上的難以親近感……就是,你一眼看過去就知道這人其實不耐煩跟你講話,她甚至懶得把這種情緒收斂得太好。

  李縣妮的家長臉上笑容差點沒掛住,又想到自己剛才同老師拍著胸口打包票會好好教育這位家長,她才勉為其難,繼續這場艱難的對話。

  “雖然是不愛遲到,但是老師說話的時候我們還是聽著好,偶爾除了遲到話題,她還會提醒一下孩子的時間規劃――”

  謝雲不知道這人想幹嘛,有點不耐煩,她無動於衷地“哦”了聲。

  然後瞥了眼那家長放桌麵上的成績單,看見成績單的主人“李縣妮”,就外頭接近零度,還想用一塊錢使喚軟妹跑腿那個小綠茶。

  頓時最後一點勉強想要維持的禮貌也沒有了。

  謝雲指了指她壓胳膊下的成績單:“王檬這次考全年級第二。”

  李顯妮家長:“哦,考挺好。”

  謝雲:“是挺好,所以我覺得還是您家這排名比她的排名前麵多了兩位數的孩子更需要聽聽老師的時間規劃,如果有用的話。”

  謝雲:“您聽去吧,我再玩會兒手機?”

  她這一口一個“您”,普通話標準的快要變京腔,差點把人給說懵了。

  那女人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這下子滿腦子都是“李子巷出來的下等人”這種話,倒是真的和講台上還在講遲到問題的班主任老師有了真正的同仇敵愾之心。

  “你,你這人怎麽這麽說話!有沒有禮貌啦!我好心提醒你,就像剛才班主任好心提醒王檬好好學習、要同同學們打好關係一樣,我們都是一片好心,你們這樣不領情!”

  “有情就要領麽,”謝雲笑著說,“這是強買強賣還是當人要飯的啊?”

  那女人被氣的臉色發白。

  她瞪著謝雲說:“難怪方才家長會之前,王檬又和我女兒起了衝突,睜開眼看看吧這都是什麽年代了,活在社會上是需要講人情世故的!也許就是你們李子巷如此封閉落後,才會導致這種教育,這種基因……”

  謝雲收斂唇邊的假笑:“能不能別張口、閉口就是李子巷,李子巷怎麽了?”

  “誰不知道李子巷空氣都是臭的,隻有住在裏麵的人以為自己遺世獨立,殊不知自己在江市人眼中就是塊難看的、清理不掉還在向外流血蓄膿的傷疤!”

  “……”

  謝雲真的想要發笑。

  在此之前她都不知道,大家都是江市的人,卻偏偏還有人能分出個高低貴賤來呢!

  在她的笑聲中,那中年女人還在試圖撂狠話:“你們這樣,隻會讓王檬在學校的日子不那麽好過的!”

  憋了半天隻憋出這種半威脅的低質量狠話。

  謝雲笑了笑。

  “瞧您說的,有了那麽一些最會蹬鼻子上臉的人,她之前的日子就好過了嗎?”

  說完這句話,謝雲不理她了,轉身過去繼續玩手機,跟陸鸞抱怨她現在想把旁邊大姐的腦袋擰下來,然後扔到前麵班主任的臉上去,開家長會好難。

  陸鸞自然是一番嘲笑。

  這時候講台上的班主任換了個話題,講的什麽謝雲沒聽,就是突然放下手機,從口袋裏掏出錢包抽了一張紅色的鈔票,放在身邊的大姐麵前。

  “教室裏有點熱冷,”謝大小姐笑眯眯地說,“阿姨,一會兒能不能拜托你去學校門口我車裏給我拿下我的大衣,就那一輛瑪莎拉蒂很好認,這一百塊當做跑腿費。”

  大姐看向她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個十足的瘋子。

  “你這是做什麽,你把我當什麽人啦!”她一把抓過那張鈔票團了團扔在謝雲臉上,“誰缺這一百塊嗎!你這就是在侮辱人!”

