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見眾生
作者:蕭衫      更新:2020-04-02 01:11      字數:4278
  李溪臣拿起筆,卻實在落不下去。

  他腦海中不停浮現出那日上縹緲峰時,和墨溪並排坐在石階上的情景。

  如果讓一個已然情根深重的女孩,突然失去已經下定決心要廝守終生的男孩子,其痛無異於剜心。

  更何況,李溪臣還親口許下過“一息尚存,隨叫隨到”的誓言。

  他的手開始止不住的顫抖,筆端的墨水滴落在紙麵之上,慢慢的暈開,像極了一朵還未綻開的春花卻已無奈凋謝的樣子。

  “我寫不了。”李溪臣“啪”的一聲將玉筆拍在案上,“你讓我去見墨溪,我要親自和她說。”

  墨楓將已經沾汙的金花小箋折好,撕碎,扔到岸邊的紙簍中,重新從案角取出一疊全新的信箋,擺到了李溪臣麵前:“你明明知道,若是再見一麵,就誰都舍不下誰了。所以,寫吧,為了她,也為了你自己。”

  “不,你讓我再見一麵墨溪,不然她肯定會傷心的。”李溪臣不答應。

  “見了麵再離開,不是更傷心嗎?趕緊決定吧,溪兒可已經三天沒有吃飯了。”墨楓看著李溪臣痛苦的樣子,並不心軟,“你不要低估一個父親想要保護女兒的心,隻要溪兒不點頭,她樓外的結界便永遠不會解除的。我寧可困住她一輩子,也要給她安穩的一生。”

  李溪臣知道墨楓已經不可能改變心意了,他隻好將桌子上的筆墨紙硯拾掇在一起,捏在手中道:“心亂,筆就亂了,墨溪就看出來了。今早日升之前,我會把信寫好交給的。”

  說完,李溪臣便轉身離開。

  窗外的陽光的熾盛,天氣有些悶,還沒有風,李溪臣覺得渾身燥熱,心裏更是說不上來的難受和煎熬。

  “再看一眼墨溪吧,哪怕是身影也好。”李溪臣捧著筆墨,還是替墨溪選擇了未來。

  走到小樓之前,李溪臣無數次幻想著院門打開,墨溪像之前那般可愛的向自己跑來的樣子。可現實卻並不會遂人心意,緊閉的院門,叩之無聲的門環,將李溪臣的期待打得粉碎。

  呆立了良久,看著樓中依舊立著的人影似乎已經顯露出消瘦的疲態,李溪臣咬了咬嘴唇,歎了口氣,終於還是轉身離開,向自己的客廂走去。

  筆墨紙硯放在桌上後,李溪臣一頭埋入被褥,屏住呼吸想要把自己憋死:“我也太懦弱了吧?幹嘛不和墨楓那混蛋拚了?幹嘛不直接一腳踹開那扇木門,告訴墨溪我們一起逃出祖庭?”

  李溪臣出於理性做出的正確選擇,卻在四下無人之時變成了感性的自我折磨,而且這種折磨幾乎痛徹心扉。

  這或許便是少年在最無力的時候多情的下場吧。

  可是這種自虐似乎完全不能讓李溪臣的心平靜下來,反而越來越亂。

  “沒辦法,還是得靠累到虛脫來緩解這種如麻的心亂。”李溪臣從床上站起,再次背好李子,跨出了房門,他需要用肉體的折磨消減精神的折磨。

  繞著祖庭跑了五圈,李溪臣終於支撐不住身體,用手撐著圍牆喘著粗氣。渾身發顫,眼冒金星,口中泛酸,李溪臣卻隻休息了不到一刻鍾便立直了身體,走入了山林之中。

  尋到一處空地,李溪臣將李子雙手舉過頭頂,又奮力朝斜下方劈砍而下。二百多斤的重物舉過頭頂,已經是常人無法辦到的事,更何況李溪臣此刻已經是強弩之末。

  盡管嘴唇已經被咬出血痕,盡管眼珠中已經布滿血絲,李溪臣卻依舊像一台機關獸般木訥的舉起李子,又重重的劈出。十次,二十次……到了五十次時,李溪臣已經摔得渾身皮開肉綻,膝蓋、手肘、額頭之上也流出了淋漓的鮮血。

