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跟著我
榮連街的馬仔們一致認為,今晚的陸小爺好像哪裏不太正常。
從學校回來開始他就頻繁地重複“把手機滑開,看一眼,關上”的三部曲,並且伴隨著時間的推移和重複次數的增多,他的臉色越發難看。
像極了遲遲等不到男友問安的二八懷春少女。
當然這話也就敢在心裏隨便想一想,哪怕拿出來說一個字的勇氣也是沒有的……所以陸鸞擺弄了多久的手機,王井龍就在旁邊組織了多久的語言,想要八卦又不敢八卦的感覺太難受了,最後,他忍不住叫了聲:“陸小爺。”
還沒來得及開口問“您是不是心情不太好”這麽一個安全性很高的問題。
這時候,陸鸞隨手從旁邊的工具箱裏掏出了一把美工刀,王井龍被嚇得一哆嗦,心想我還什麽都沒說,光隻叫了他一聲,就要被砍了嗎?
結果迎麵飛來一個手機。
王井龍手忙腳亂地接了,就聽見不遠處的人說:“幫我拍個短視頻。”
陸鸞一邊說著,在王井龍心驚肉跳的注視中,他的腳以隨意的姿態踩上了那輛安靜停在工作間的蘭博基尼的輪胎……與此同時,順手扯過了之前馬仔們準備好的電光紫車膜往車上一蓋,工作間裏響起美工刀出鞘(……)的聲音。
美工刀的刀口碰上車膜的一瞬間,王井龍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雙眼緊緊地盯著他們的老大,隻見他側臉冷漠淡然,手上放鬆得仿佛他手下的是一輛十八萬的本田思域,而不是八百萬的Aventador。
“你‘嘶‘什麽?”
不緊張的人還不允許別人緊張,挑剔地問。
“陸小爺,您真的慢點兒,這新美工刀快的很,別劃著這車的原廠漆……”
4S店噴漆很貴的這他媽可是蘭博基尼!!!!
“陸容要是不信我們的手藝何必送來我們這貼膜。”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
可是劃花了還是要賠的!!!!!!
“收聲。”
“我就是提醒提醒……”
免得出事了你非要跟我AA!!!!!
陸鸞蹙眉,抬起頭,眼中閃爍著不耐煩:“話那麽多,讓你拍視頻,拍了沒?”
王井龍舉著手機都想尖叫:“拍了拍了!您別看我,看車,看車!啊!刀快碰著後視鏡了!”
陸鸞麵無表情:“你再尖叫我就在引擎蓋上刻:王井龍到此一遊。”
王井龍:“……”
陸鸞扔了手裏的美工刀,走過來抽走渾身上下都在顫抖的人手裏的手機,翻過來看了眼他錄的……
雖然他人很囉嗦。
但視頻拍得不錯。
視頻中,校服捆在腰間的年輕人半張臉藏在工作間燈光投下的陰影中,麵色有些蒼白,但是也因此襯得他瞳眸漆黑,鼻梁高挺。
他彎腰貼後視鏡的色膜,踩在輪胎上的腿顯得很長,捏著手工刀的手幹淨修長,手上動作靈活,堪稱好看。
陸鸞節選了前麵沒說話的那十幾秒。
王井龍伸腦袋看他剪輯視頻到十五秒:“這視頻要往外發?給誰發?”
被提問的人抬頭望了他一眼,提問者為了八卦愣是頂住了這一眼的壓力,於是他垂下眼淡道:“發給陸容。”
王井龍:“啊?”
陸鸞一臉坦然:“先貼個後視鏡給客戶看下效果,滿意再繼續,有什麽問題?”