  謝雲揉了揉臉,彎腰撿起那團鈔票。

  扔回包裏。

  看了看周圍好像沒人注意到她們的私下動作,她很滿意。

  “方才你的女兒和我們王檬起了口角,就是因為她準備用一塊錢,使喚王檬去操場另一頭的小賣部給她買東西。”謝雲說,“我好歹給了你一百塊。”

  “……”

  “知道這是侮辱人了?回家麻煩好好教育下孩子吧!”謝雲道,“小小年紀的,別這麽賤,賤習慣了,長大了日子才是真的會不好過。”

  年輕人說話就是不太講究,那些個粗魯的用詞啊……

  看著身邊女人被氣得瘋狂吸氣,鼻孔大張,一副很波動的模樣,謝雲波瀾不驚地把腦袋轉了回去。

  她也不是粗俗而沒有自知之明的人,此時,也由衷希望自己過兩年能peace一些。

  當然了,前提是,那些始終奔赴在“蹬鼻子上臉、給臉不要臉”前線的人群,要學會收斂。

  *

  晚上。

  吃完飯回家了。

  謝雲洗了草莓放在茶幾上吃,一邊吃一邊支著腦袋看茶幾另一邊趴在上麵寫卷子的年輕人。

  他五官生的好,鼻子又高又挺,一低頭就能看見他長得像小扇子似的睫毛耷拉著,看著安靜又乖巧。

  有好好的書桌他不用,非要在客廳跟她呆一塊,害得她電視都不敢看,生怕吵著他。

  “你明天滾去學校上晚自習。”謝大小姐說,“都高三了還天天翹課。”

  “你嫌我煩?”

  坐在桌子對麵的人頭也不抬地寫完一道物理題,語氣很是心平氣和。

  “還是在軟妹學校和別的家長吵架,心情不好,拿我撒氣?”

  謝雲是心情不太好,但是和同人吵架關係不大,畢竟她又沒吵輸,那些小孩敢在學校作威作福,還不就仗著混賬家長睜隻眼閉隻眼,且軟妹生活窮苦,背後也無人替她撐腰麽?

  事後有認真跟軟妹通報,軟妹也說,她懟得很好。

  她正想著如何反駁陸鸞,忽然思緒不小心又歪到了某處,她就沉默下來,忍不多看了坐在茶幾對麵埋頭寫題的小阿弟幾眼。

  陸小爺原本確實正認真寫題,此時,卻被她這幾眼掃的汗毛立起。

  他還是有點了解謝小姐的,知她話說一半,突然沉默,那便是腦洞開了。

  果不其然。

  “阿鸞,我十次在你學校門口,九次會得到你不是遲到便是早退的消息,晚自習你也不願意參加……你這麽不愛去學校,是不是你也在學校被人欺負了?”

  “……”

  陸鸞捏著手中的水性筆,有點不知道這提問該從何答起。

  隔著茶幾,他茫然地望著一臉擔憂、仿佛生怕傷害他自尊的謝小姐。

  “沒關係,有事情你可以同我講,你應該知道,那些學校裏的小混混放在我們眼裏並不算是什麽,”謝雲帶著一點點試探,“他們怎麽說的?是否也說你出身李子巷,那裏空氣都是臭的――”

  她喋喋不休。

  並非完全沒有依據。

  每次她去找陸鸞都能感覺到,周圍的人對他的退避三舍,眼神閃躲。

  願意跟他待在一起的隻有王井龍,她為數不多見他同別的同學一起打球還是那次他第一次跑來跟她要微信號,那也是被那些人當做賭輸了後愚弄的對象……

  是的,謝雲還記得呢。

  當時她問他,若是不給他微信號會怎麽樣,年輕人沉默了下說,可能那些人會不太高興,會覺得他沒用。

  ……………………天啊,還能更卑微嗎?