  而後的每一式“劈劍”,他都需要深吸一口氣才能站穩身體。好不容易站穩,用盡全力舉起李子,他的雙臂就會像篩子一般不可遏止的大幅度抖動。到了第七十次,李溪臣已經臉色煞白,渾身冷汗,渾身上下青筋暴起,

  血液幾乎凝結的紫青色。到了第九十次,李溪臣幾乎完全是在靠意誌驅使著崩潰的肉體,那顆原本無比強大的心髒到此事也隻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了。

  第九十八次,第九十九次,第一百次。李溪臣終於完成了目標,隨後直直的向後翻去,身體重重的砸向了布滿嶙峋岩石的山地之上。

  手中的李子脫手而出,身上的傷口已經再往外冒著鮮血,李溪臣瞳孔放大,氣息微弱,竟就這般失去了意識,直接在這野獸毒蟲密布的山林中昏睡了過去。而此時月已中天,此種偏僻之處也幾乎可以確定不會有人再來。

  更為奇怪的是,雖然此處並不是感天台,但卻並不妨礙李溪臣進入觀想之境。

  他雙目緊閉之下,仿佛再次看見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世界。

  但此時的世界,卻不再安靜祥和。

  有鷹,可是冰刀雪雨卻將它滿身的華羽擊落成半禿的野雞;有魚,但天寒地凍,冰封萬裏之下根本無處覓食,隻好任由潮流的卷集……

  而後,他看見了蒼生。

  有剛出生的孩子便帶著殘疾,於是剛收獲初生喜悅的父母不得不帶著內疚將這個孩子養大,然後這個孩子在跌跌撞撞中慢慢認識到這個徹頭徹尾帶著悲劇色彩的世界,卻又無可奈何。

  又有青壯之年因為淋了一兩場雨便一病不起,於是貧困的家庭雪上加霜,於是裹著小腳的妻子隻好下地勞作,可那點微薄的種地錢還不夠年底的賦稅,於是青年便在除夕含恨而去,於是白發斑斑的父母隻好在大雪天挖出墳穴,用一副薄得不能再薄的棺材將剛剛成立的孩子匆匆殮葬。

  又看見原本升平富足的世界,突然發了洪水、蝗災,於是原本豐收的稻田瞬間化為無語,於是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又看見好不容易重新恢複了元氣的百姓,突然就被一場戰爭奪去了丈夫和孩子,失去了良田和屋宇……

  而另一麵,李溪臣又看見肉食者躺在黃花梨做成的床榻之上,在夏天吃著冰鎮的酸梅湯,身後還有婢女畢恭畢敬的扇著風,門外更有無數討好者向管家點頭哈腰,隻為求一個麵見的機會。

  享受也就罷了,甚至在戰場臨機之時,將軍還在帳中看著隨軍舞姬翩翩起舞,帳外的士兵卻隻能讓冰雪罩住口鼻。對陣戰敗,大將翻身上馬,先一步逃出修羅般的沙場,卻讓無數無辜的小兵為他的無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

  李溪臣對此並不覺得過分的難受,因為他記得父親和他說過一句話,那就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隻管運行,從不因為一個人可憐而對他好一些,也不會一個人殘忍便去奪取他擁有的權利和地位。這便就是自然。

  觀想至此,李溪臣明白一個道理。眾生皆苦,天地有不仁之心。

  可本該就此結束的觀想,卻沒有停止他誓要擊穿李溪臣心底防線的決心。

  隨後,李溪臣看見了自己。

  綠色綢緞般的廣袤田野之上,有一隻埋頭啃著青草的黃牛。而他正坐著牛背上,無憂無慮的吹著笛子。

  此時,遠處的炊煙開始慢慢散去,清晨的牧野時光已經快要結束……

  母親做好了早餐,站在門口呼喚著自己的歸來。

  吃完了美味的早餐,李溪臣帶著鬥笠,挽起褲管跳入荷塘,讓田田的荷葉幫他遮住炙熱的陽光,折幾隻清甜的蓮蓬,抓幾尾肥美的鯽魚,挖幾條調皮的泥鰍,一個下午便也過去了。

  晚上,母親坐在自己床邊,用麥稈扇撲趕著蚊蟲。兒時的他總是調皮,總是在晚上搗蛋不肯睡覺,於是父親便會自顧自的講起根本無法理解的晦澀古文。為了阻止父親的熱情,李溪臣隻好閉起雙眼假意已經睡著。