當然沒有問題。
王井龍不知道他們老大什麽時候這麽注意客戶體驗了,反正在他還沒來得及感動一會兒之前,陸小爺又一屁股坐回了價值八百萬的引擎蓋上,低頭玩手機。
店裏這麽多椅子,他就像非要跟其他全體店員的心髒過不去似的挑著最貴的地方坐。
偏偏沒人敢讓他挪開屁股。
王井龍盯著陸鸞玩了一會兒手機,最後發現自己的心髒實在是負荷不了這個,決定眼不見為淨地轉身走了。
所以他當然不知道所謂要發給車主陸家三少的工作視頻,其實是被發到了微信朋友圈,而且還分組可見。
陸鸞也不知道他這麽幹的具體原因是什麽。
他告訴自己,朋友圈太久沒發東西也許別人會以為他已經死了,所以他就隨便發一下。
當手機振動,謝雲的頭像框旁邊有了個紅點的時候,他看著手機屏幕一臉平靜,眼珠子都沒有任何的變化,渾身散發著鎮靜、冷漠的氣息。
他陪她聊了兩句。
基本都是廢話。
最後聊天記錄停在了那句鬼使神差的“是我想要你的微信”上,前一秒還祈求他多說兩句話的人,突然再也沒有回應。
陸鸞等了一會兒,然後確定了今晚的對話到此為止。
他扯了扯唇角,麵露微嘲,嗤笑一聲——
仿佛看見一隻嘰嘰喳喳叫著、橫衝直撞的金絲雀,在被人掀開鳥籠遮擋布的一瞬間,立刻縮回了籠子的角落裏團成一團,腦袋往毛茸茸的胸口一紮,安靜如吃了啞藥。
慫。
事發起源於莫名其妙的衝動,現在一切突然變得索然無味,今晚那種有點躁動的氣氛也一瞬間回歸了寧靜正軌……
其實回歸正軌沒什麽不好。
但這並不代表陸鸞的心情也會因此變得美妙。
毫不猶豫地退出了和謝雲的微信界麵,陸鸞打開了微信列表裏名叫“陸三”的那個人的聊天框。
把剛才的工作視頻真的給他發了一份,並附贈自己的評價。
—。:鬼火審美。
作為顧客被店家抨擊審美這種事並不常見。
—陸三:……
顯然陸家三少也是滿頭霧水,並不知道為什麽本該溫馨快樂的夜晚,卻迎頭遭來一頓人身攻擊。
幾秒後,陸家三少顯然是點開看了視頻,開始了他的土撥鼠尖叫。
—陸三:你腳別踩我車輪上,我才換的新輪轂!
—。:又踩不壞,矯情什麽,車頂在頭上開?
—陸三:……
—陸三:你怎麽回事,心情不好?
—。:對。
—陸三:…………來夜色,請你喝酒?
—。:不去,明天還要上學。
陸容以沉默三十秒作為回應,表達了自己對陸鸞的回答的嗤之以鼻與荒謬。
—陸三:隔壁包許湛他們也在,一群人不知道幹什麽開了一堆的酒……夜色小老板娘今晚出出進進幾次了,每回都罵罵咧咧,剛才還進來求我把你叫過來壓壓場子,省的那些人喝多了鬧事。
陸鸞盯著“許湛”這兩個字看了幾秒。
【根據可靠線報,謝國平前兩天傍晚曾經醒來過一次,就那短暫的時間裏,他拉著他乖女和他養子的手,促成了一段美好的姻緣……】
陸鸞:“……”
—。:二十分鍾。
—陸三:又來了?
—。:來。
沒太多別的想法。
他就是想看看,許湛天資卓越在哪了,值得包租公大佬拚著最後一口氣也要將他推上“欽定養鳥人”的位置。
*
“夜色”是江市目前規模最大的夜店。
來往人員魚龍混雜,從商界大佬到李子巷小混混,各階層的人有各階層人待的地方,從高到底的通吃場所,代表著它必然擁有社會階層含糊交界的刺激之處……
誰也不知道隔壁一起脫了褲衩□□的人是不是億萬富翁。
許多人奔著這個來,成就了今天的“夜色”。
“夜色”的老板娘路遙今年不過二十幾歲,外麵總是傳聞她有通天的本事,年紀輕輕坐穩了江市夜店的第一把交椅。
而這天晚上,“女王殿下”正焦慮得上躥下跳。
陸鸞騎著單車到場子門前不過十幾分鍾,他的手機已經快要被路遙打爆,每一次都是比上一次更撕心裂肺的哭嚎。
“我已經送了三批小姑娘進去了!許湛這個王八蛋又給我扔出來,我沒人可送了!他開完了我半個酒櫃的酒,我酒也快沒了!再這麽下去生意做不做了,我就要自己進去坐他腿上管他叫爹了啊啊啊啊啊啊啊陸小爺你人在哪了你到底還管不管榮連街的正義了不管換人!”
