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不如相忘於江湖
作者:蕭衫      更新:2020-04-02 01:11      字數:4465
  眾生皆苦,天地有不仁之心。大道三千,世人有不及之力。

  李溪臣並不是為了自己而哭。

  他的淚水,是因為他明白了自己要選的路已實在容不下一點情思。既然自己不能讓父親白死,也不能讓母親苦熬餘生,那他便隻能選擇與天下眾生為敵。若真的是五聖說謊,又或是有人篡改了遺讖,那他即便真的滅了這個聖朝,也一定會為父母和自己討回一個公道!

  而這條路太難了,像吳易之那般的擁有奪天地造化之力的戰神也無法抗擊的宿命,憑李溪臣一個百漏殘軀,又如何還能在追尋真相的同時護住墨溪的現世安穩呢?

  世間豈有雙全法,不負本心不負卿!

  可是天道雖艱,溪臣有必伸之理;此心已定,匹夫無不報之仇!

  李溪臣明白,自己隻能選擇做一個負心之人了。

  ……

  第二天一早,李溪臣躺在床上怔怔的望著天花板。他忘記了自己是何時從觀想中醒來,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爬回到這張床上的。他現在唯一還能意識到的,是他的雙眼由於瞪的太久而變得無比的幹澀和脹痛。

  滿身泥濘和傷痕,活像一個在沙場中被砍了無數刀的垂死之卒,本該好好安慰肉體的李溪臣卻直挺挺的躺在床褥之上,任由泥垢塞入傷口,任由傷口發炎導導流膿。他覺得與其讓心空的發酸,還不如讓這種痛苦分散內心的煎熬。

  就在李溪臣即將要痛的失去知覺的時候,木門“嘎吱”一聲被打開,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在光中,看不分明。

  雖然這個身影也極盡窈窕婀娜,但與墨溪比起來還是差了很多。李溪臣知道,自己是沒法在訣別之前再見墨溪最後一麵了。

  “你怎麽了?”綠衣看見李溪臣傷痕累累的樣子,趕緊上前關心道,“你們倆這是何苦啊?”

  李溪臣沒有說話,或者說,他已經無法說出話來了。

  綠衣疑惑的看著雙目無神,滿麵通紅的李溪臣,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隨後瞬間驚叫道:“怎麽燙成這樣?”

  綠衣著急的取來溫水灌入李溪臣的口中,又細細的用毛巾替李溪臣擦了擦頭頸,見李溪臣還是沒什麽反應,連忙喊道:“有沒有人啊,趕緊去叫大夫,有人要死啦!”

  但李溪臣並不想被任何人打攪,所以他隻好用盡全力抿了抿如同枯樹皮一般的嘴唇,拉了拉綠衣的衣袖,艱難的道:“別喊,我不會有事的。”

  “這樣還能說話啊?”綠衣看著已經奄奄一息的李溪臣居然還這麽嘴硬,竟然有一點生氣,“一個餓的快要暈過去了,一個病的馬上就要死了,按理說都該知難而退的,卻偏偏一個比一個強。”

  李溪臣聽到這裏,再也扛不住心頭最後一絲堅持。

  “桌子上的硯台下麵壓著一張紙,你幫我交給門主吧。”李溪臣想哭,但幹澀的眼角卻劃不出淚來,“替我告訴墨溪,我隻能食言了。但和秦澈的那場比試,我還是會去赴約的。”

  綠衣聽到這裏,竟也有心酸的感覺:“掌教怕你下不定決心,偏要我來勸你。看你的樣子,我倒是省了許多口水,隻是成了個棒打鴛鴦的惡人。”

  “其實這事也不怪他爹,你說呢?”李溪臣撐起身子,幹咳了幾聲,“告訴墨溪,就說我為了一本《墨經》把她從心上放下去了。”

  沉思了片刻,李溪臣又再次苦笑的問道:“在心上過卻放下了,和從來沒在心上過,也不知道她聽到哪個答案會好受些?”