  那時候她光顧著自己心情鬱悶,調侃他來著,此時此刻,謝雲覺得自己真不是個東西,內心充滿愧疚。

  “阿鸞,雖然中學時代隻不過短短三年,但對人的影響會比你想象中更加遠久,如果遭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我希望你至少不應該是沉默和逃避的。”

  謝雲坐直了些,嚴肅地說,“他們不能因為你出身李子巷就看不起你,就欺負你。”

  陸鸞剛開始還擔心她腦洞跑偏,這會兒卻隻有無奈,他放下筆歎了口氣:“我沒被欺負。”

  “真的嗎?”謝雲說,“我怎麽總覺得你的同學不太喜歡你?”

  ……你這才叫心靈霸淩。

  “沒有的事。”陸鸞瞥了她一眼,“別瞎猜。”

  “真的,我今天才發現,原來不止是小孩,就連大人們也不太看得起李子巷的人,也許就輸他們的想法潛移默化地影響到了家裏的孩子也說不定,”謝雲嘟囔,神情有些低落,“說什麽空氣都是臭的,醫生都是沒有執照的瘋子,三不管地帶,出來的人也很肮髒――”

  她見過真實的李子巷。

  環境確實不好,但醫生不是瘋子,沒有人販子蹲在角落裏準備拐賣小孩,軟妹他們的身上也沒有奇怪的味道……

  李子巷是不太好,但並沒有那麽不好,那裏的生活隻是比沿海城市該有的慢一步,所以顯得格格不入。

  江市的人卻以城市裏存在著這麽一群掙紮在底層的人為恥。

  “……”

  茶幾這邊,陸鸞眼瞧著這女人情緒越發低落,仿佛感同身受,越發不能理解。

  “軟妹沒說什麽,我也沒說什麽,你這一副同情心泛濫的樣子又要給誰看?”他鐵石心腸似的問。

  “你懂什麽,”謝雲斜了他一眼,碎碎念,“我三四歲前也是李子巷出生的孩子,那時候阿爸和許叔夜市擺攤,客似雲來,也並沒有人說他們肮髒惡臭的。”

  她像較上了勁。

  “他們怎麽能這麽說,就好像我也是從李子巷出來的人,你聞到我身上有臭味了嗎?”

  陸鸞捏著筆,麵無表情地看著對麵的女人,想了想說:“我沒注意。”

  謝雲驚呆了:“‘我沒注意‘是什麽回答?先不說是不是真的有味道,我每天出門前都有用香水的,你都沒有聞到嗎?”

  聞到了。

  廢話啊。

  “是嗎?”陸鸞扔了筆,撐著茶幾稍微坐起來一些,微蹙眉露出個困惑的樣子,“有嗎?”

  女人怎麽能忍受別人說自己不夠香噴噴?

  “有的,”謝雲也跟著坐起來,“說不定現在還有……你再聞下,難道還真是我有味道蓋了香水味都不自知――”

  話還未落。

  忽然隔著茶幾,年輕人彎下腰湊過來在她唇邊嗅嗅。

  那猝不及防,柔軟的唇角也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掃過她的唇角,在她僵硬地頓住沉默時,他又挪開了。

  像輕吻。

  他身上特有的那種氣息掃過她上唇與鼻尖,暖烘烘的,帶著一點點濕潤……抽離的時候也散得利落,仿佛從未來過,沒有留下一星半點的罪證。

  “哦,聞到了,”手撐著茶幾,身上還穿著校服的年輕人一本正經地回答,“草莓味。”

  “……什麽?”

  她眨巴了下眼。

  年輕人已經落座回了自己的位置,撿起剛扔開的筆,低頭繼續寫自己的題,頭也不抬,聲音亦四平八穩:“眾生皆苦,李子巷皆臭,你是草莓味。”

  謝雲想問他從哪學來的土味情話。

  一天天的,這麽天大的造句本事,何必還要巴巴地翹掉要寫作文的語文晚自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