  每當這時,父親隻好苦笑著無奈放棄,母親的眼睛便會眯成一彎月牙。

  ……

  可是即便是再美好純真的童年,最終也還是沒

  不過逃過宿命的安排。於是聖帝親征,帶著五教所有修士傾巢而出,布下了五教囚魔,搬出了五聖遺物。雖說那一戰,父親以一敵千,三劍破陣,成就了“五百年來修道第一人”和“布衣戰神”的美名,卻最終敵不過命運的安排,成了一具屍體。而那個即便放棄一切,身受“退身劫”也要守護的兒子,最終也還是沒能保住,成了一片片碎肉。

  李溪臣清楚的記得父親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兒子,是爹沒用,保不住你……”

  這就是墨楓所說的道理:大道三千,世人有不及之力。

  被剁成肉泥後,李溪臣便什麽也不知道了。再次醒來,他已經身在北冥的海底的洞穴之中,這裏被冰封著,冷的簡直可以凍住火焰。

  恢複意識的時候,沒有發須,沒有眉毛,沒有牙齒,沒有皮膚,隻有渾身的血痂,隻有渾身皸裂的紋理,想要彈動一下指尖便要花費全身的力氣,緊繃的皮膚也會隨之被拉扯的痛徹心扉。躺在四靈之精中整整半年後,才試著跨出了第一步,而後整整兩年的時間,李溪臣都在適應這副並不屬於他的骨架以及隨時可能暴虐的弑道劍。

  這將近一千個日日夜夜的折磨,讓他痛徹心扉。若非有好兄弟鯤非魚的朝夕陪伴,若非有鯤擊天的細心開導,也許他早就放棄了這條好不容易從地獄中撿回來的性命。

  幸好北冥雖寒,卻也無人打擾,恰如一個並不美麗的世外桃源,苟且於此,倒是正適合像他這般被天下人所恨的“無罪之魔”。於是李溪臣認命了,準備在此度過這一眼望得到頭的人生。

  可正在此時,鯤擊天卻告訴自己,五聖遺讖恐怕另有玄機。

  鯤擊天提出了三個疑點:其一是五聖為何在明知道會有應讖之人滅世之時選擇羽化,而不是留下來斬斷因果;其二是往後三千年,修道大聖輩出,其中莊周、王陽明等人道力幾乎不弱於當年五聖,為何竟無一人插手此事;其三,五聖和後世大賢為何都會在某個時間點,毫無預兆又無一例外的前往杏壇,與五聖一般紛紛消失,但卻並無遺蛻,這是不是和那個讖語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恐怕,這其中必有蹊蹺。

  可是要帶著一副朝不保夕的肉體,去追尋一個虛無縹緲的真相,並且還不得不與整個天下為敵,當時的李溪臣並沒有那種鬥誌和勇氣,隻想苟活度過餘生。

  於是鯤擊天隻好說出了那個讓他決心走出北冥,重回九州的秘密。

  其實吳易之親手殺他,恰恰是為了救他。因為吳易之早就與鯤擊天謀劃好了救活李溪臣的辦法,而他之所以寧可放棄性命也要救活李溪臣這個原罪之身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和鯤擊天一樣,對五聖遺讖抱有懷疑。

  吳易之希望他可以證明清白,堂堂正正的活在人世之間,而不是在北冥之地像一隻鴕鳥一般躲藏一生。更希望李溪臣能生一窩孩子,回到母親李繡水身邊,讓那個跟著他受了一輩子苦的妻子得以安享晚年,享受一番子孫之福。

  為了給自己一線生機,竟然搭上了父親的一條命,母親半輩子的苦。李溪臣明白自己再沒有理由不回到九州替自己和父親正名。

  於是半年前,李溪臣與生活了三年的北冥告別。離別之際,換上了鯤非魚用“溪城村”化用的“溪臣”為名,重新跨入如同深淵般的萬裏九州。

  李溪臣知道,自己不會再有像這三年的安靜時光,留給自己的將是無盡的征途。而征途的第一步,便是按照鯤擊天的安排,拜師墨燃後想盡辦法進入長安城皇極殿,去查閱浩瀚《始帝大典》,並從中尋得一些蛛絲馬跡!

  其中艱險,恐怕九死一生。

  見過了蒼生之苦,也見過了天地不仁之心;見過了大道三千,更見過了自己作為芸芸眾生中不值一提的一隻蜉蝣,在麵對宿命時的無力。

  李溪臣已經昏迷的肉體,眼角竟然流出一滴滾燙的淚水。

  (本章完)