  綠衣看了一眼形容枯槁的李溪臣,歎了口氣:“有你這句話,墨溪這三天的苦總算沒白吃。”

  李溪臣慘然一笑。

  這種沒有能力的溫柔,根本不值一提。

  “回去的時候,順便幫我把這套文房四寶還給墨楓掌教。”李溪臣對綠衣揮了揮手道,“記得給墨溪做碗蘑菇粥吧,她愛吃那個。”

  “可是你的身體……”綠衣看了看李溪臣,欲言又止。

  “墨老馬上就來了,你放心吧。”李溪臣知道墨燃一天沒見著自己,肯定馬上就會來質問他。

  綠衣

  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踱步走向桌邊,小心抽出了已經疊好的信箋,又拿起了那副還留著墨水的硯台和玉筆。

  走到門口,綠衣還是回了頭:“我其實挺感激你的,畢竟你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你和墨溪,並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說完,便走出了那扇木門。走的時候,還順便幫李溪臣把門帶了回去。

  於是,一切又黑了下來,靜了下來。

  這種黑暗,讓李溪臣忽然覺得心裏舒服了很多。原來,塵埃落定之後,便不用再去多想了,剩下的事,隻要熬過去就好了。

  “都要一心求道了,總得睡飽了再說吧……”李溪臣忖完,便翻身轉向床的內側,慢慢的閉上了那雙已經睜了幾個時辰的眼睛。

  ……

  祖庭後院,墨溪的二層小樓,結界已經退去。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墨溪念完用滿是枯筆飛絲寫成的句子,眼淚早已奪眶而出。

  “門主,李溪臣他說,《墨經》和你,他隻能選一個。而他,更想要一個江湖……”綠衣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帶著顫抖,“所以,喝點粥吧。”

  墨溪將燙金小箋折的整整齊齊,藏進胸口,和那塊糖人放在了一起。隨後推開了眼前的冒著熱氣的蘑菇瘦肉粥,搖晃著從榻上站起,艱難的走向樓梯。她不信李溪臣會為了一本《墨經》放棄自己,但她要親口去問一問李溪臣,為什麽麵對蘇雩沫的時候是豪氣幹雲的“不如舞雩而求乎雨”,而到了自己這裏,稍稍遇上了一點挫折,怎麽就成了“不如相忘於江湖”。

  “門主!!”看著墨溪蒼白的臉色,蹣跚的身影,綠衣的語氣中已經有了懇求,“他都說了已經放下你了,幹嘛還要強求呢?”

  墨溪聽到這裏,停住了腳步,雙手扶在樓梯的欄杆之上,閉緊了雙眼,極力克製住想嚎啕大哭的衝動,輕聲問道:“他親口說的嗎?”

  “我親耳聽見他親口說的。”綠衣這句話倒是沒有撒謊,所以語氣堅定,格外令人信服,但接下來的話,卻格外隨意發揮:“他還說他雖然食言了,卻依然會赴秦澈之約,幫你贏得自由的人生,讓你可以找一個發自心底喜歡,又能相守終生的愛人。”

  墨溪聽完綠衣的話,情緒竟然不再失控,反而沉靜的轉身坐回荷花榻上,端起了那碗李溪臣親自點下的“蘑菇粥”,不緊不慢的細細品嚐了起來。

  綠衣看到這裏,以為墨溪終於想通了,心中瞬間卸下了多日積壓的擔心,俏皮的調侃道:“就是嘛,男人哪有熱騰騰的粥暖胃啊喝完粥,趕緊洗個澡,你瞧瞧你,頭發都油了……”

  更讓綠衣開心的是,墨溪居然點了點頭,同意了她的觀點:“幫我準備一桶最香的浴湯,然後把我從衣櫃裏找出那件禦賜的繡羽霓裳。”

  綠衣雖然疑惑墨溪為何能這麽快走出失去戀人的陰影,卻沒有多想。被喜悅充滿頭腦的她連忙衝下了小樓,按墨溪的吩咐準備起來。

  墨溪終於喝完了最後一口粥,她小心的放下手中的青花小碗,拿起銅鏡走到麵朝空穀的窗戶,借著日光將散亂的發絲細細的挽於耳後:“既要相忘於江湖,那你幹嘛還要為我得罪皇族?既然放下了我,怎麽還記得我曾經為你做的蘑菇肉絲粥?”

  說完,墨溪的嘴角揚起一抹無比動人的笑意。

  它並不攝人心魄,卻春風化雨。這恐怕是人世間最溫柔的笑意了吧。

  ……

  半個時辰後,墨溪已經將滿頭的青絲梳成烏黑的發瀑,她本想塗一點胭脂,卻想起了李溪臣說的那句“天然去雕飾”,隻好選了一隻墜玉金簪插到剛挽成的垂鬢元寶髻中。

  三天的不休不眠,三天的不吃不喝,墨溪的臉本有了疲態。但此刻心中的喜悅加上一點修飾,卻讓那副本就天下無雙的容顏恢複了傾國傾城。

  “門主,如此的金貴的衣服,平白無故的穿它幹嘛?”綠衣雖然疑惑,卻還是把掛著禦賜的“繡羽霓裳”的木人衣掛,從錯金的紫檀衣櫃中推了出來。

  墨溪笑

  著,卻並不說話,伸開了雙臂,示意綠衣幫自己穿上。

  綠衣雖然不明就裏,但還是替墨溪褪去了外套,隻剩下一件貼身的純白褻衣。綠衣見到墨溪動人的身姿竟然玩心大起,偷偷的掐起了她腰間的癢癢肉:“我一個女人都覺得你吸引人,就更別說世上的男人了。放眼九州,你還不是想挑誰就挑誰啊?幹嘛要讓李溪臣占這種便宜哦。”