陸鸞一個刹車停在夜店門口。
手機從肩膀與臉之間拿開,他活動了下脖子,冷淡道:“到了。路遙,能別尖叫嗎?”
那邊路遙扔下一句“求你快進來”果斷掛斷了電話。
陸鸞蹙著眉,抬起手揉了揉耳朵,就在這時候他聽見街口傳來V6發動機音浪咆哮,抬頭一看,一輛熟悉的瑪莎拉蒂駛入眼界。
車歪斜地停在路邊,駕駛座上跳下來的年輕的漂亮女人,她穿著下午那身衣服,下了車甩上門就往這邊衝,衝了兩步想起來什麽似的,一拍腦門倒退回去鎖車門。
陸鸞:“……”
是謝雲。
等謝雲風風火火地一路衝到他麵前,對方原本大概也沒注意到他,奈何他就站在夜店門口,她被擋住去路。
金絲雀小姐看上去心情不太好,眉頭緊皺,頭也不抬用沙啞的嗓音說:“麻煩讓讓。”
陸鸞沒動,清楚地聽見她“嘖”了聲抬起頭,一雙眼瞪得圓圓的,眼看著正要發飆,在對視上麵前熟悉的眼睛時,猛地一愣。
“陸……陸,陸鸞?”謝雲驚了,“你怎麽在這?”
他沒來得及說話。
便看見麵前矮他大半個頭的女人後退了一步,蹙眉望著他:“你跟著我過來的?”
這莫名其妙的腦洞,問得陸鸞有點茫然。
趁著他腦子片刻的遛空,謝雲已經暗自肯定了自己的猜測,看了看周圍燈紅酒綠,以及站在自己麵前的小朋友腰間捆著的顯得格格不入的高中校服外套……
謝雲露出了糾結的表情,然後默默在心裏歎了口氣。
她心想,今晚真是多事之秋。
小包拎在手裏,她頭一回麵對眼前的小朋友沒有了戲耍之心,揚了揚下巴,妝容精致的女人臉蛋看上去正直又嚴肅:“小朋友,我知道我之前老戲弄你是我不對,我同你道歉……如果這些舉動讓你造成了什麽誤會,我希望今晚能稍微澄清一下,你才念高中,年紀太小,我吃不下——呃,不,你才念高中,年紀太小,正是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享受美好校園純純戀愛的年紀,比如那個送你奶酪包的小美女,我覺得你們就挺登對。”
陸鸞耐著性子聽她說了一會兒。
挑眉望著她。
聽她說著突然停下來,還追問:“結論呢?”
謝雲深呼吸一口氣:“我今晚沒回你微信,就是暗示拒絕,這是成年人才有的體麵而委婉的拒絕方式……比如,比如我覺得我們不太合適,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我怎麽在你身上浪費時間了?”
謝雲語塞,瞪著麵前的小孩,心想:完了,拒絕得太直白,小朋友惱羞成怒了。
“好的,你沒有,你沒有。”她用哄小孩的語氣敷衍著,又指了指夜店的大門,“我要進去了,你別跟著我了。”
她往夜店門那邊退了一步。
陸鸞跟著走近一步。
她猛地回頭瞪著他。
陸鸞用前所未有溫和的語氣說:“謝小姐,雖然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麽,我在這裏打工。”
謝雲:“……”
謝雲:“騙人。”
陸鸞:“你去問路遙。”
他的語氣太理直氣壯,謝雲臉上的表情變了。
眼睜睜看著麵前的人一步跨過她,帶著雲淡風輕的氣息與她擦肩而過,步入夜店。
謝雲站在門口呆了一會兒,紅唇開開合合,臉像是被抽了兩巴掌似的發麻滾燙……回過神來,她急急忙忙跟在那個高大的年輕人身後衝進夜店,叫他:“小朋友,小朋友……喂,陸鸞!”
混亂的夜店音樂聲中,他回過頭平靜地望著她。
周圍音樂太嘈雜,謝雲不得不扯著嗓子喊。
“剛才我說的那一堆,你能不能當沒聽見?”
她望向他的眼神很誠懇。
眼睜睜看著他露出一個大概是充滿了嘲諷的不友善微笑,聲音不高不低,卻從簡單的口型就可以判斷,是兩個字。
“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