  墨溪一把打掉了綠衣的鹹豬手,正色對綠衣道:“九州雖大,容身不過一室;眾生雖多,所愛不過一人。你這是第三次說他的不是了,要知道事不過三,切勿再犯,否則我真的會生氣的!”

  綠衣從未見過墨溪這般嚴肅的樣子,心中又驚又悔,連連道歉,趕忙將“繡羽霓裳”從木人上卸下,哪裏還敢問墨溪是不是心中還沒有放下李溪臣。

  這“繡羽霓裳”乃是當日聖帝褒獎墨溪文章蓋世而賞下的,其工藝之複雜,用料之考究,剪裁之精美,世間恐怕很難有第二件。墨溪本是不泥於外物的人,所以多番推辭,堅決不受,可沒成想卻在見到它的第一眼時便改了口,第一次從心底喊出了“叩謝聖帝隆恩”。

  穿好這件衣服,墨溪足足花了半刻鍾的時間。她站在鏡子前,繞了幾圈,覺得信心滿滿:

  隻見月白色的緙絲襯裏上隱約的繡著用銀絲織成的極為精致又栩栩如生的百鶴瑞翔圖。這般工藝,至少需要百名繡女花上三年時間方能成型。而這般繁複精巧的內裏竟然被外套遮蔽著,讓人看不分明。華而不奢,隱而不露,一派皇家氣象。

  而霓裳主體所嵌著的,竟是以雪狸絨毛和孔雀翎毛相互纏織而成的羽壁。最為可怕的是,每一朵孔雀翎之上,竟有一半被絲羽被細細的金絲所代替。遠遠看去,儼然一副謫仙之物,豈是世間可尋。

  墨溪原本略顯青澀稚嫩的少女之身,在船上這件衣服後的刹那間多了三分嫵媚傾城,三分高貴清絕,不禁讓綠衣都失了神。

  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

  或許,這邊是美人讓世人見憐,令英雄氣短,令君王荒淫的原因吧。

  “我看橙子哥哥還嘴硬不嘴硬!”墨溪心中自信心爆棚起來,她自己都覺得世間絕無一個男人可以在這樣的容顏麵前說出一個“不”字。

  墨溪無比的開心,對著綠衣說到:“你告訴我,橙子哥哥現在在哪裏?”

  “什麽,你難道還要去見他嗎?”綠衣大驚失色,“你穿成這樣,不會是就是為了去見他吧?”

  “那不然呢?”墨溪覺得綠衣真的是多此一問。

  綠衣趕忙放下了手中拎著的裙擺,苦口婆心的勸到:“門主,別做傻事了,你們真的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況且掌教這麽做都是為了你好,李溪臣決定離開你也是發自內心的選擇啊,你何苦強求啊?!”

  “我偏要強求。”這些話,墨溪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我不喜歡的,就是金山也沒用;我喜歡的,就是磚頭也無妨!”

  “可是……”綠衣還想努力勸一勸,卻被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

  “讓她去吧,不然他不會死心的。”墨楓麵色沉著,語氣也絲毫不亂,他相信李溪臣的決心已經不會動搖了,“你不是不知道他在哪嗎?爹告訴你……”

  “那你快說。”墨溪聽到父親的話,趕忙說到。

  但墨楓卻並不著急,反而立在一旁,胸有成竹的道:“但是我有個條件。”

  墨溪見狀,不再等待,反而直接繞過了墨楓,往樓下走去:“你愛說不說,你不說我可以自己找。但是你的條件,我絕不可能答應!”

  墨楓一聽,立時一怔,他沒想到,到現在墨溪還那麽篤定自己的心意。

  看著墨溪一身霓裳,獨自走出門外,墨楓心中一亂,開口道:“他在待客廂房,甲字第三號。”

  墨溪聽完,頭也不回,走出了院門。綠衣看了一眼墨楓,便趕忙向外追去。

  墨楓怔怔的聽著女兒漸漸消失的足音,原本自信堅定的心開始亂了。

  “李溪臣啊李溪臣,你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